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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流放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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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玉姝眼睛一眨不眨,却见父亲目光躲闪游移,状似有愧,像是知道内情。她始终牢记原主是含冤自缢,一直想为可怜少女洗清冤屈、为“自己”讨回公道。

    思及此,她当机立断,泫然欲泣,哀伤道:“女儿也明白应该忘了表哥,但人心是肉长的,岂能说忘就忘?当初,您做主把女儿许配给表哥,原定了明年嫁去江南裴家,谁知却稀里糊涂进了郭家的门。这叫人如何不惶恐?如何不伤心?”

    姜世森一筹莫展,盯着长女泛红的眼睛,压低嗓门告诫:“木已成舟,你已经有了归宿,不要再提文沣了!”

    “其实,我根本没脸再见表哥了。”姜玉姝内心无比冷静,举起帕子捂住眼睛,佯哭假泣,一鼓作气,委屈地倾诉:

    “一则含冤受屈,二则辜负了表哥,三则父亲居然不相信女儿是清白的!四则,因为声名狼藉,屡屡遭人鄙夷嘲笑。天呐,我活在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意思?连父亲都怀疑女儿,我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姜世森焦头烂额,懊恼质问:“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了?”

    姜玉姝精神一震,立即放下袖子,睁大故意揉搓出泪花的眼睛,屏息问:“如此听来,父亲是相信女儿了?”

    “哼。”姜世森一拂袖,背负左手,右手捻须,皱眉答:“你若真是那等贪慕富贵、为了嫁进侯门不择手段的孩子,休想为父理睬你的死活!”

    姜玉姝困惑不解,纳闷问:“您既然相信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逼我嫁给郭二公子?”

    “傻丫头。”姜世森耐着性子,无奈地解释道:“丑事发生在寿宴上,你与弘磊非礼亲密的样子,被好些宾客瞧见了,闺誉尽毁,无法挽回。不嫁给弘磊,还能嫁给谁?除了弘磊,哪个青年才俊愿意娶你?”

    姜玉姝不假思索,脱口答:“难道我就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又胡说!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不给女儿找婆家的道理?假如你终生不嫁,就给我剃了头发做尼姑去,省得丢人现眼!”

    男女授受不亲,一旦逾矩,后果这么严重?姜玉姝呆若木鸡,完全无法理解。她按捺焦躁,恳切问:“关键在于我是被陷害的,您就不管管是谁阴狠诬陷了女儿吗?”

    姜世森勃然变色,拉长了脸,极度不悦,愠怒反问:“莫非你想闹得娘家不安宁、让娘家上上下下也名誉扫地?那样你才心满意足?”

    “我——”

    “够了!”姜世森昂首,不容置喙地命令:“此事揭过,不准再提!郭家虽然败落了,但弘磊年纪轻轻,日后未必不能重振家业,你用心同他过日子。只当你从未许配给文沣罢。”

    ——郭弘磊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悄悄离开。

    习武之人脚步轻,他双手捧着茶盘,指节泛白,险些捏碎红漆木料。

    兴冲冲地赶来,此刻却如坠冰窟。

    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以死明志?

    对于和妻子定过亲的裴文沣,郭弘磊仔细打听过,得知对方是岳父原配的娘家侄子,江南人士,据说乃文雅书生,曾上都城求学数载,前年回家温书应赴乡试了。

    如无意外,他本应该娶二姑娘玉姗,不料阴差阳错,最终娶了姜玉姝。

    造化弄人。

    郭弘磊昂首阔步,走远后站定缓了半晌,另择小径入园。

    姜氏父女仍在原地谈话:

    “玉姝,你要知好歹,懂得惜福。”

    姜世森谆谆□□,苦口婆心地说:“莫忘了,那日事发后,当着众亲友的面,为了挽救名誉,我不得不动家法责问你,但才打了几下,弘磊便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责任,坚称是他自己酒后失礼冒犯佳人,并一力促成亲事。他的气度,委实少见,配你绰绰有余。”

    至此,姜玉姝恍然大悟:父亲顾全大局,一心维护家族名誉,装聋作哑,将错就错地牺牲长女,保全了其余人,以免牵出更多麻烦。

    她暗中叹气,忿忿不平,万分同情原主。但眼下流放在即,另有要务,暂无暇追究往事。

    “别哭了,叫外人看着不像话。”长女自幼乖巧孝顺,姜世森不是不心疼。

    姜玉姝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哽咽道:“女儿该死,让父亲如此担忧。您放心,今后我会和郭二公子好好过日子的!只是……”

    “只是什么?直说无妨。”

    姜玉姝愁眉苦脸,十指揪扯丝帕,忧虑重重,小心翼翼地说:“您是知道的,靖阳侯府的财物被朝廷查抄了,如今女儿身上只剩几样首饰,可也不知该如何折变成银钱。流放三千里呢,跋山涉水,途中总难免遇见危难——”

    “好了,不必多说,父亲明白。已经带来了。”姜世森哑声摆摆手,瞬间心酸难忍,从怀里掏出准备的银票递给诚惶诚恐的女儿,小声嘱咐:“这些,你自己收好,带去西苍傍身。明早我再当众给你一些银子和铜板,到时你要亲手交给婆婆,收与不收随她。”

    姜玉姝一怔,茫然翻了翻银票:一百两、三百五十两、三百两……粗略一算,共千余两。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唉,你到底记住了没有?”姜世森简直恨铁不成钢,“从今往后,多长点儿心眼罢,否则还得吃亏!”

    姜玉姝回神,百感交集,莫名眼眶一热,轻声答:“女儿记住了:这些自己收着,明天的交给婆婆。”

    “唔。百善孝为先,孝道不可违。无论你婆婆性情如何,做媳妇的都应该尊敬孝顺她,方成体统。”

    姜玉姝欲言又止,隐忍道:“……是,您言之有理。”

    这时,从小园另一端绕路的郭弘磊赶到,远远便唤道:“岳父!”

    “弘磊来了。赶紧擦擦眼泪,整天哭哭啼啼的,仔细惹他厌烦。”

    姜玉姝哭笑不得,收起银票,顺从地擦擦眼睛。她算知道了,父亲极重视规矩与名誉,便快步迎向丈夫,贤惠地接过茶盘,免得老人絮絮叨叨。

    “岳父。”郭弘磊躬身行礼,瞥视低眉顺目的妻子,误以为对方嫌于面对自己,不由得黯然,低声问:“你怎么又哭了?”

    又?果然惹他厌烦了?姜玉姝避重就轻,随口答:“想着明早便与父亲分离,心里难受。”

    “姑娘嫁给我,受大委屈了。”郭弘磊道。

    姜玉姝脚步一停,忙解释说:“别误会,我可从来没怪过你什么!咱们都是被连累的,自认倒霉吧。”

    郭弘磊叹了口气,“这话千万别在母亲面前说,以免她老人家误以为你怪罪大哥。”

    “玉姝心无城府,口无遮拦,这一点的确很不好。”姜世森摇摇头。

    姜玉姝继续贤惠,“女儿知错,以后会改的。”

    片刻后,三人迈进园中凉亭。

    “岳父请用茶。”

    姜世森喝了口茶,“你们也坐。”

    小夫妻面对面,姜玉姝满怀期望,迫不及待地问:“您把侯爷的死讯报上去了吗?可有回音?”

    姜世森凝重答:“倒是辗转报上去了。不过,尚无回音。”

    郭弘磊毫不意外,平静道:“劳您费心了。此事本就艰难,毕竟同案犯判的是凌迟和斩刑,陛下责郭家流放,已是额外开恩了。”

    “未到最后一步,结果也难说。再耐心等等。”姜世森对女婿欣赏有加。对他而言,是大女婿或是二女婿无太大区别,横竖都是半子。

    姜玉姝难免有些失望,但她生性坚韧,迅速振作,正色谈道:“既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三千里路,规定日行五十里,限期两个月到西苍。日行五十里,年轻人咬咬牙应能完成,麻烦的是老弱妇孺体力不支,初时肯定需要帮一把,但多走走身体总会强壮,后半段就习惯了。”

    郭弘磊点点头,“昨儿我已经把家里人三三五五分好了,明早启程后,咱们按事先的安排互相搀扶,尽量都活着抵达西苍。”

    姜玉姝赞同地颔首。

    姜父欣慰一笑,和蔼道:“你们能振作考虑,这很好。当遇见艰难时,不妨想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年轻时多吃吃苦,福气在后头呢。”

    “谨遵岳父教诲,小婿一定尽力照顾玉姝,设法不叫她白白陪着吃苦。”郭弘磊起身,端端正正一揖。

    姜世森抬手搀了一把,拍拍女婿肩膀,勉励之情溢于言表。

    姜玉姝在旁提醒道:“你昨晚不是给陆先生写了一封信吗?记得拿给父亲转交,别忘了。”

    “没忘,我随身带着的。”郭弘磊取出信,“陆老是小婿的授业恩师,年事已高,开春以来一直病着,无法面辞。劳驾岳父派人转交此书。”

    姜世森接过信,若有所思,“陆之栋?这位老先生可是鼎鼎大名,桃李满天下。”

    郭弘磊不禁苦笑,“惭愧,因着我,恩师门下竟出了个罪民。”

    “你年纪轻轻,不宜妄自菲薄。”看了看天色,姜世森匆匆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去拜访陆老先生!”说话间,他已离开凉亭。

    姜玉姝轻快跟随,“女儿送送您。”

    郭弘磊也跟上了。

    不料,三人行至二门时,远远便听见王氏的呵斥声:

    “滚!”

    “父兄去世,娘家有难,慧兰至今未露面,我只当这辈子没生过女儿!”

    一名华服长脸男子脸涨红,辩解道:“慧兰身怀六甲,您老又不是不知道,她行动不便,怎么回娘家呢?”

    王氏劈头盖脸地斥骂:“哼,冯瀚,想不到你如此势力凉薄,亏我在侯爷面前替你说了无数好话,否则凭冯家,休想娶慧兰。”她火冒三丈,夺过丫鬟提着的礼盒,狠狠一掷,糕点顿时滚了一地。

    “哎哟!有话好说,您老别动手。”郭家女婿冯瀚抱着脑袋,狼狈躲避。

    王氏脸色铁青,冷笑道:“这几年间,你不知从靖阳侯府得了多少好处,此时此刻,竟只拿桂花糕‘孝敬’岳母。姓冯的,你真有脸做得出来!”

    姜玉姝耳语问:“那个就是姐夫啊?”

    郭弘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奇怪,他怎么长得像一只耗子?”姜玉姝忍俊不禁,嘟囔说:“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狡猾。”

    “咳咳。”姜父突兀咳嗽一声。

    姜玉姝立刻闭嘴。

    郭弘磊却道:“确实像耗子,最擅捧高踩低。”

    “母亲!”郭弘磊快步近前,看也不看冯瀚一眼,劝道:“何必为了这种人动气?不值得。”

    王氏一扭头,顿感尴尬,强挤出一丝微笑,客气道:“亲家,不如留下用一顿便饭吧?”

    姜世森亦客气答:“不了,我赶着去办点儿事。”

    “岳父又是为了咱们家而奔波。”郭弘磊告知母亲。

    王氏感激道:“多亏了亲家如此鼎力相助!不像一些小人,只会隔岸观火。”

    冯瀚缩着脖子,趁众人不理睬,偷偷溜走了,头也不回。

    “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足挂齿。”姜世森微一颔首,“告辞了。”

    “慢走。弘磊,还不赶紧送送你岳父?”

    “是。”

    目送姜父走远后,王氏招招手,慈爱问:“玉姝,来,娘看看你的喉咙,还疼么?”

    “不怎么疼了。谢谢母亲关心。”

    “一家人,道什么谢?可怜见儿的,听说你小小年纪亲娘便病逝了,自咱们家出事以来,你那继母不闻不问,委实过分了些。好孩子,别伤心,今后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嗯。”姜玉姝垂首,极力绷紧脸皮,生怕自己乐出来。

    夜间·卧房

    姜玉姝趴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晃动两只脚丫,盯着银票沉思:藏哪儿才妥呢?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如今她明白了,未经允许敢直入卧房的,只有郭弘磊。

    “明儿卯时三刻启程,要走五十里路,你怎么还不歇息?”郭弘磊脱了外衫,拧帕子擦脸。

    虽然才相处短短几天,但姜玉姝莫名信任对方。她探头,喜滋滋地喊:“哎,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郭弘磊顿了顿,慢慢迈进里间。前两天他守夜,今晚,两人初次同处一卧房。

    床上,姜玉姝仰脸,屈指弹了弹银票,愉快告知:“一共一千三百六十两!父亲给我的。”

    与此同时·姜府

    “找!”

    “给我仔仔细细地找!”

    姜世森的继妻许氏喝了口茶,气冲冲,焦急道:“岂有此理,我房里居然进了贼了,一千多两银票不翼而飞!”

    “咣当”巨响,门被不耐烦地推开,姜世森负手踱步,淡淡道:“慌什么?不必找,是我拿去用了。”

    许氏震惊,愕然问:“是你?你、你拿去做什么了?那银子是给玉姗办及笄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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