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流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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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里有水花荡漾,一上一下地翻腾着,像还乡河拐弯处的漩涡,我爸的身子在起伏。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头能露出水面的时候拼命地呼喊,白朗杰,叫……然后他又沉没了下去,等再出现的时候,他把没喊完的话又重复——叫人。

    在我回到新家岭之后,我的心情立刻就舒展起来,就像是放在水中的海绵那样,充分地享受着饱满的快乐。当然,柳淑云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一年的夏天,我在新家岭近郊的破庙里开始上学,是学前班。我不喜欢在课堂里整天背拼音和汉字,那个有着一双死鱼眼睛的老师还让我们几十几十遍的写,那么浪费本子,一点都不懂得节约。我索性就在路边光滑的地方用石灰棒画字,每天下午放学,我就把我所经过的路上画满字,从“一二三”到“上中下”,从“大小”到“多少”。那个死鱼眼老师每次看到都说:“白朗杰,你怎么这么不听老师的话,让你写在本子上你就是不听。”

    我说:“我会写,要么你就考考我,我不会写的话你就罚我。”然后他就让我在讲台上开始默写第五课的“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我爱五星红旗,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那一段。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写在黑板的中央,像我在放学路上写的那样。因为黑板太高,我是站在凳子上的。然后还写了第十二课“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死鱼眼老师惊奇地看着我:“我们还没有讲到第十二课,老师才讲到‘红灯停,绿灯行’你怎么就自己看呢?”

    我说:“那你也不能这样,我嫌你讲的慢,就自己看了。我在沈阳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然后他让我站在讲台上,还让我放学后把看图识字和第一到第六课的生字全部写十遍。要不明天就罚站,而且还不能回家吃饭。

    我第二天就没有去上课,当然更没有写那些生字。我最讨厌去上他的课,田字格里的字他都写不好,歪歪的像用脚写的。我在新家岭的瓦房里悠闲地晃悠,东面的那些平房早已经废弃了,那里面有很多的废品。我在那个长满蜘蛛网的小黑屋子里面捡了很多电池,我要用它们做碳棒,然后画生字。我在瓦房顶上的大树上端了个麻雀窝,那里面有5个蛋,灰不啦叽的,薄薄的皮。麻雀窝像枯燥的城市里女人流行的头发,乱糟糟的,显然麻雀没有审美观念,和那些女人一样。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拿回家,让王小翠给我煮着吃,王小翠就帮我把蛋煮了。我还留了两个麻雀蛋,因为这是我要给范雨灵吃的。我有了好东西一定要给她吃,要么我心里就会难受,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另一半。她有好东西的时候也会偷偷的分给我,我们这叫互相关心,我后来把这些理解成叫爱情的萌动。下午上课的时候,我把麻雀蛋塞进范雨灵的手里。范雨灵问我这是什么蛋,她不敢吃。我说:“你是个胆小鬼,麻雀蛋,很好吃的,我都吃了两个了,王小翠也吃了。”

    听我说完她就小心翼翼地拨了皮,塞进嘴里,朝着我呵呵一笑。董国锋在范雨灵旁边看见,他一把抢过剩下的那只麻雀蛋。

    “白朗杰,你掏麻雀窝,我给你告老师。”

    我说:“你告吧,我才不怕呢。”

    他就跑出了教室,其实是跑出了这个废弃了给我们做教室的大雄宝殿。范雨灵朝我吐吐舌头,我冲她笑笑。一会儿,董国锋就回来了,身后面是那个死鱼眼的老师,他是我最讨厌的家伙。

    他问:“白朗杰,你早上怎么不来上课?”

    “我病了。”

    “那你怎么不请假。”

    我从容地说:“我病了怎么请假。”此时,我看见他那个大方脸因为我的这番话胀得通红,显然有些生气。

    “那你就不会让同学给你捎着请个假?”

    “我真忘记了。”我说完他就瞪着眼睛看我。

    “你的生字写了没有,我昨天布置你的作业。”

    “我忘了。”

    “忘了?忘了你晚上就不要回去,你怎么不把吃饭忘了。”

    “我肚子饿了就想起吃饭,就是想不起写字。”

    他听我说完便开始气喘吁吁。

    “你还掏麻雀蛋!啊?你怎么就病了。”他开始用审讯的方式质问我。

    “我就是病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头,我现在还发烧呢。”我拉着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不摸,你就知道骗人,满嘴的瞎话。”他训我的时候,我看到董国锋这个混蛋在一旁嘿嘿地笑,他竟然吃掉了我最后一只麻雀蛋。死鱼眼的手碰到我的头,就不再说话。他感觉到的温度至少要比他体温高,就这样他让我坐回了座位上。

    其实你们可能不知道,我的体温比别人要高,尤其额头,一直发烫。这样死鱼眼就信以为真了,没有罚我站着,我还按时吃到了晚饭,是稀稀的玉米面糊糊,我可以从嘴里一直倒进胃里。

    夏日的新家岭阳光分外妖娆,就像少女的身体,让人浑身燥热,而此时她便寂寞难耐的将她的热度奉献给你的全身。

    我和范雨灵放学回家的时候,太阳在西边还有一丝残红,映在对面土地庙的墙壁上。我看见歪歪斜斜的几行字,有我和范雨灵的名字。“白朗杰和范雨灵日×”,最后一个字我竟然不认识。前面的“我”字我当然是懂的。我问范雨灵,后面什么意思。范雨灵说不知道。我说是董国锋写的,肯定是。范雨灵也同意。你看这个字,就是那个家伙写的。当太阳完全被西面的云彩吞噬的时候,天空微微变暗。我经过了董国锋家门口。董国锋他爸正在院子里喂牛。我对着门,大声喊:“董国锋,我日你妈!你不是个好东西。”然后我拔腿就跑。

    后来,我在我们所在的破庙厕所后面发现了一条白线蛇,我就把它抓起来装进瓶子,然后趁董国锋午睡的时候放进了他的书包。因为死鱼眼让我们在教室里午休,所以我有这个机会。董国锋醒来从书包拿铅笔的时候,“哇”的哭了起来,飞也似的逃出了教室。然后其他人都跟着跑了出来。董国锋哭喊着“蛇——蛇,我的书包里有一条蛇。”他还吓得哇哇大哭,脸色发白,像生字本的背面那么洁白光滑。死鱼眼听到哭声就跑了过来。他的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在董国锋的破书包里捣腾了一阵,然后那条白线蛇就委屈的蜷缩在棍子上。最后,死鱼眼把它扔进了土壕里。

    死鱼眼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都给我站着!说,是谁把蛇放进董国锋书包的?”

    我默不作声,两只胳膊伸直站在人群中。大家都不说话,在那里互相挤眉弄眼。

    “都不承认?那就中午都不要回家吃饭。”死鱼眼老是拿不吃饭来威胁我们,好像我们生下来就必须吃一样,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此时的阳光明媚,照耀着我们稚嫩的脸庞,大约站了半个小时,就有弱不禁风的女生喊老师说不行了,我的眼睛冒星星了,接着便倒在了操场上。

    放蛇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死鱼眼和我们都在照顾那个晕倒的女同学,而这个女同学就是我所喜欢的范雨灵。

    我喜欢玩弄精致的小东西,尤其像手表这一类的细小事物。

    柳淑云在阴历八月十五月亮最圆的时候,带给我一块新款的电子表。我高兴得一天一夜几乎没合眼,把它戴在胳膊上,从左手手腕换到右手手腕,又从右手手腕换到左手手腕,眼睛一直盯着它上面的数字不停地变化,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变化其实是很可怕的,如果我能抓住它,我情愿时间会定格在我童年的某一个时段中,哪怕它是丑陋的。

    这次拿到电子表,就像那次我在别人家的猪圈里捡了一把玩具枪一样的兴奋。我看着那块表,看它一秒一秒的在我的眼前飞逝,我的眼睛蓦然模糊起来,记忆在一点一点的开始流淌,然后我就想起了我爸白民乐。

    我爸白民乐也有一块表,不过不是电子的,他那块是梅花牌的机械表,非常好。

    在我快到六岁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新家岭的阳光温暖,对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五颜六色的花,树的叶子部分已经变黄,像牛皮纸的颜色,贴在突兀嶙峋的枝干上,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爸白民乐在红灯笼般的柿子树上摘柿子。树的位置在张佳琪家那口不大的水井旁边,下面是一簇一簇的石榴树。他的额头晶莹,有密密匝匝的汗水挂在那里。他要为我摘一个熟红了的柿子。

    我爸说:“朗杰,你看看我口袋里的表几点了。”

    我在一旁拿着高粱秸秆在做手枪玩,心不在焉的回答:“我不认得表,你还是自己看吧。”

    他说:“那你给我拿过来吧。”我就一手拿着我的半成品手枪,一手从他挂在石榴树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表。他的表崭新,每天晚上都小心翼翼的放在床头边,第二天再拿出来带上,像柳淑云买给我那个时候的样子。我当时只注意着我的手枪,没有在意其他的事物。

    “给你。”

    他从柿子树上伸手过来拿。

    “够不着,还是你自己下来一趟吧。我的手臂不够长。”我只能这么说。

    “你再递过来一些。”他身体只那么稍稍地一用力,柿子树的枝就“咔嚓”一下,断了。我爸像挂在架上的老葫芦,跟着枝干的声响掉了下来。同时还在喊:“朗杰,躲开。”然后树枝和我爸的身影就像一块美丽的图画,在我的眼前扬成一个“一”字,接着“咚”的一声,那口不大的井里溅起了漂亮的水花。

    我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哇哇大哭,扔掉手里的手枪和手表。我死命的喊:“我爸掉井里了,我爸掉井里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声音嘶哑的厉害。

    井里有水花荡漾,一上一下地翻腾着,像还乡河拐弯处的漩涡,我爸的身子在起伏。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头能露出水面的时候拼命地呼喊,白朗杰,叫……然后他又沉没了下去,等再出现的时候,他把没喊完的话又重复——叫人。我拔腿跑开,在新家岭四处狂奔,我看到了张佳琪他爸,他在给牛割草。我哭喊着,急得话语错乱。

    “我爸掉井里了。”

    这时的我满脸的鼻涕眼泪。张佳琪他爸扔掉手中挥舞的镰刀,甩裆尿裤的跑到了井前。他迅速的折断了一根很长的树枝,扔进井里。

    “白民乐,抓住他,抓住他。”其实那个时候,井里已经没有了汹涌的浪花。张佳琪他爸看见井里没有了反应,回头急促的对我说:“回去叫人,赶紧的。”说完,他也纵身跳进了井里。

    我叫来了人,他们拿着绳子,在几个剽悍男人的努力下,张佳琪他爸和我爸两个人被从20多米深的水井里拉了出来。我看见张佳琪他爸在哆嗦,看来井里的水很冷,虽然清澈,虽然我们还一直吃着它的水,它却那么无情的把我爸淹没在里面。

    白民乐躺在地上,他的衣服湿漉漉的,有清澈的井水在浸流。张佳琪他爸趴在他面前,对着他的嘴,自己吸一口,然后对着他吹一口。那个时候,有鲜艳的阳光洒在白民乐的身上,他的身体强悍,宽大,在地上犹如一块厚厚的松木板。阳光割断了他的脸庞,一脸的安详。这样很久,当阳光彻底笼罩了他的整个身躯,张佳琪的爸爸回过头来,对着大家摇摇头。他眼角挂着的液体,像冰块融化了一般剔透。

    我记得这个时候,电视里开始播放一部很精彩的武打片,那天晚上我没有去村里那台唯一的黑白电视机前看他们绝世的武功。因为我爸白民乐死了,死在张佳琪家柿子树下的井中。我一直哭,眼睛红红的,我不知道我的父亲还会不会活过来,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他给我摘柿子的情景。我后悔得要命,我应该不要吃柿子,或者我们不从那里过,再或者我们都不要看到那些个红彤彤的柿子,其实就是一千万个不应该让他上柿子树,我们就压根不要看表是几点。

    王小翠坐在炕头上,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泪,一只手拼命地拍打着炕上的被子。一群邻居在劝她,她还是不停地哭喊着。就这样一直一个晚上,我站在地上,跟着王小翠一起哭。

    第二天,东面漏出一点点鱼肚白,当黑暗被阳光即将吞噬的时候,我看见了柳淑云,那个个子不高,身材匀称,脱俗,富贵,气质,目光引人的女人。她站在我家的门口,眼睛红肿,然后扑过来抱着我,眼泪吧嗒吧嗒就滴了下来,同时也伴着她的啜泣声。

    她看见了白民乐,一句话没有说,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眼泪在她洁白的脸部皮肤上大颗大颗的往下淌,无所顾忌。她抱着王小翠,两个人蜷缩在一起,恸哭着,旁边的村里人也都是泪流满面。

    那一夜,柳淑云一直守在我的父亲白民乐的身旁,依偎着他强悍,宽大的身体。她说话,很多,絮絮叨叨,然后会自己傻笑,还会哭,还会对着天喊。她说:“白民乐,你这个死鬼,我回来看你了,你醒醒啊,你醒来看我一眼啊。我知道你这几年过的很辛苦,你一直照顾着朗杰和小翠婶子。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想你们的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应该留下来,我就不应该抛下你和朗杰,但是,但是,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弥补了,可是你就这样走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再给自己找一个人呢?我真后悔,后悔我回到城里,或者我当时就应该把你带到城里……”

    天亮的时候,我父亲的遗体就被埋进了黄土,在白玉玺和穗子的坟冢旁边,又新添了一抔黄土。柳淑云在坟冢边,跪着,有鲜艳的阳光掠过她的脸。

    这是1989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董国锋终于和我对立起来。就是因为那次我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的书包里放了蛇,他也长了记性,不再在破旧的那间寺庙斑驳的墙壁上写那些令人作呕的句子。我们彻底选择了自己的观点,一辈子不再说话。

    星期五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的小雨,温柔地淋湿了路面。我和周凡在观音殿的废墟里弹玻璃球。周凡赢了我四个,我要再把它们赢回来。在这之前,我已经辛辛苦苦的赢够了50个玻璃球,再有10个奶白色的我就可以组成一盘跳棋了。我把那些玻璃球放在一个绿色的瓶子里,藏在了我们平房前的那个破瓦片堆里面。周凡趴在地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玻璃球,准确地弹了出去,“啪”的一下,就打中了我的那颗“蓝水晶”。他呵呵地笑着:“白朗杰啊,你都输完了,我不和你玩了。”我真诚地对他说:“你借我五个,我再输了就不和你玩了。”周凡用他粘满泥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球,从里面拣了5个最烂的给我。

    “你得还我,知道么。”周凡把手伸给我的时候,天空中划出一道裂痕,打在我和周凡的手上,然后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就滚开了。董国锋看着我,哈哈大笑。周凡瞪着董国锋:“你弄丢了我的玻璃球,你还我。”

    董国锋说:“滚!我收拾白朗杰来了,你少给我在这儿掺和。”周凡听董国锋说完后,拣起几个玻璃球,眼睛歪歪地看着他,接着就离开了。

    我站在地上没有动,平静地说:“董国锋,你收拾谁?”

    “我收拾你,咋的?不行啊?”

    “就你?我的蛇差点没吓死你,还在这儿逞能。嘿嘿——嘿嘿。”

    “你看你那个样子,笑个屁。”他趁我没有注意就抬起脚,踢在我的小肚子上。

    我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我的衣服就沾满了清新的泥土味。其实,我是装的,因为在他踢之前,我就用手挡住了。

    看到我这个样子,董国锋挎起他的破包,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在地上滚了一会,感觉很没有意思。因为没有人理我,我还想着谁扶我起来。我眯着眼睛,看着董国锋闪烁的影子,大声喊:“董国锋,我操你妈,下回别让我碰见你,小心整死你,让你再张狂。”

    董国锋回过头,吐着长长地舌头:“有本事你来打我啊,你就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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