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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狼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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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的雪积了有半尺深,泽仁蹲在牧道上查看车辙后的几道爪印:“没错,是狼蹄子!”(牧民的汉语不分“爪”和“蹄”—作者注)

    我们找了十多天,总算发现一点野狼的踪迹。亦风伸手比量了一下狼爪印,和他的巴掌一样大:“你看,这里的狼这么大!”

    我定睛一瞧,那个硕大的狼爪印仿佛猛然扑出雪面,狠狠抓住我的心脏,我每一次心跳都在狼爪掌握之中。我紧了紧围脖,压住心头的寒意,极目环顾了一圈,不放过雪原上任何一个移动的物体。

    这些天总是听泽仁说,骀嵬若村的狼群是若尔盖大草原上最骁勇亡命的,因为这个村寨的牧民只养牦牛不养羊,斗牛的狼比宰羊的狼强悍得多。牦牛是这高寒草甸上最庞大最强壮的食草动物,无论公牛母牛都长着锐利的弯角,牛脾气狂暴,牛劲儿一上来,十七八个汉子都拽不住。骀嵬若村将近四十万亩的草场上,每家的牦牛少则几百头,多则上千头,结成大大小小的牛群,牛众狼寡,蛮牛阵不是好闯的。最彪悍的猎物必定锻炼出最强劲的猎手。

    我们三人今天凌晨四点就开车过来,埋伏在小山包上,蹲守到六点也没见狼群出现。这会儿,我们刚下山回到车边,就赫然发现有三道狼爪印一路尾随我们的车辙,还绕车查看了一圈。狼对自己领地内任何一件突然出现的事物都保持高度警惕。我们原本是来追踪狼的,却被狼反跟踪了。车胎上留下了狼鼻子顶开浮雪后嗅探的痕迹。

    “幸好狼没咬车胎,否则我们就出不去了。”亦风太阳穴旁的青筋鼓成一团疙瘩。

    “草原狗才喜欢咬车胎,狼不会那么干,他们疑心重,不碰人的东西,就是检查一下咱们从哪儿来。”泽仁说,“狼认得出这不是本村的车。”

    狼爪印上雪沙滚动,很新鲜,绕车一圈后径直向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追!我们跳上车,掉头追狼。

    开出两三公里,狼爪印没入了牧道南边的高草中。隔着钢丝网的围栏,车子过不去,没法追了。我只能用望远镜顺着爪印消失的方向搜索,哪里有半点狼影。

    正沮丧间,泽仁笑嘻嘻地说:“邦客图腾,邦客酒喝醉里哟克。”(狼来了,狼就在你背后。)藏语管狼叫“邦客”,“邦客图腾”就是“狼来了”,这是草原人吓唬小孩子的话。这泽仁,冷冻了一早上,还有心思说笑。

    我干笑一声,正欲接话,亦风猛扳我的肩膀:“真的在你背后,三只!”

    果然!三匹大狼幽灵般滑过雪面,他们爪掌奇大,与刚才的狼爪印肯定对得上号。但是这些狼身形瘦削,腿细长,没有我想象中猛煞恶狼的强悍状。此刻他们贴着围栏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我们背后百米远的地方,正打算悄悄横穿牧道,去北面的山上,哪知道我们突然停车观望,而且还发现了他们,众狼停步犹豫。我刚用摄像机对准他们,三狼就立刻分头散开,决不让我的镜头同时套住他们三个。他们边疏散边频频狼顾,观察我们到底拿的什么“武器”,有多大杀伤力。

    众狼分散退到三百米(步枪射程)之外,重新聚拢。

    “狼认定去北山,就不会轻易改方向。再追!在北山垭口拦截他们!”泽仁从小放羊就跟狼打交道,我笃信泽仁的断言。

    急掉车头,再追过去!狼群似乎急了,在雪原上狂奔起来,跟车抢速度!牧道积雪难行,越野车飙六十迈已经是极限,三匹狼居然还渐渐领先。奔跑中的大狼肌肉绷得紧紧的,四条腿拉成了一条直线,胸腔两边的肋骨明显地暴露出来。大狼超过车窗时扭头瞪了我一眼,惊得我一激灵,连忙把车窗摇了起来。

    狼群一面加速,一面向车头斜插过来。距离飞奔的车头二十米远,一匹狼横掠而过,亦风连忙松开油门。距车头十多米远,第二匹狼飞穿牧道,亦风点刹,第三匹狼却毫不减速。五米!亦风急踩刹车!安全带一紧,车尾一甩,众人惊呼声中,狼已箭射般到了车前,从牧道中间纵身跃起,飞越围栏。

    狼影过处划出一道灰色长虹……狼轻巧落地,气息均匀。开车的人惊出一身冷汗,超车的狼居然面不改色。狼群不屑地越野车,显然知道车子是翻不过围栏的。三匹狼不慌不忙地翻过山垭口,又在垭口处最后瞄了我们一眼,消失了。

    泽仁回过神来:“这些滑头,垭口翻山最省力,狼只走老路,别的道儿他信不过。”

    “这三只狼也太亡命了,完全可以等人离开了再走啊……”车子已经熄火了,亦风的脚还紧踩在刹车上不住发抖。

    我们下车看时,车子甩尾的痕迹几乎压上了最后一个狼爪印,幸亏狼跳得快!

    “狼活得太苦,也就不怕死了。”泽仁说,“这里的狼一早一晚活动,现在该到收队时间了。在狼看来,我们反复追赶,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抱着目的来的人决不可能轻易离开。”

    我盯着山垭口,虽然积雪厚重,但不算太高,雪上那几路清晰的狼爪印挑衅般地引诱着我,“追我啊,我的去向不都明摆着吗?”我越看越不甘心,卷起袖子就往山上冲去,泽仁不放心,紧随在后。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山梁上向下张望时,那些爪印在雪原上早延伸了不知多少千米了。

    “格林……”我急提一口气,冲着狼群远去的方向呼喊。

    名字被风吹散了……

    泽仁问:“还追吗?”

    我跌坐到地上摇头牛喘,最后那声呐喊把我肺泡里压底儿的氧气都抽干了。

    “别灰心,他们给你留了个安慰奖。”泽仁伸手从前面的围栏上摘下了一撮狼鬃递给我。这是那几匹狼钻过围栏时钩挂在钢丝上的。挺拔的狼鬃里缠绵着一些温润的狼绒,十几分钟前还附着在狼的身体上,现在摇曳在我的指尖,像淡棕色的火焰,在我心里燃起一股温暖的感觉。格林离开我两年了,今天再次触摸到野狼毛,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手机后盖中,贴心暖好。哪怕狼的一丝一毫,对我而言都是值得珍惜的。格林,我回来了,来找你了,你在哪儿?

    亦风兀自蹲在牧道旁的围栏边分析爪印,见我们回来,他起身拍拍手套上的雪。“这些狼爪印我挨个儿看过了,‘拼命三狼’里面没有格林。我还量了一下……”他指着最后那匹大狼飞跃围栏时留下的爪痕,“他起跳到落地距离三米多,跨过的围栏高度是一米六。狼急跳墙啊,见过这么厉害的弹跳吗!”

    “当然见过!那年我病好后再回草原时,獒场两米多高的围墙,格林一跳就蹦出来,老远扑来我怀里……唉……”我心底泛起一阵潮凉,些许感慨些许失落。当初格林那是多么甜蜜的飞跃,他知道他的亲人终于被他盼回来了!他跨越一切障碍告诉那个人:“我相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而眼前的跃痕分明印满了怀疑、排斥与戒备,狼宁愿搏命跨栏,以告诫人们:“别靠近我,我死也不相信人”。这一起一落,一个急于相见,一个急于远离,人与狼之间也许就隔着那么一步之遥。

    三人商量下一步如何走,泽仁建议:“如果这群狼里没有格林,跟踪他们就没什么意义了,天一亮他们肯定是回山里睡觉。我们再跟,这些狼肯定会带我们绕圈子,白费力气。不如别去惊动他们,顺着来时路去看看他们昨晚都干了些什么,说不定还能遇见没撤离的狼。”

    越野车沿着牧道朝狼的来路开去。

    翻上一座山,朝霞已烧红了雪原。我们停车瞭望,山下很远处的牧场中有东西聚成花生米大小的一团在蠕动。亦风用望远镜一套:“不是狼群……也不是兀鹫。是人,八九个……好像围着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对面山麓上突然腾起一声怨愤的狼嗥,顷刻间,众多狼嗥紧追其后,嗥声在雪原上空与强风扭抱成团,像冲击波一样扑面而来。我只感觉发梢一飞,汗毛都奓了起来,凄绝的狼嗥声中逼人的寒意从天灵盖一直贯穿到脚底,把我们冻在了原地。我脑子里空荡荡的,眼前只有风卷云涌的天空和呼啸的山麓。

    从未在大白天听到如此摄魂夺魄的狼嗥。什么事让他们这么绝望?狼嗥声歇,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山下的那群人。

    我们赶到山下牧场,只见九个人正用麻绳绑着一头巨大的死牦牛,想尽办法拖拽,要拉到百米外的一辆皮卡车上。

    “阿偌,若日!我杰克丁南阿恰哥?”(喂,你们好!我可以看看吗?)我边喊边跑上前。

    死的是一头老驮牛(驮牛是牧民驯化后用以运输载物的牦牛—作者注),估计有一吨重,从牛犄角上的年轮看有三十多岁,牛角凝固的血迹上沾着狼毛,牛脖侧四个新鲜牙洞还在滴血,身上瘀斑无数,肚腹上有抓痕,尾巴被咬断一截,后腿上还有不少窟窿,是被群狼猎杀的。我边拍照片边问:“邦客什么时候咬死的牛?”

    众人对我和亦风这突然出现的汉人有点惊异,又听我说着半生不熟的藏语,更是奇怪,上下打量,没有回答。泽仁站在我身边,一脸严肃地和众人交换了几句本地藏语。

    小个子的牧场主这才冲泽仁点了点头,用生疏的汉话对我们说:“昨晚后半夜起,我这儿的两百多头牦牛就跟五六只邦客缠斗上了。我本来想着我养的都是大牦牛,邦客打不赢的,没想到天亮时候这头老牛还是被打翻了。”在这片草原上,同样是描述狼的猎杀行为,牧民的口头语却区分明确—狼是“宰羊”“打牛”。“宰”和“打”的区别足见猎杀牦牛绝非易事。

    我暗悔错过了,算来我们在山顶埋伏的时候,山这边的狼群正和牛群苦战。那跟车抢道的“拼命三狼”可能是最后撤离的。这么大一头牛如果不被人拖走,够狼群吃个把星期了吧。

    当听说这个牧民家一年的收入也就五六万,而损失一头牦牛就是七八千时,我和亦风心里有些歉疚。我们在这片草原上放归了小狼格林,现在看到牧民的牦牛被狼打死,似乎觉得就是自己的孩子给他们带来的损失。怀着一种莫名的“负罪感”,我问:“要不要帮忙?”

    “当然要!”众人正愁拖不动牛。

    我和亦风背起绳索帮着他们一起拖牛,泽仁犹豫了一下,也过来拉起了绳索。

    这头死牦牛囫囵个儿时估计有一吨重,十来个人拖不动它。于是牧民将死牛开膛破肚,丢弃了所有内脏和草包,减轻了三分之一的重量,只留肉壳。又把绳索分别拴在牦牛四条腿和犄角上,每个人背负一股绳索像拉纤一样喊着号子共同使力,总算能拖动死牛了。已经封冻的沼泽地坑坑包包,车开不进来,牛角牛蹄又经常钩挂在草垛土堆里,十二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拖行起来举步维艰,拖三两米就得歇一次,百米的距离拖了一个多小时。亦风累得嘴唇发紫,不停地吸哮喘药,泽仁和我大汗淋漓,缺氧乏力。

    忙活到中午,大家总算把死牛搬上了皮卡车。

    牧场主拍拍袖子,也不说谢,转身走了。牧民的冷漠虽让我们有点意外,但也没太留心。我们一面感谢泽仁的援手,一面重新上了车。

    亦风发动汽车。刚才一起拖死牛的人叫住我们,说皮卡车装了牛就挤不下人了,有两个人想搭我们的车去邻村。我们一口答应,觉得哪怕为牧民们多做一件事情,我们的内疚都会少一分。

    路上,泽仁一言不发,搭车的两个人却滔滔不绝,兴高采烈地谈论卖肉赚钱的事,我越听越不对味儿:“狼打死了牛,你们怎么一点儿也不惋惜啊?”

    “我们惋惜什么?”那人笑道,“你看着吧,狼打了牛没吃到肉,明天还得再打。”言语中颇有点幸灾乐祸。

    我疑惑着还欲再问,前面运牛的皮卡车一停,车上的人下来招呼那两人道:“快点快点,那边还有一头死牛。”

    西面牧场秃鹫群飞,下面果然躺着一具牛尸。下午太阳烈,已有点腐臭味道飘过来。一群人兴冲冲地跳下车,奔死牛去了。

    泽仁这才沉声道:“快走,不要等他们!”

    我们早已生疑,当即驱车离开牧场。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亦风问。

    “他们都是收购死牛的牛贩子,不要跟这帮人搅和,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我一愣:“他们收死牛来做什么?”

    “卖给你们城里人吃。”

    “什么?!”

    我追问中才知道,这些人专门游走于各家牧场,以每头七八百的价格收购各种病死的、瘟死的、老死的、冻死的、被狼咬死的牛,再以两千元左右的价格转卖给二道牛贩子,牛肉最终主要销往红原、松潘、九寨沟和成都市场,其他城市也有。如果牛尸已有腐败变质,收购价格就更低,做成重口味的牛肉干在旅游点售卖,几乎没人尝得出来。草原上干这行当的人还不少,有的已经干了十多年了,往往有很硬的后台,没人管得了他们。

    听完泽仁的讲述,我和亦风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刚才我们还满怀歉意地去帮忙拖牛“赎罪”,没想到却是帮了这些不法之徒!那种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样让我们简直想扇自己的耳光。我急了:“泽仁,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啊?”

    “你下车就跑过去了,我根本来不及拦你。那帮人本来干的就是犯法的事,看你拍照,以为你是记者,有人捏着杀牛刀往你背后走你都不知道,我赶紧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是来旅游的,他们顾忌我是本地人才没对你下手。你警惕性差,脾气又急,知道了肯定出危险。大草原上藏着不少有命案的逃犯,就干着盗猎和贩死牛的营生。他们放倒两个外来人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把人弄死以后扔在草原上,一群秃鹫飞过来,二十分钟就能把尸体吃干净,野狗再把骨头一啃,风沙把衣服一埋,人就失踪了。”

    难怪我拍照时,泽仁紧靠在我身边对那帮人说话,原来我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还浑然不觉,幸亏泽仁保护了我们。我俩冷汗淋漓,连声感谢泽仁救命之恩。

    泽仁被我们的“恩人”称呼叫得怪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别讲这些客气话,我们是朋友,只是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得多长个心眼儿啊。”

    夕阳中,回望已渐行渐远的牧场,隐约还能看见狼群消失的北面山麓。让我们略感安慰的是那里至少还有牧民丢弃的内脏给狼群充饥。泽仁却淡淡地回答:“狼不会去吃人动过的东西,通常紧跟在死牛贩子后面的就是偷猎的,下毒下夹子,早把狼整怕了。”

    天色暗了……车在牧道上颠簸着。

    那天正是2013年2月9日除夕夜,远处县城方向,爆竹声横空炸响,鸟兽吓得停止了夜啼,散开的焰火刹那间夺去了银河的光辉。人的世界过年了,漆黑的草原却陷入了一片死寂。我是多么不想奔往那个光鲜的“人间”。

    过年了,在大都市里应当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看“春晚”,孰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耳边又回响起群狼在原野间悲愤的哀嚎,我知道那群饿狼必定难过年关,不难想象他们舍命拼杀,辛苦了一整晚的年夜饭却被人全部掠夺,哪怕病牛、老牛、腐败牛尸都没给他们留下,这个冬天他们如何活命?

    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小狼格林迈出了离开人类的第一步,或许他也在这群饿狼之中。又或许不知从何时起,远居都市的我们竟然吃着狼食,此刻喜庆的餐桌上就摆放着狼的剩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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