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 张居正 > 第二十八回 赈灾情急抱病面圣 盼孙心切懿旨册妃

第二十八回 赈灾情急抱病面圣 盼孙心切懿旨册妃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奇书网 www.qishu7.net,最快更新张居正最新章节!

    翌日上午,朱翊钧刚用罢早膳,冯保就跑到乾清宫求见。在西暖阁,他把昨夜城里头叫花子闹事的情况简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禀报。一听说闹出了人命,朱翊钧就急着问:

    “死的是兵士还是叫花子?”

    冯保答:“兵士死了一个,是个哨长。叫花子死了两个,一个中年汉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个老头儿在慌乱中让人踩死。”

    “叫花子哄抢店铺,那就不是叫花子了,应该是强盗。大伴,你说是不是?”

    “皇上所言极是,”冯保答道,“小鬼造反乌龟翻潭,虽成不了事,终究叫人腻味。”

    “这事儿,着刑部处置。”朱翊钧说着,又想起昨天甲字库丢失龙袍的事,便接着问,“大伴,甲字库的那帮牌子是否审出了眉目?”

    “皇上是说龙袍的事?”

    “是呀。”

    “还没审出来。老奴按皇上的旨意,让张鲸审理此案。他拘拿了五个牌子,拷问了一天,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来。”

    “张鲸办过案吗?”

    “往常没办过。”

    “没办过,他就不知道如何应付。常言道贼精贼精,既然能当贼,就是大精明人。像张鲸那样抽一鞭子问一句,人家哪里肯随便招认。”

    “这五个牌子,如今在东厂羁押。”冯保本想借机将张鲸寒碜几句,想想又不妥,又道,“依老奴之见,查此类失窃案,一味的拷问终不是法,还得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窃贼。”

    “大伴说的是,朕看这案子,还得你亲自处理。”朱翊钧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大伴,昨日朕一时性急,对你吼了几句,你莫往心里去。”

    一听皇上为昨日的发怒表示歉意,冯保心头一热,答道:“皇上这是说哪里话,宫里头出了这大的失窃案,不要说骂老奴几句,就是动一下家法,也是应该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乾清宫一名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张居正紧急求见。朱翊钧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问道:

    “什么,张先生,他在哪里?”

    “他在会极门口等着。”

    “他病好了吗?”

    “没有,听说他半躺在轿子里,下轿都困难。”

    “快请,到云台,不!云台太远,恐张先生走不动,就到文华殿的恭默室吧。”

    朱翊钧说罢,就让冯保跟着他,急匆匆朝恭默室而来。朱翊钧刚坐定,便见一乘两人抬的肩舆在恭默室门口停下来。两名文华殿的值殿太监上前,从肩舆上扶下张居正。因皇宫内不准乘轿,在冯保的安排下,张居正换乘了内廷专用的两人抬肩舆前来。看到他步履艰难,朱翊钧赶紧起身,到门口把张居正扶了进来。

    张居正自那次听了冯保的劝告,搬回家去疗养,差不多又过去了半个多月,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加之一应重要章奏,都还得他亲自拟票,十年首辅生涯养成的事必躬亲的习惯如今一时间改不了。虽在重病之中,朝廷中大小事儿他仍放心不下,即便躺在病床上,每天还得处理公务,少则几件,多则十几件。往常在内阁当值,遇有犯难事,他可以随时给皇上写揭帖求见,当面沟通。自患病后,君臣二人见面不容易,对一些事情的处置,纵有不同意见,也只能靠信札和让人带话儿表达。似这般信札商榷,朱翊钧与张居正两方面都深感不便。就说昨天晚上发生的叫花子哄抢店铺事件,五城兵马司堂官贺维帧连夜跑到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向他告禀。他一听就感到这绝非一般的斗殴事件,便命贺维帧去带了两个叫花子到他家来,他强撑病体,差不多询问了一个多时辰,不觉已交了丑时。这时候再上床休息,躺了两个多时辰,又哪里睡得着。天快亮时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却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京城大街小巷满世界都是舞枪弄棒的叫花子,惊出他一身冷汗。尽管周身酸软两条腿像灌了铅,他还是挣扎着起床如常洗漱,穿戴整齐,让家人备轿前往紫禁城。在他看来,叫花子闹事是一场非常严重的突发事件,若处置不当就会留下祸机。他担心皇上考虑不周而淡然处之,上一个条陈难尽其述,所以这才决定亲自来一趟。

    却说自元宵节午门城楼上分手之后。快两个月了,张居正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朱翊钧。他一入恭默室,就挣扎着跪下,给朱翊钧行人臣觐见之礼。朱翊钧拗不过,只得受礼,然后亲自把张居正搀到椅子上坐下。乍一看到张居正形神憔悴满脸病容,朱翊钧大受刺激,两眼禁不住滚下了热泪,言道:

    “元辅,您病得这么沉重,何必进宫。”

    张居正所坐的椅子虽然垫了锦褥,他仍觉得屁股上大便口硌得生痛,但他强忍住,努力挺直腰身答道:

    “快两个月没见到皇上,臣十分思念。正好又有重要事体要向皇上当面禀奏,所以,今天没有预约就进了宫。唐突之处,乞皇上原谅。”

    朱翊钧本还想多寒暄几句表达慰问之意,但看到张居正难受的样子,只得赶紧问道:

    “元辅有何事要奏?”

    张居正说道:“昨儿夜里,发生在德胜门内的事,想必皇上已知道了。”

    朱翊钧点点头,瞧了一眼打横坐着的冯保,言道:“冯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禀过了。”

    “巡城御史贺维帧的紧急条陈还未读到?”

    “没有。”朱翊钧解释说,“通政司的本子先送至司礼监,再由司礼监送进西暖阁,就算是急本,路途上也还得要一会儿工夫,这会儿想必到了。贺维帧的本子,是否也是说的叫花子闹事?”

    “是的。”

    “要不,朕命人去西暖阁把本子拿过来。”

    “不用了,”张居正略一沉思,回答说,“贺维帧的本子,讲的是叫花子闹事的经过,这个,想必冯公公的述说也很详细。臣在这里要说的,是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朱翊钧拗不过,只得受礼,然后亲自把张居正搀到椅子上坐下。乍一看到张居正形神憔悴满脸病容,朱翊钧大受刺激。

    “朕正准备下旨,将带头滋事的叫花子统统抓起来严加惩处,再申谕五城兵马司,限三日之内,把所有叫花子逐出京城,一个也不得漏网。”

    朱翊钧一番话干净利落,本以为会博得张居正的赞扬,却不料张居正摇头言道:

    “皇上,臣抱病求见,怕的就是您如此处置!”

    朱翊钧脸色一沉,问道:“元辅,难道这样处理,还会有不妥之处吗?”

    “不是不妥,是错!”张居正一言政务,便恢复刚愎本性,此时他眉棱骨一耸,简捷言道,“若按皇上旨意,对叫花子严加弹压,必然激起民变。”

    “有这么严重吗?”朱翊钧愕然问道。

    “有,”张居正虽在病中,却依然神态严峻足以慑人,他沉缓言道,“昨夜事起之后,贺维帧跑来臣家禀报,臣让他找了两个叫花子当面询问,才得知一些实情,因此,臣一晚上都睡不着。”

    “叫花子说了些什么?”冯保插嘴问。

    张居正答:“那两个叫花子,一个是大名府人氏,一个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个是位老人。他讲自万历八年起,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淫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农户家中几无隔夜之粮,哪里还能上缴赋税?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赋就拘拿锁人。农户抗不过官府,只得变卖家产,交清赋税赎出人质。如此一连两年,大名府的农户几乎破产,在家乡无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离乡背井,靠乞讨活命。那老人刚说完,来自于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汉子,已是痛哭失声。询其原因,他说老人所言句句属实,他本人的家产已变卖殆尽,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毙,万般无奈,只有忍痛卖掉年仅十三岁的闺女,换回一点儿粮食赡养老母。合境饥荒,米贵人贱。卖闺女用秤称,一斤人只能换一斤麦子。这中年汉子的闺女重五十四斤,因此只换回五十四斤麦子。中年汉子将麦子留给老母度日,自己带着妻儿出外乞讨。听了这两位叫花子的哭诉,臣心如刀绞。皇上,唐杜甫曾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的是兵戈相见的乱世,如今是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内辇毂之下,竟然还有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发生。皇上,您听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钧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万万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叫花子闹事,后头还有这么悲惨的故事。元辅,听那两个叫花子的口气,好像是官府逼得他们离乡背井,这话是否属实?”

    张居正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与朝廷推行的税政有关,立刻辩解道:

    “皇上,臣执意在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其意一是为朝廷理财;二是惩抑豪强保护小民。我张居正务求国家富强,但决不横征暴敛,为朝廷揽取额外之财。地方官吏为朝廷征收赋税,是依法行事,谁也没有让他们鱼肉百姓盘剥小民!”

    “张先生说的是。”冯保眼见张居正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朱翊钧有些难堪,便插话说,“不过,官府收税,只要没有额外征收,也没错到哪里。”

    “老公公此言差矣。”张居正得理不饶人,又驳斥冯保道,“农户颗粒无收,官吏凭什么还要征收赋税?”

    “不征收怎么办?朝廷额有所定呀。”

    “额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灾人祸,地方官吏应及时向朝廷奏实,清求蠲免租赋。”

    “元辅所言极是。”朱翊钧豁然醒悟,言道,“两年来,从不见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员有本子上来,奏明灾事。”

    “这就是症结所在。”张居正义正词严,“底下的百姓见不着皇上,官吏催收赋税,对他们如狼似虎,他们还以为这是朝廷的主张,许多怨气无法排泄,就会自然而然迁怒于皇上。古人讲‘官逼民反’,就是这么个理儿。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蕴涵的道理,还望皇上三思。”

    “元辅不用再说,朕明白了利害。”朱翊钧终于悟出了张居正抱病进宫的良苦用心,感动地说,“地方官隐瞒灾情不报,是怕误了政绩。考成法有明文规定,地方官若催收赋税不力,有司必纠察弹劾。因此,这些官员为了应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于不顾。这里头的情由,于法可商,于理难容。元辅,您说,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张居正听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顾忌,但他今天已没有精力来谈论这一问题,只就事论事答道:“昨夜由于调了京营的一千兵士前往镇压,局势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说也有好几万人。这些人并不是成心闹事,只是想有口饭吃,对他们施加武力,终是失道之举。臣建议不要强行驱赶他们,先在城里头多开几处粥厂赈济,使他们的情绪安定下来,然后立即张榜告示,减免京畿受灾数府两年的赋税钱粮,已经强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紧急敕谕户部,调运通州仓存贮的漕粮,解往以上州府赈济抚恤。”

    张居正说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钧点头称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门,按元辅说的办。另外,为了体现朕爱民之意,朕也从内廷供用库中拨出十万两银子,作为赈济之用。”

    朱翊钧如此大方,竟要拿出私房钱来救抚灾民,这一点令张居正大为感动。他枯涩的眼窝里不禁溢出热泪,哽咽言道:

    “皇上,灾民们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举,他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山呼万岁了。”

    “元辅,您曾多次传授牧民之术给朕,让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还让朕知晓君轻民重的驭国之方,如今正好用得着。只要老百姓安居乐业度过灾难,朕少花十万两银子又算什么!”

    在冯保听来,朱翊钧这一番表白好像是为了讨好张居正。他知道朱翊钧始终对张居正存有几分忌惮,两人一起议论朝政决断大事,朱翊钧尽管有时候心里不服,表面上却言听计从。但今天的话,倒叫冯保真假难分。说是真,他昨儿个还为供用库用银不足大发牢骚,如何今儿个脑子一热,又拿出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说是假,皇上这副认真的神态又让你瞧不出一点儿破绽。揣摩再三,冯保也不知朱翊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他可以断定,一旦这十万两银子从内廷供用库划出,皇上肯定又会磨缠着要他想办法补回这笔开销。想着与其日后自己独吞一斗黄连水,倒不如现在就在这里把话挑明,拖着张居正一起设法填补亏空,于是言道:

    “皇上体恤灾民,要拿私房钱来赈济,这是天大的恩德。咱们当奴才的、做臣子的,真是为天下苍生感到高兴。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关闭了十七座矿山之后,供用库的银子进项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许多开支都应付不了,现在又一下拿出来十万两,这个大窟窿怎么填呀?”

    朱翊钧一听这话,心下高兴,嘴里却说:“大伴,今儿个不说这些。”

    “是是,老奴不该多嘴。”冯保将手上拿着的茶杯往茶几上轻轻一搁,朝张居正歉意一笑,说道,“张先生,咱们还得想办法,让供用库多少增加一点儿收入。”

    张居正等于被冯保将了一军,只得顺题儿答道:“这个是应该的。”

    冯保接着说:“听说皇上想从云南买铜铸钱,工部右侍郎钱普上本奏说不可。”

    “实有其事。”张居正答道,“钱普曾就此事前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说此事关系朝廷钱法,万不可轻启炉火。”

    “钱普是这么说的。”朱翊钧对铸钱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趁机发牢骚,“朕虽然准钱普所奏,停止购铜,但仍觉得,钱普是小题大做。”

    张居正说了这半日的话,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着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礼,硬撑着挺直腰板,忍着愈来愈烈的疼痛问道:

    “不知皇上为何有这种想法?”

    朱翊钧嘴一撅,咕哝道:“朕只是想铸些铜钱,以做宫里赏赐之用,怎的就坏了钱法?”

    张居正用两手撑着身子,以便能让屁股透气,减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艰难回答道:

    “天下钱数流通者,分金、银、铜钱三种。银少,金更少,市面交易,多以铜钱为主。但铜钱究竟铸多少为宜,由户部宝钱局专职其事。铜钱与银锭的比价,视铜钱多寡而论。若铜钱铸得太多,则鄙薄不值。国朝以来,凡朝廷严循钱法时,则物价便宜,反之则腾贵。如永乐皇帝享祚时,五吊铜钱值一两银子,一吊钱可买五只鸡,或一担谷米。到了英宗朝代,由于铸钱太多,铜钞贬值,一吊钱只能买一只鸡。银子价值不变,依然是一两银子买五担谷米,但买一担谷米的铜钞却由一吊涨到五吊。如此一比较,等于是二十五吊铜钱才值一两银子,无形之中,铜钞贬值了五倍。这样一来,最吃亏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禄吃饭的文武官员。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银两,日常买进卖出,使用的都是铜钱。官员们的俸禄,素来分本色俸与折色俸两种。本色俸是谷米,折色俸分银与铜两种,比例是三分银,七分铜。铜钞一贬值,官员们一个个苦不堪言,往常能买一只鸡的钱,如今只买得回一把小葱。如此一来,俸禄低薄的中下层官员,还有更多的无品秩可言的掾史,不要说过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只求菜饭一饱,也得精打细算。所以说,钱法实乃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大法,皇上作为一国之君,务必带头遵守。”

    “元辅讲的这番道理,朕也懂得。但朕虑着两万斤铜铸不了几个钱,还不至于引起铜钞贬值。”

    朱翊钧显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故说出的话含有几分赌气。张居正本想耐心讲一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防微杜渐的道理,怎奈身子再也坚持不住,两手一松,竟一摊泥似的瘫倒在椅子上。朱翊钧与冯保两人顿时都大惊失色。看到师相瘦削的前额上虚汗涔涔而下,朱翊钧惊恐地喊了一声:

    “元辅!”

    张居正意识清醒,他还想顽强地撑持起来,怎奈周身疲软如棉花,他动了动眼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冯保忙伸头朝门外大喊一声:

    “太医!”

    随张居正一同入宫的太医在隔壁房子里候着,听得叫喊,慌忙跑进恭默窒,也不及向皇上行礼,就手忙脚乱地对脸色煞白的张居正进行施救。

    这当儿,冯保把六神无主的朱翊钧请出恭默室,护送回了乾清宫。

    当天下午,午膳过后稍事休息,朱翊钧刚到西暖阁坐定,正说派人前往张居正家中探视,忽见慈宁宫随堂太监进来传话,说是太后娘娘请皇上过去叙叙话儿,朱翊钧不敢怠慢,忙撇下手头事情,乘了肩舆来到慈宁宫。

    自搬出乾清宫后,李太后的日子越过越清闲,每天就靠抄经念佛听曲看戏打发时光。表面上看,她是悠悠度日万事不关心,其实,皇上的一举一动都还在她的监控之中,在冯保的安排下,满大内到处都有她的耳报神。经过万历六年的曲流馆事件,差一点儿被废掉的朱翊钧虽然始终记恨着,却是再也不敢胡来,至少在李太后面前保持谨慎不做越格的事。即便这般谨慎,只要李太后一说见他,他仍然会忐忑不安,习惯地将自己近日来的所作所为检视一遍,生怕有什么犯头。

    却说朱翊钧走进慈宁宫,李太后已在花厅里候着他了。阳春三月阳光融和,李太后早脱了冬装,穿了一件薄薄的玉白色夹丝长裙,外头披着一袭兜罗绒的宽幅霞帔,头上也没有戴繁杂的金件玉饰,只是在高绾着的苏样发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翡翠闹蛾儿。这副打扮让人感到亲切,朱翊钧见了心下一宽,知道母后今儿个心情甚好,当不会有什么“兴师问罪”的事发生。果然,当他向母后请安后刚一坐下,李太后就笑着说:

    “钧儿,看你这身衣服怎么穿的?龙袍下摆都打皱了,你身边的那些牌子,是怎么料理的?”

    朱翊钧勾头一看身上的龙袍果然有几道乱皱,便道:“午膳后,咱打了个眯盹,许是压皱了。”

    “这种事儿要注意,当皇上的,最要讲体面。”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上午你在恭默室会见了张先生?”

    “是的,是张先生紧急求见。”

    “他的病有好转吗?”

    “哪里有好转,上午又闹了一次险。”

    朱翊钧说着,就把上午会见的情况大致作了禀告,李太后听罢喟然一叹,言道:

    “当年诸葛亮辅佐蜀国幼主,说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此成为宰相中的千古楷模,咱看张先生这份忧患之心,当是诸葛亮再世。”

    “母后说的是。离开恭默室后,儿当即下旨,彻查京畿各府灾情,凡隐匿不报的官员,一律严惩。”

    “你这样做,京畿的老百姓就会说你是一个好皇帝,张先生也会为你感到高兴。”李太后说着眉头一蹙,又忧虑地说,“张先生的病总不见好转,这不是好事儿。”

    看到母后对张居正的病情表现得过于关切,朱翊钧心里感到别扭。对张居正,他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治国政务他离不开这位师相,没有张居正替他排忧解难,多少揪心事还不把他压得趴下。但他又嫌张居正对他钳制太多,头上总有一道紧箍咒儿,让他轻松不了。因此,对张居正患病,他是既怕他死了,又怕他活过来,这份心情,他一丝儿也不敢在母后面前表露。此时,他只得顺着母后的意思说道:

    “张先生积劳成疾,依儿来看,一时难得痊愈。”

    “他究竟是什么病?”

    “据冯公公说,太医告诉他,说张先生得的是痔疮,小肠子从大便口掉出一截,缩不回去。”

    “这种病,当不致有生命之虞吧。”

    “难说,”朱翊钧故意装得沉重,“张先生为病情折磨,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每日还得为国事操劳,纵是铜铸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磨。”

    “是啊,你要经常派人前往问候。”

    “儿天天都派人去,”朱翊钧一副惟命是听的样子,忽然又漫不经心补了一句,“听说张先生有卸职之意。”

    “是吗?”李太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他已经递折子了?”

    “没有,他向冯公公表示过。”

    “不能让他卸职,朝廷少不得他。”

    “可是,他病得这么重,像昨夜叫花子闹事,他抱病处理,彻夜不眠,今天在恭默室,他疼得差一点儿昏死,儿见了,的确于心不忍。”

    “唉,为何好人都不……”李太后本想说“好人都不长寿”,想想这话不吉利,又咽下了,改口说,“只要张先生活着一天,这宰辅就不能换人。”

    “儿记住母后的话。”朱翊钧经此试探,探清了母后的心思,便道,“想想也是,张先生这一病,多少人又生了妄想,觊觎首辅的位子。”

    “眼下大臣中,谁有这个能力?”李太后嘴一撇,不屑地说,“麻雀儿生鹅蛋,能成吗?”

    一句俏皮话逗得朱翊钧一乐,也凑趣儿言道:“大臣中,多数人都是小气相。”

    说到这里,母子二人都会心地笑起来。这时李太后吩咐侍女送来一些茶点。吃过后,李太后命在花厅里服侍的内侍都尽行退下,然后对朱翊钧说:

    “钧儿,方才说张先生的事,只是顺便提及。其实,今天找你来,为娘的另有一件事要问你。”

    朱翊钧本以为正事已经谈毕,正准备闲聊几句告辞,听母后这么一说,他一颗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上,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问:

    “不知母后要问何事?”

    “皇后住在坤宁宫,你多久没去了?”

    “大概有……三天吧。”朱翊钧脸红红地支吾道。

    “三天,三个三天都不止吧。”李太后盯着儿子,嗔道,“小两口成婚都三年多了,为娘的想抱个孙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宫皇后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闹别扭,不肯和她亲热。”

    朱翊钧不喜欢王皇后,这在宫里头早已不是秘密。李太后始终袒护着王皇后,也曾将小两口叫到慈宁宫调解多回,朱翊钧明里唯唯诺诺谨遵母命,回到乾清宫还是我行我素,不肯与王皇后同房,李太后也拿他没有办法。这会儿李太后又提起这档子事,朱翊钧硬着头皮回答:

    “皇后性情太冷。”

    “你那副样子,叫她想热也热不起来。”李太后驳了儿子一句,又问,“今儿个你对娘说实话,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

    这一问突兀,朱翊钧浑身一颤,忙回道:“没有,真……的,没有。”

    瞧着儿子的窘态,李太后扑哧一笑,挖苦道:“没有没有,看看你那张脸,都红得像灯笼,快告诉我,你瞧中谁了?”

    “瞧……”朱翊钧舌头发僵。

    “在娘面前,你还想瞒什么?”李太后知道儿子的心结,便把口气缓和下来,言道,“钧儿,为娘的没有难为你的意思,只是抱孙心切。”

    “母后,儿实在没有相好的。”朱翊钧仍一口否认。

    “既然你不肯招认,娘只好替你把人找来。”李太后说着朝窗外一喊,“容儿。”

    “唉!”门外有人答应。

    “将她带来。”

    不一会儿,便见尚仪局女官容儿领了一个侍女进来。朱翊钧一见这侍女,便是那一年在曲流馆被他铰了头发的巧莲,顿时恨不能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李太后示意让巧莲挨着她坐下,然后问朱翊钧:

    “你不会说你不认识她吧?”

    “认识。”朱翊钧勾着头不敢看人。

    却说巧莲自那次曲流馆受辱后,却因祸得福,被李太后看中调入慈宁宫当了她的贴身女侍。李太后替她改名叫迎儿,这名字念起来喜气,也间接反映出李太后的某一种心态。迎儿心灵手巧,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韵,加之做得一手好女红,李太后便很喜欢她。朱翊钧每次到慈宁宫,只要一见到迎儿,他就想到曲流馆,因此极不自然。迎儿乖巧,反倒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每次见到万岁爷,总是眯眯笑蹲个万福,若是躲开李太后的眼睛,她还会没话找话和朱翊钧聊上几句。当年在曲流馆中,朱翊钧同时见到巧莲和月珍两个宫女。巧莲不单有才情,且那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也讨人喜欢。朱翊钧本有心于她,怎奈她一时放不开,朱翊钧才移情于月珍。如今见巧莲“尽弃前嫌”,越发嫣然可爱,朱翊钧不免旧情复萌,对迎儿竟又产生了几分爱意,只是苦于李太后照看甚紧,朱翊钧这一只馋猫找不着机会偷食儿。去年冬上有一天,朱翊钧兜到慈宁宫,适逢李太后到慈庆宫串门儿,与陈太后拉闲话儿去了,迎儿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绣花。朱翊钧问清了情况,估摸着母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多时就在潜烧的欲火一下子蹿起来,也顾不得君王体面,竟就在迎儿陈设简单的睡房里宽衣解带云雨一番。事毕,朱翊钧像做贼似的偷偷溜出慈宁宫,一连几天心神不定,生怕事情败露李太后又要追究。后来见李太后浑然不觉,才断定此番偷情成功,一身的惶恐顿换成了满脸的得意,见了迎儿免不了眉来眼去,只要躲过李太后的眼睛,他还会在迎儿的脸上掐一把、胸脯上揪一把。勾引归勾引,却逮不着机会上床。近一个多月来,他多次到慈宁宫,不知为何却很少见到迎儿,偶尔见到,迎儿也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远远地躲开。他心中正猜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太后却把迎儿领到他的面前。

    朱翊钧与迎儿偷情,李太后并不知晓。前天,她偶然发觉迎儿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呕吐,她让迎儿站起身来,发觉她的体形有些不大对劲,凭着女人的敏感,她判断迎儿是妊娠反应,便严厉追问是怎么回事。迎儿情知瞒不过,便如实招了。李太后闻讯即秘密展开调查,确信迎儿所说属实,便传信儿把儿子找来。如今看到儿子局促不安,李太后盈盈一笑,讥道:

    “看你这副样子,和你那死去的父皇一模一样,烂在锅里的肉不肯吃,偏满世界捞野食儿。”

    朱翊钧听出母后的话有些刻毒,顿时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慌忙朝母后跟前一跪,言道:

    “母后,儿只是一时糊涂,求您不要惩罚我。”

    李太后一怔,旋即明白儿子把她的意思理解错了,便对迎儿说道:

    “去,把皇上扶起来。”

    迎儿遵命,姗姗上前将朱翊钧扶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李太后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儿子,问道:

    “钧儿,你看迎儿有甚变化?”

    朱翊钧哪里敢抬眼睛,只支吾着说:“朕……儿没看出迎儿的变化来。”

    “真的看不出来?”

    “啊,迎儿胖了些,比过去……更好看了”

    “小糊涂,你究竟是看还是猜?”李太后笑眯眯骂了一句,又加重语气说道,“你既然跟娘打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诉你,迎儿怀孕了。”

    “啊?”朱翊钧身子猛地一抖,惊得嘴巴张开合不拢。

    “迎儿,你说,你怀了谁的孩子?”

    迎儿满脸红晕,那样子是既羞涩又兴奋,扭捏了半天,才喃喃说道:

    “是、是皇上的。”

    朱翊钧一听急了,又霍地站起来,仓促中嚷道:“这怎么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这说明你们两个有缘。”

    朱翊钧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无法辩解,站在那里像一根木头。李太后示意容儿将迎儿扶了出去。花厅里,又只剩下母子二人。李太后看着儿子六神无主的样子,便劝慰道:

    “钧儿,别那么失魂落魄的,这件事,为娘的并不责怪你。”

    “那……”朱翊钧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娘早就想抱孙子了,”李太后动情地说,“迎儿既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就得给她一个名分。”

    “给什么?”

    “迎儿的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说该给迎儿什么名分?”

    “母后的意思,册封迎儿为妃子?”

    “你说呢?”

    “可迎儿是宫女出身。”

    “宫女怎么啦?”李太后脸色突变,怒气冲冲说道,“你不要忘了,娘怀你的时候,也是一名宫女!”

    “娘……儿说错话了。”

    朱翊钧意识到伤害了母后的自尊,两眼噙着泪水。李太后待情绪稳定后,方对儿子吩咐道:

    “明日,你就传旨礼部,迅速办理迎儿册妃的事。”

    “儿遵命。”

    朱翊钧刚说完,便见容儿又叩门求见,李太后问她何事,她答道:

    “冯公公来了多半会儿,一直在廊下坐等,说是有急事要禀报。”

    “请他进来。”

    转眼工夫,便见冯保急匆匆跑了进来。不等他禀事,李太后先向他通报了迎儿册妃的事,冯保其实早就知道迎儿怀孕的事,只是李太后不提,他就不敢造次乱讲,这会儿听了,便满脸堆下笑来向皇上道喜。朱翊钧觉得事情太突然,越是道喜他越是难堪,于是拦了冯保的话头,问道:

    “你有何急事要禀?”

    冯保忙收了笑脸,说道:“老奴派人到纱帽胡同张先生家去探视病情。太医院的院正守在那儿,偷偷对咱手下的牌子说,张先生的病,恐怕是没有救了。”

    李太后听罢脸色大变,说道:“从没听说痔疮是绝症,怎么就没有救了?”

    冯保道:“太医院的话,的确不能当真。但他这一讲,若传出去,岂不动摇人心?”

    “这个倒是。”李太后想了想,也不征询朱翊钧的意见,顾自言道,“从今天起,太医院的郎中们全部在衙门守值,一个都不准回家。”

    “母后,这样是不是过分了?”朱翊钧小心问道。

    “有什么过分的,要想不走漏风声,只能这样做!”

    李太后说得斩钉截铁。冯保赶紧告辞,他要派人到太医院传旨。

本站推荐:重生之老子是皇帝医妃惊世采红回到宋朝当暴君回到明朝当王爷嫡长孙四季锦史上最强帝后清穿之四爷宠妃毒妃在上,邪王在下

张居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奇书网只为原作者熊召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熊召政并收藏张居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