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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将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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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处废旧的池塘,池塘边蓬生着荆棘与茅草。河水从池塘的一角渗进来,在莲藕与水草间艰难地爬动。池塘里的水,黑忽忽的,上面浮动着老鼠与菜叶的尸体,蚊子成群结队,嗡嗡地奏着黑色小调。一只乌鸦,高踞在一棵残了枝的槐树上。那里是片槐树林,林子里隐隐约约的屋脊,屋脊下传出稀稀拉拉的哭声。

    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一个老农拉着板车走过。昏黄的夕阳,拉长他的身影,板车泥黑的车轮,碾过路上的枯叶与班驳的树影,触痛了树的神经般,树的哭嚎从乌鸦胸间冷冷穿透——哇——哇——,空气里弥漫了药味,躲在茅草丛里的她能清楚闻到。我的一双黑色,瞳孔放大的眼睛,在茅草的空隙,惊恐地燃烧。我瘦小的身子,因为害怕无限缩小,在池塘边觅食的野狗,牛犊般庞大,夜里才会闪光的绿眼,早早如路边的神灯般,阴森森放出无数条狗,每条狗都是绿色的眼睛。我在狗的包围圈里,战战兢兢地发现,板车上躺着的是我二娘。她凌乱的乌发,散在煤屑里,肚子似乎又孕育了生命,圆滚滚膨胀。她的嘴角,流淌着黑色的血液,鼻孔里也有,耳朵里也有,一双无神而哀怨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池塘这边。二娘总是能找到我的藏身处,每一次出走,她总是第一个找到我。我惊恐地等待着二娘扬起巴掌,叫着骂着从板车上跳下来,拔萝卜一样把我从茅草里拔出。可是,并没有,并没有发生什么板车走过,遇到土坑,左右晃动,二娘舒坦地躺在上面,在姑父的肩膀摇晃。

    板车从心坎上碾过,无限的重量,把心的基石碾成粉末。二娘临死前,对姑父说的一句话,是我很后悔,记得把门前的田翻了,牛要喂饱。

    那是个喜欢吹蒲公英的年代,满天的白色小伞,在风里飘飞。二娘在对岸的红薯地里,摘爬在竹篱上的南瓜。南瓜,火红的南瓜,吊了三四个,二娘不知道应该先摘哪个。我淌着水过江,江水很深,渐渐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扑腾着叫喊,一棵横在江面的树挡住了我,他遒劲的手臂,把我托起来,将我在太阳的洞穴里晾晒。黑色太阳,蒸烤着我的灵魂,我的目光。那黑色的山冈上,一座新坟。岸上有人家在烤酒,醇醇地米酒,从竹筒里流出,流进黑色的酒坛,我闻到了浓浓的酒香。遥远与遥远之间,岁月,放进了酒坛,把它架在我胸口,熊熊烈火,贪婪的舌苔,将它周身舔遍。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我站在月台上,等开往远方的列车。周围人在寒风里,低声地说话。他们有亲朋好友送别,昏黄的路灯下,有情侣相拥在一起,男的俯下身子,女的踮脚相迎,他们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藤蔓般纠缠在一起,两片嘴唇,果实连着花蒂。昏黄的路灯下,我在读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这是贩卖沧桑与泪水,贩卖灵魂与血肉的年代,贩卖者孓然一身,穷困潦倒。那呼啸而过的列车,敲打着地皮,把人的心魂震散,我拒绝那伸过来的黑手,尽管我也有过将要死亡。想起那铁轨上一团肉泥,汗涔涔从后背直到脑顶。海子的诗,粘满圣洁的血,凡人无法超越。

    那同样是个漆黑的夜,在拥挤的空间,靠窗坐的一个男人,突然起身,挥舞着痉挛的双手,口吐白沫,歪倒在铁皮地板上,他手脚抽搐着,嘴里痛苦地呻吟。周围人害怕地躲开,又好奇地聚拢来。那男人的眼睛,似乎也总望着我,我却一再躲闪。喑哑的惯性囚禁着我,使我无法发出求救的呼喊。那一刻,我在体验死亡。

    那是个疯狂的日子,我从柴房里找到了斧子,在太阳地里,将自己的身子横在圆木上,我要将自己砍成两段,母亲的眼睛,从门缝里鸽子一样飞出,每一只鸽子都是红红的嘴唇,就像我红色的血液。身子是座庙,灵魂禁在其间,我要砸破这庙。我没有砍断,我的肉身,却将神经,一根根切断。一个苍老的声音告诉我,这不是你的错。我的手指,一个断了的手指,在地上蹦跳,如同四脚蛇的尾巴。

    有那么一天,我坐在一块空地上,把往事像翻晒家乡的火纸一样,翻晒着死亡体验,感觉生命曾经虚无过,曾经如此刻骨铭心痛过,嘴角,浮现一丝诡秘的笑。那时,我感觉自己不再是理想的弃儿,而是重新拥有很多。起码,我不会再懦弱。开在我心头的花,也不再惨白,而是渗透了鲜红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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