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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四季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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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天,医生遵照惯例,值完夜班后带着早饭到哑舍去吃。自从打西安回来,他和老板的关系就更近了一步,若说以前是好朋友的话,现在就足以称得上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毕竟,他们真的差一点死在骊山秦始皇陵里。

    医生现在回想起那个夜晚,都觉得太过于疯狂,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做的一场梦,更别说和其他人倾述了,听到的人大概会直接说他得了癔症。

    医生呆呆地坐在哑舍的柜台边,看着老板动作熟练地泡着今年新下来的第一茬春茶,哑舍古趣十足的室内,顿时茶香弥漫。

    老板的衣服已不再是过去那件中山装,他们从骊山秦始皇陵的地宫里带回了那半件由黑金黑玉拉丝的秦朝衣袍,由大师裁剪成了一件非常时尚的衬衫。这件衬衫和原来中山装的料子是一样的,都是全黑,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深赤色的滚云边,而那条阴魂不散的赤龙,因为一时不察,让它偷偷跑到了这件新衬衫上,此时龙头趴在老板右肩上,龙身蜿蜒在后背处。它从这件衬衫制好之后就没有变动过,仿佛陷入了冬眠一般,虽然稍微令人安心了一些,但每每看到它狰狞的面目时,还是会令人心生寒意。

    医生对这件新衬衫没有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老板——好想要老板的一根头发还有一滴血去化验哦……好想知道他的身体构造哦……好想亲手解剖他哦……手好痒啊……医生抓心挠肝地闹心着,自从知道老板是活了两千多年的人之后,就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

    可是他知道老板讨厌去检查化验,而且这要是万一没保密好,以后肯定没有什么安宁的日子。老板把医生发绿的目光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把泡好的茶倾倒在他面前的茶杯中。其实他也想弄明白自己长生不老的真正原因,以前和医生说的,只不过是猜测而已,精密的仪器检查,如果不公开的话,还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他不急。经历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后,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老板掩去唇边的一抹微笑,心里算着医生到底要纠结多少日子才会说出这个要求。

    医生倚在哑舍的黄花梨躺椅上悠闲地看着报纸,品着春茶。阿帕契那条狗狗在前一阵他陪老板去西安时,托表妹带回家养着,谁知这么一养就养出感情了,他去要了几次都不肯还,约摸着是不会再还回来了。

    正值大清早,哑舍平时就没什么顾客光顾,此时更加是门可罗雀,所以当医生看到一个背着画筒,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清秀男子推门走进来时,狠狠地吃了一惊。

    对方倨傲地朝柜台里的老板点了下头当作打了招呼,轻车熟路地往哑舍的里间走去。

    医生眼睛都要瞪脱窗了,盯着那名男子绕过了玉质屏风之后,回过头小小声地朝老板问道:“那人是谁啊?怎么像是到自己家一样啊?”

    老板把玲珑杯放在鼻间嗅着茶香,抬头淡淡道:“他是附近美大的老师,来我这里临摹书画的。他平时也经常来,一呆就在里面呆一整天,你难得见到他一次。”

    “临摹书画?”医生疑惑地重复着,何时老板也如此善心了?“对他这么特别?他不会是什么名家转世吧?”也不能怪医生如此疑心,毕竟他可是听说过霍去病转世、项羽转世……连他自己据说都是扶苏转世,说不定刚刚走进去的那个画师又是什么牛叉的角色……

    沉重的雕花木门又被人推开,拄着拐杖的馆长走了进来。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进门那里多出来的一尊高大的兵马俑。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馆长不敢置信地说道:“这是……这是秦始皇的兵马俑?这是哪家仿造的啊?怎么这么夸张?哇!居然还是真的青铜剑……”

    医生用咳嗽声掩饰冲口而出的笑意,仿造的?天啊!要是馆长知道这尊兵马俑是从秦陵地宫里自己追出来的,绝对会把眼镜都跌碎了。不过他也知道就算馆长眼力再强大,也绝对不会相信色彩如此鲜艳的兵马俑是真品,一般刚出土的兵马俑身上残余的染料都会迅速褪去,他不知道老板用了什么办法,保留了这尊兵马俑上的颜色。要是馆长知道这兵马俑还会动……医生别过脸去,忍笑忍得很辛苦。

    馆长虽然觉得这尊兵马俑有些古怪,但没多想,他看了眼在柜台后端坐的老板,挑眉笑道:“换衬衫了?我倒觉得原来的衣服适合你。”

    “那件衣服穿了那么久,也该换换了。”老板又拿出来一个新杯子,摆放在馆长面前,替他倒满了清茶。

    馆长坐在柜台前,环顾了店内一周,不解地问道:“我刚刚明明看到有人进来了,他人呢?”

    医生向后指了指道:“进内间了。”

    “什么?”馆长如遭雷劈,神色也如同医生般羡慕嫉妒恨!他自然知道内间的东西远比外面摆着的要好,可他根本连进去的机会都没有啊!

    老板把刚刚和医生说过的理由重新说了一遍,馆长仍是不依不饶地套话道:“那他临摹的是哪一幅古画?”

    老板也不瞒他,淡淡道:“他最近在临展子虔的《踏雪图》,进度很慢,大概一天只是画一笔而已。”

    一天一笔?医生暗暗咂舌,这什么龟速啊!

    他一扭头,看到馆长捂着胸口,一脸扭曲,立刻吓了一跳。“大叔,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脏病啊?”医生赶紧跳起来,扶着馆长坐下。

    馆长掏出手绢来擦擦额头的细汗,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就是没有心脏病,也会被他吓出心脏病!展子虔啊!怎么会是展子虔的《踏雪图》?”

    “展子虔?他很有名吗?”医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以为意。

    “当然有名!”馆长用拐杖重重地拄了一下地,发出了闷重的响声,“现在存世的山水卷轴画中,隋代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是发现年代最早,并且保存非常完整的一幅古画,现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上面还有宋徽宗的亲笔提款。据野史传说,展子虔一生最有名的作品是《四季图》,《游春图》只不过是《四季图》中的其中一幅,此外还有《童子戏水图》、《落叶图》、《踏雪图》。只是另外三幅图连摹本都没有,很多人都质疑另外三幅图的存在可能性……老板,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眼啊?”馆长转向老板恳求道。

    老板出乎意料地点点头:“右边的第一个屋子。不过那三幅图不是有缘人是看不到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馆长立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内间走去。医生也好奇地跟着去了。老板并没有阻止,只是低头专注地用软布擦拭着手中的茶杯,不出一分钟,医生便从玉屏风后转了出来,口中悻悻然地唠叨道:“你骗人!那屋子里挂着的就是白纸啊!也亏得那个画师能对着那白纸发呆!”

    “都说了有缘人才能看到,馆长没和你一起出来吗?”老板轻笑道。

    “没,他看到的也是白纸,但那画师的桌上铺着一张画纸,已经画满了,馆长就对着那张画研究来着。”医生说完补充了一句,“用不用我把他叫出来?”

    “不用,既然画师没说什么,就让他呆着吧。”老板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哦。”医生重新坐下,却再也没了看报纸的心情,“老板,馆长说那三幅古画虽然在他看起来是白纸,可是纸张确实是很有年头的,那真的是传说中《四季图》的另外三张吗?那个画师是什么人?他怎么能看得到?”

    老板停下擦拭茶杯的手,含笑问道:“想听故事?”

    “想听。”医生立刻凑了过去,他正无聊着呢!

    “嗯……我想想,这要从很久远的年月说起……”

    二

    北宋年间。

    “若说起这年轻的端王爷,这京都内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暂且不说他流传在外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书画,今日先来说说他少年风流的佳事……”东京汴梁的一家茶馆二楼,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最新的八卦,旁听的人群都聚精会神。对平头老百姓来说,这些桃色花边事件才是茶余饭后的甜点。

    茶楼靠栏杆的角落里,坐着两名身穿华服的少年,其中一个穿宝蓝衣袍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压低声音问身边那位穿绛紫色外袍的少年:“王爷,这可是在说你呐!不过,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段故事?”

    另一位少年从小厮递过来的小茶罐中挑出一个茶饼,用茶臼耐心地捣成粉末,待碎末均匀,放入茶盘待用,静待桌旁的水壶烧开。

    点茶时最忌分心,蓝衣少年见状也不再搭话,不一会儿,水壶里的水便沸腾起来。旁边有小厮送上一套天青色的荷叶型茶盏,蓝衣少年忍不住伸手拿起一个,端在手中细细看去。只见釉面滋润柔和,纯净如玉。抚之如绢,釉如堆脂,潜藏的纹片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多变,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器。再翻过来看了一眼盏底的落款,顿时嫉妒不平地碎碎念道:“皇上还真是待你好,这御赐的东西你都敢拿到大街上来用?也不怕弄坏了?”

    紫袍少年瞥他一眼,淡淡道:“东西就是拿来用的,坏了我再管皇兄要就是了。”说罢便拿起炉上烧开的水壶,动作优雅地烫壶,温杯,干壶,置茶,烘茶,注水……滚水冲入茶盏之中时,他拿起茶筅力道均匀地开始打茶。茶盏中的茶末被开水一烫,散发出蒸腾的热气和香气,一下子就充盈鼻间,让人心旷神怡。

    不一会儿,茶盏中的茶水水乳交融,泛起沫饽,潘潘然如堆云积雪。

    “堂哥,你这点茶的手艺可真是越来越绝了!”蓝衣少年呆看着放在他面前的茶盏,只见在那天青色的茶盏中,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正是点茶的最高境界。

    “话说,前儿个东瀛那边来的人,四处去学我们的茶道,弄得似模似样的,看样子还打算带回他们国家去呢!”

    “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不懂我朝文化的茶道之精粹,生搬硬套,不过是绿钱浮水而已。”紫袍少年淡淡评价道,又拿了一个茶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步骤,给自己也点了一盏贡茶。

    这两位少年,穿紫袍的正是东京汴梁最近名声大噪的端王赵佶,而着蓝衣的那位,则是宋太祖赵匡胤五世孙赵令穰,算是赵家的宗室子弟。两人同辈,又年纪相当,爱好相同,所以赵令穰便堂哥前堂哥后地唤着,没少被家里的人指着额头说他没上没下。不过赵令穰也是在庞大的宗室中长大,自然也知道分寸,但平日和赵佶厮混起来,唤他王爷的时候,反而是透着一股戏谑。

    赵佶也不以为意,他三岁的时候就被封为王爷,一点都没觉得这名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反而极爱隐瞒身份流连于市井之间,倒是喜欢赵令穰这不做作的态度。

    待赵佶也为自己点好了一盏贡茶后抬手示意,赵令穰随即拿起茶盏,感受着那正适合的温度熨烫着手心,天青色的茶盏中因茶乳融合,水质浓稠。赵令穰欣赏了片刻,仰头一饮而尽。这茶水饮下去之后,盏中的茶沫胶着不干,出现了点茶点到极致之时才会出现的“咬盏”。

    赵佶也把自己那盏茶喝净,满意地看着留在盏壁上的咬盏。

    他端王赵佶,做什么事自然就要做到最好。

    赵令穰拿起一旁的水壶,往赵佶手中的茶盏加水,水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注入茶盏之中。热水冲掉粘在盏壁上的茶沫,赵佶喝掉了这盏残茶,心情大好,用一旁小厮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浅笑着问道:“大年,今儿个有什么节目?”

    赵令穰腹诽着自己爹亲给他起的那个乳名,他弟弟叫永年都比他叫大年要好听!但却不敢真让赵佶改口,毕竟唤乳名还能表示和他亲近嘛!赵令穰也喝掉自己的那盏残茶,咂吧了几下嘴,回味了一下唇齿间的茶香,这才笑着说道:“东大街那边新开了一家古董店,一会儿去瞧瞧有什么宝贝吧!”

    这提议极对赵佶的胃口,当下连茶点都不想吃了,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去。

    赵令穰拈了两个精致的茶糖,往嘴里一丢,吩咐随行的小厮把这套贡品茶具收拾好,这才追着赵佶而去。

    茶馆里的评书先生,仍摇头晃脑地编排着少年端王的风流韵事,周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刚刚端王爷就在他们身边。

    东京汴梁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汴梁往来的商旅很多,都称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城市能比得上这里的繁华美丽。

    这点,倨傲如赵佶也深以为然。汴京的布局不再沿袭唐代京城的封闭式坊里制度,商人只要纳税,便可以随处开设店铺。这样新的街区鳞次栉比,屋舍林立,街道两旁的店铺檐宇如一,又盛设帷帐,摆满珍宝器物,或各地的财货,道上人车往来,一片太平热闹景象。

    宋朝以前,街市的开放有严格的宵禁限制,城门和坊门在入夜以后关闭。但宋朝以后,就打破了这个限制,上一代皇帝宋神宗还发展了许多夜市,进一步促进街市的繁荣。虽然开店容易了,但老字号林立的东大街,轻易不会有空档让新店可以加进来,所以赵令穰说那家古董店开在东大街时,赵佶便知道这家古董店肯定来头不小。

    没有实力,怎么可能在东大街上开店呢?

    “堂哥,到了。”听见赵令穰的声音,赵佶一抬头就看到古朴的店面上两个篆体的大字,点头赞道:“哑舍,这名字起得有味道,比起那什么宣德阁、三宝轩的名字,雅致得很。”

    赵令穰就知道这家古董店必然对赵佶的胃口,得意地笑道:“就知道堂哥会喜欢,不过这哑舍我可是听别人说的,我没进去过,堂哥要是觉得虚有其表,可别怪我哦!”

    赵佶还没说什么,就见这家古董店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赵佶见这孩子白嫩可爱,正猜测是谁家的小公子时,却被他手中抱着的一把青铜剑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说是抱着还有些不太准确,因为那把剑的长度几乎比得上这个小男孩的身高,以他的年纪还拿不动这么沉的青铜剑,所以他两只手握着那剑的剑柄,而剑鞘尖部坠在地上。尽管是一把没有拔出来的青铜剑,但以赵佶的眼力,已经看出这把青铜剑至少是春秋战国时的名器。

    赵令穰也是玩古董长大的,一看到那小男孩就那么拖着那把青铜剑往外走,心疼得直跳脚,赶紧弯下腰帮他把剑尖拿起来。就这么一过手,赵令穰便看清了剑鞘上的鸟篆体刻字,顿时一个激灵,惊呼道:“堂哥,这是越王剑的真品!”

    赵佶挑了挑眉,宋朝有重文轻武的风尚,所以对于闻名遐迩的越王剑,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这家古董店,竟然把如此珍品给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子当玩具,可见其中还有多少宝贝。赵佶双目一亮,抬脚便往店内走去。

    相比外面的阳光灿烂,古董店内要暗得多。沉重的雕花木门后,两盏长信宫灯正幽幽地燃烧着,店内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熏香,寻着香气的源头,在酸枝木雕刻的柜台上,正摆放着一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丝丝缕缕的香烟正从龙口中徐徐吐出。

    店内的布置典雅宜人,没有寻常店铺中那种待价而沽的市侩之感,而是像进入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厅堂,每一处的古董,都是价值连城,就算是长于帝王家的赵佶,也不由得暗自赞叹,自然而然地对这里的老板升起了仰慕结交之意。

    可是店铺虽大,赵佶拿眼神一扫,便知这店内没有人。他也不急,抬首观看着厅中挂着的两幅对联,如果他没认错的话,这应当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笔。

    “你们是谁?这店还没开呐!”清脆的童音忽然响起,赵佶转头看去,那个拖着越王剑玩的小男孩又从门缝间挤了进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努力地瞪着他。

    帮他提着越王剑的赵令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道:“没开店不也是要开店吗?喂,小子,你家这店里有没有什么稀罕的字画啊?”

    小男孩一开始老大不愿意这两个人随便进来,但赵令穰的话,显然是把他当成了店主,立刻把小胸膛挺得高高的,牛气哄哄地说道:“当然有!随我来!”说着就拖着那柄越王剑,噔噔噔地往内间跑去。

    赵佶皱起了眉,显然不认同赵令穰这种哄骗小孩子的伎俩。赵令穰却知道他这个堂哥的死穴,笑眯眯地说道:“堂哥,连这小孩子都知道那幅画最珍贵,那肯定是错不了。而且趁这家店还没正式开,看到好的东西先预定下来,省得到时候被别人抢走了。”说罢他也不管赵佶有没有答应,拔腿便朝那个小男孩追去。

    赵佶也知道赵令穰说得没错,很多古董店都有镇店之宝,轻易不会示人。这哑舍之内,春秋战国时的越王剑都可以给小孩子当玩具,用唐太宗的御笔当楹联,那么作为镇店之宝的书画就越发难以想象了。

    赵佶挣扎片刻,便朝内间走了过去。刚转过一扇巨大的云母琉璃屏风,就听见先过去的赵令穰气道:“小崽子!你敢骗少爷我?”

    “我没骗你啊!老板说过这里的最好,我也没进来过啊!”小男孩委屈的声音传来,不会说太多话的他根本没法解释,一跺脚便跑了出来,他手中的越王剑,剑尖在地上拖拽,发出“嗞喇嗞喇”的声音。从赵佶身边跑过去的时候,还不忘抬起头朝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怎么回事?”赵佶看到追出来的赵令穰,疑惑地问道。

    “那屋里挂着的分明是四张白纸!这小子还趁机扯了我的香囊。那可是莺莺特意给我绣的呢!”赵令穰气急败坏地解释了两句,然后急吼吼去追那个小男孩了。

    赵佶大为意外,他不相信挂在那里的就是四张白纸,可是赵令穰也没道理骗他。他都走到这里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冲动驱使着他朝那间没关上门的屋子走去。

    屋内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只有屋中央的圆桌上点燃的一盏长信宫灯,而在赵佶朝屋内四壁看去时,一阵狂喜袭上心头。

    这四面墙上挂着的,分明是四幅画工精湛的风景画!四幅画所画的风景完全一致,区别只是画中的季节,春夏秋冬各一幅。赵佶看到画角的落款时,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得轻颤,这竟是展子虔传说中的《四季图》!

    四幅图的构图壮阔沉静,设色古艳,赵佶站在屋子的中央,慢慢地转着圈转换着视角,顿时就像是四季在他的视野中循环流转一般。士子仕女们游春、童子在盛夏的小溪中戏水、老人在落叶中惆怅、旅人在雪中疾驰……赵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完全没有深思为何赵令穰说这是四张白纸,直到有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你能看得到这四幅画?”

    赵佶像是从幻境中惊醒,骤然发现这屋里已经不止他一个人,不知何时门口处站了一名年轻的男子。他穿着秦汉时的古服,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黑色的直裾优雅地垂在脚边,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活脱脱就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人物。赵佶察觉到自己盯着对方不放的举动非常失礼,连忙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道:“你是……”

    “这家店的老板。”对方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令赵佶惊讶的回答。

    赵佶没想到这家古董店的老板居然会如此的年轻,不过看对方的气质,也许是某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赵佶自知理亏,一拱手诚心地说道:“在下唐突,擅自闯入,请恕罪。”

    “无妨,定是乐儿带你进来的,他素来淘气。”老板轻笑,显然也拿那个小孩子毫无办法。

    “令郎活泼可爱,以后当为大才。”赵佶也笑了起来,想到被捉弄的赵令穰现在还没回来,恐怕是被那个小魔头折磨得够呛。

    “他不是我的儿子,只是……亲戚的孩子。”老板微微抬眉,淡淡地解释道。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向一旁的墙壁上挂着的画卷问道:“你能看到这四幅画?”

    “当然能。”赵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虽然屋中灯火很暗,可也足以让他看到这四幅画上的景色,连树枝的细微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展子虔的《四季图》,老板,你多少钱才肯让给我?”

    老板没有说话,而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盯着他。赵佶大大方方地任他看着,以为对方在斟酌开多少价适合。半晌之后,老板才幽幽地开口道:“你买不起。”

    赵佶皱了皱眉,身为大宋的王爷,还少有他买不起的东西。他心中暗暗思索这肯定是对方抬价的伎俩,但却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冷哼道:“你只要说得出口,我就能买得起!”他平日也少有如此冲动,但是他一见到这四幅画,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觉得无比的喜爱,千金难买心头爱,他决定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得到这四幅画。

    老板这时看向他,表情变得有些认真起来,淡淡地说道:“想要拥有这四幅画,就必须维持自己的本心。”

    “本心?”赵佶绝没想到老板会说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不由得呆了一下。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老板徐徐说道,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室内,悠然坦荡。

    “……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赵佶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此段出自《孟子·告子》,“本心”的说法,也出自于此,指的是廉耻之心。孟子在文中举例说,有些人在生死之间,能够宁死不屈甚至舍生取义,而在天下太平之时,却可以不顾廉耻甚至不择手段地追名逐利,丧失了原来的立场和品德。

    “是的,你若是想要拥有这四幅画,就必须维持自己的本心。”老板的语气很是淡然,像是极为不信任他可以做到一样。

    赵佶怒极反笑道:“哦?只要这样?”

    “是的,只要这样。”老板仍是浅浅地笑着,“既然你决定要这四幅画了,那么就用手摸一下这四幅画的画纸吧。这四幅画会为你带来无穷的权力和财富,但如果你无法维持你的本心,那么它们也会无情地收回,并收取数倍的报酬。”

    赵佶不可置否地伸手随意在这四张画纸上碰了一下,对于这家古董店的良好印象却在这几句对话中荡然无存。要不是看在这四幅画是真迹的份上,他早就扭头走人了。

    赵佶心中暗笑,他已经是王爷了,还有什么比这个位置拥有更加无穷的权力和财富?

    就在他的手指从最后那张《踏雪图》的画纸上收回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赵令穰神色惊疑不定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道:“堂、堂哥!大事不妙了!宫……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说……”

    赵佶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厉声喝问道:“说什么?”

    赵令穰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说是皇上病危了!”这句话犹如惊雷般在赵佶的耳边炸响,在一片短暂的空白之后,赵佶下意识地想到,他皇兄至今还没有子嗣,这皇位……而比王爷这个位置拥有更加无穷的权力和财富的是……

    这四幅画会给他带来无穷的权力与财富?

    赵佶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老板,目光接触到他唇边微妙的笑容,不禁恍惚了起来。

    三

    老板独自站在屋中,端详着四壁上挂着的《四季图》,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想不通,为何这《四季图》会选择赵佶作为有缘人。

    “他们走了?”清脆的童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老板的沉思。

    “乐儿,把越王剑给我。”老板沉下脸,朝门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

    乐儿纠结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老板的脸色,万分不舍地把手中的越王剑交了出去,怏怏地抱怨道:“乐儿拔不出来,别人也拔不出来!”

    老板把越王剑拿在手中,伸手摸了摸乐儿柔软的发顶,浅笑道:“你不是这把剑的主人,自然拔不出来。”

    乐儿嘟着嘴,但小孩子心性,闹过之后,便转眼忘记了。他这才发现屋中的不同,惊讶地嚷道:“咦?画!”他刚刚明明看到的是四张白纸,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四幅水墨画?乐儿用鄙视的眼光看向老板,心想刚刚那个大叔骂错人了,他才没骗人呢!是老板骗人!

    “《四季图》认了主,自然会显形。”老板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这次能维持多久。”

    乐儿歪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但也识趣地并未插话。

    “虽有明察之资,仁义之志,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老板淡淡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屋内,像是一种难以明喻的箴言……

    赵令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走进延福宫的偏殿。

    已经登基为帝两年的赵佶,正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便服,负手站在这间屋子的中央,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面前挂着的《童子戏水图》。

    赵令穰扇了扇手中的折扇,这间不通风的屋子在盛夏之际越发的闷热,也不知道他堂哥怎么忍受得了。赵令穰知道这屋中四壁上挂着的图,正是当年赵佶登基之后,哑舍的老板亲自送过来的。分文未取,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为,当初装神弄鬼地弄了四张白纸挂在那里,肯定是别有图谋,谁想对方居然没有任何索求。

    不过这只是小事,赵令穰转眼便抛在了脑后。他崇拜地看着面前的赵佶,他的这位堂哥在十九岁那年便登基为皇,屡次下求直言诏,窜逐奸佞,昭雪冤狱,查纳忠言,所有的这些,都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誉。

    可是赵令穰隐约之间也有着不安,新党旧党之争在哲宗时期就斗得如火如荼,他相信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新党的改革好,还是旧党的守旧妙。可是最近发布的政令隐约有了更改的迹象,因为身为宗室的桎梏,赵令穰很少接触政事,但是也听闻赵佶的这些改变,均和最近朝中新蹿起的蔡京有关。

    蔡京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才被赵佶赏识的。赵令穰曾见过几次蔡京,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却又不知该如何和赵佶说。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堂兄弟的关系,他甚至都不能像以前那样没上没下地叫他堂哥,不管在私下或者是公共场合,他只能低头卑微地跪下双膝。

    见赵佶从冥想中回过神,赵令穰连忙按照平日里的礼节,下跪见礼。“见过官家。”(注:宋朝时期,称呼皇帝为官家。所谓“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为皇帝要至公无私,所以称为“官家”。)

    “起来吧。”赵佶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气,此时全是居高临下的傲然,“大年,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琢磨琢磨,这延福宫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赵令穰揣摩着这句话的言下之意,然后心惊地发现,他这个堂兄是要扩建这座宫室。延福宫历来都是作为大宋皇帝的一处行宫,以别致雅趣著称,可是却从来没有皇帝嫌这里太小了……赵令穰觉得这屋中的空气越发的闷热窒息,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赵令穰感到喉咙发痒,然后讪笑着,听见自己如此说道:“……臣弟也觉得如此。”

    赵佶龙心大悦,点头笑道:“是的,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们出去具体谈谈吧!”说罢便率先走出这间偏殿。

    赵令穰从怀里掏出丝绢,擦了擦头上的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次只是扩建延福宫,那么下次呢……赵令穰不敢去想,当年赵佶也曾像是讲笑话一样,同他说过这四幅画的来历。说是这四幅画所需要的报酬,就是维持本心。赵令穰苦笑,如今不光是他的堂哥,连他自己都无法维持自己的本心,情愿说出违心之语。

    无声地叹了口气,赵令穰转身走出这间偏殿,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墙上那幅《童子戏水图》的画迹,正缓缓变得浅淡……

    赵佶换了便装,带着几个侍卫,走在东大街上。

    时间就像是流水般飞速而过,他已经登基十年了。

    他觉得他是个很好的皇帝,虽然那些繁琐的政事很难处理,但蔡丞相都帮他处理好了,让他有时间有精力投入自己最感兴趣的书画事业中。他掌管了翰林院,开办了宣和画院,亲自当了画院的院长,最近在编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书。

    可最近发生了一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他急需找人来说明一下。据打探消息的人回报,说那家名叫哑舍的古董店这些天都没开店。听说前几天办了一场丧事。

    那个老板死了?赵佶皱起了眉。这些年他一次都没来过哑舍,怎么偏生这么巧?几个侍卫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不顾哑舍仍关门闭店,强硬地砍掉门上的铁锁,推门而入。

    赵佶走进之后,发觉其间的布置几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里面摆设的古董还是那些。赵佶想不通,难道这家古董店的生意竟惨淡至此?十年间连一件古董都没卖出去?赵佶几乎以为自己踏入的是十年前的时光,尤其是,当他看到那哑舍老板从内间缓缓踏出。

    那眉目宛如十年前一般年轻,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还穿着那套玄黑色的汉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赵佶立刻猜到去世的是谁了,他叹气道:“节哀顺变。”

    哑舍店里只有他当年遇见的两人,如今老板在这里,那么说明出殡的那个是乐儿。十年前那个乐儿两岁,就算过了十年,也不过是十二岁而已。赵佶这些年眼见着自己好几个儿子夭折,一时心中涌起了和老板同病相怜之意。

    “没什么,到日子了,他也该去了。”老板苍白着脸色,像是浑然不在意自己喜爱多年的孩子就那么轻易地走了,转而淡淡地问道,“官家今日屈尊而来,有何要事?”

    赵佶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耐烦,却也并没有计较。毕竟任谁最亲近的人逝去,都不会有好心情的。赵佶朝旁边的侍卫一抬手,后者立刻递上了一个狭窄的锦盒。赵佶再一挥手后,那些侍卫便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出,留下赵佶和老板独处。

    赵佶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锦盒打开,拿出一张画轴,在长桌上展开。

    画纸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老板看到这一片空白的画纸,了然地挑了挑眉,淡淡地问:“这是《四季图》中的哪一幅?”

    赵佶紧张地舔了舔唇道:“是《童子戏水图》,《游春图》还好好的挂在那里。其实这张《童子戏水图》早就已经变成了空白,我以为是哪个宫人不小心弄坏了画卷,弄了一张白纸挂在那里。可是昨天我忽然发现,连《落叶图》颜色也开始变淡,我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老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你既然选择得到无穷的权力与财富,又不能很好地维持本心,那么《四季图》自然是要带走一些相应的报酬。”

    “什么报酬?”赵佶急问。

    “这是《童子戏水图》。”老板只是笑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重复了一下这幅图的名字。

    赵佶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今年二十九岁,可是除了在他登基前出生的大儿子,没有一个皇子能顺利成长起来,毫无例外地早夭而死……他也隐约觉得不妥,一两个孩子夭折,也许是意外,但每个孩子都活不过五岁,就很离谱了……他一直以为有人暗中下蛊诅咒,可是绝对没有想到竟是画惹的祸……

    “老板……这……这怎么化解?”即使是一国之君,但赵佶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无法和这些神鬼之事抵抗。

    老板没有说话,他抬起手,一点点地把画轴重新卷了起来。赵佶这时才注意到,老板汉服的右边宽袖上,有着一道齐整的切口,像是被利剑划伤。赵佶知道这件衣服恐怕是老板珍爱之物,否则不可能一穿就穿了十年,连破了口子都舍不得换。赵佶有求于人,便投其所好道:“老板,这件衣服破了,拿到文绣院去补一下吧,我保证文绣院那些绣娘的手艺巧夺天工。”

    老板卷画轴的手顿了顿,显然赵佶的提议打动了他的心。文绣院是赵佶御用的刺绣院,也许会有希望。他还不想就这样死去,乐儿是扶苏的转世,他还是无力阻止他十二岁就死去的命运,但他并不甘心。千百年来都这样熬过来了,虽然被越王剑误伤到了衣服,但他还想要继续活下去。这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偏生赵佶还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死穴。

    “官家,我这衣服并不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绣娘是无法接手的。”老板看向赵佶的目光有些闪烁,“而且我要求衣服在缝制的时候,我要在同一间屋子里。”

    赵佶连连点头,这点事情根本不值一提,他也看出来了,这件衣服应是秦汉时代的古董,才让老板如此珍视。

    老板目光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便关了哑舍的古董店,随赵佶回到了他在宫城外的行宫延福宫。

    延福宫是在政和三年的春天,正式下令修缮扩建的,号称延福五区。新建的延福宫东西长度与大内皇宫相同,只有南北的规模略小,其实就相当于赵佶重新为自己修建了一处皇宫。东到景龙门,西达天波门,其间殿阁辉煌,景致秀丽,足足有数十座亭台楼阁。堆石为山,凿池为海,蓄泉为湖,其间点缀着千奇百怪赏心悦目的珍禽异兽和佳花名木,简直有如人间仙境。赵佶自从延福五区修建完工之后,大部分时间便耗在这里不愿离去。

    如此豪华瑰丽的宫殿,赵佶也是存了向人炫耀之意,只是带着老板一路走来,却并不见他的脸上有任何震动的表情出现,反而一直漠视着面前的美景。

    赵佶吸了口气,决定等万寿山修建好时,再带老板去看,不信他会不动容。老板看着满目的奇花叠翠,鳞次栉比的殿台楼阁,心中无奈地叹着气。

    如此昏君,《落叶图》不开始凋零才怪!

    老板在延福宫的一处偏殿住了下来,现在的延福宫庞大无比,自是不会多他这么一个人。而赵佶也只是一开始的几天很热情地招待他,后来见老板没有任何指点他如何保留子嗣的态度,便渐渐地不来了。

    至于《四季图》,赵佶只留下了画迹完好的《游春图》和《踏雪图》,空白的《童子戏水图》和浅淡的《落叶图》都已经送到老板住的地方。老板把《童子戏水图》收好,而《落叶图》正挂在他暂居的偏殿内。

    赵令穰倒是经常过来找他聊天,也许是闲散宗室无所事事,也许更是因为对现在朝野上下的失望,赵令穰一来就喝酒,喝完酒就开始接二连三的抱怨。

    “喂!我说老板啊!你到底有没有方法让堂哥有皇子啊?”赵令穰晃着酒杯,醉了。他也只有喝醉的时候,才能称呼当今的皇上为堂兄。在清醒的时候,他只能恭敬地唤他官家。

    老板淡淡笑道:“是他一头热要帮我缝补衣服,我并没答应说要帮他啊。”赵令穰愣了片刻,点头称赞道:“真是奸商,果然是奸商!佩服!佩服!”

    奸商吗?老板低头看着右手上已经缝好的半只深赤色的龙爪,他坚持在每天绣娘缝制之后,把衣服穿回身上。赵佶肯定也已从旁人的回报中得知,这缝制的红线其实是浸染了他的鲜血。

    他这身衣服所用布料并非凡物,布料每条纹路都有特定的排列,不能随意缝补,自然也非一般丝线能够缝补。

    而为了最完美地修补这件衣服,赵佶甚至亲自绘制了这条龙的绣样。

    呵……老板轻笑一声。赵佶十有八九是猜到了这件衣服的用处了吧?老板暗暗冷笑,其实,他是想把这件衣服占为己有吧?否则他一介平民,又怎能穿得了绣龙的衣服?龙纹图案可是皇家御用的图案,赵佶图谋的,是将来终有一天,他能把这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赵令穰没有察觉到老板的异样,他继续倒着酒,抱怨道:“奸商其实还好,最可恨的就是奸臣!那个蔡京,居然想要重修太祖亲自设计的城墙!”

    老板闻言也一呆,东京汴梁其实是处在天下之中,一马平川,是兵灾之地。无山川之险,也无关隘之守,只有漕运方便,交通发达,但难以守卫。无险可守的汴京,就只有加固城池,修筑厚重结实的城墙以代替山川之险,依仗重甲之师代替关隘之守。

    宋太祖亲自设计的筑城图,犹如字谜般弯曲迂回纵斜。当年无人能看懂宋太祖的意思,但也都照实修筑城墙,保佑了大宋这数百年来的安定太平。

    “蔡京那家伙,居然认为外城乱七八糟的,有碍观瞻!说要下令重修外城,将那些弯弯曲曲的城墙,改成方方正正的‘口’字形!这不是胡闹吗?”赵令穰借酒耍疯,拍着桌子怒吼起来。他还想说什么,但酒精已经麻痹了他的大脑,不久便沉沉地睡去。

    老板对着墙上浅淡得几乎看不清画面的《落叶图》,脸上的表情让人摸不透,他淡淡地说道:“确实是胡闹。围人于口……不就是个囚字吗?”

    四

    赤龙服一直绣了两年才完工,沾染了老板鲜血的红线,加上文绣院数十名手艺精湛的绣娘,让那条红龙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张牙舞爪地攀在衣服上,逼真得震撼人心,仿佛总有一天,会君临天下。完美,仅此二字。

    然而,赵佶却并没有如愿地得到这件衣服,因为在他还来不及不顾脸面将它抢夺过来,老板就已经走了。他仿佛鬼魅般,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悄然无息地消失了。

    他只带走了那卷空白的《童子戏水图》。浅淡的《落叶图》仍是那么孤零零地挂在墙上,赵佶每次看都觉得心悸,一阵恐慌仿佛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他不敢多看,便命人收了起来。

    《四季图》已经收去了他的子嗣,他不想去思考,下一次,《四季图》又会从他这里收走什么。

    在恐慌中度过了两年,已经三十三岁的赵佶除了皇太子之外,依然没有子嗣。一日,赵令穰寻来一位茅山道士,看过了宫苑中的风水后说皇宫的东北角艮位之地,地势太低,妨碍子嗣。赵佶便将宫苑的东北角加高,建造了一座造型美观的山冈。

    说来也奇怪,这座山冈建好之后,皇宫内院中接连传来喜讯,一个个皇子接连来到人间,而且每个都非常健康活泼可爱。如此一来,赵佶便坚信《四季图》不过是糊弄人的东西,越发地崇拜起道术。

    冗长的城墙改建计划也陆陆续续全部完成,时光飞速,赵佶越发地沉迷于大兴土木,花石纲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却完全不理世事,尽情地享乐。

    直到金兵南下,兵临汴京城,金兵的主将看见整齐划一的城墙,高兴地置炮田隅,随方击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轻易摧毁了新修的城墙,整个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轻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无法抵挡金兵铁蹄的入侵。

    赵佶踌躇立在寒风之中,心乱如麻。皇宫之内,触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远处隐隐可以听得到炮火轰鸣之声,尽管入目所见的皆是令人心醉的胜景,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修罗地狱。

    他手中握着卷好的《踏雪图》。就在前几天金兵围城之时,他就想到了《四季图》,可是当他找到《落叶图》时,只看到了一张雪白的白纸。

    他两年前退位禅让,把皇位传给太子,他放弃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败局。

    这次要带走的,是他的国家吗?

    宫内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和太监们如临末日,不顾侍卫的阻拦便奔出宫门。一开始侍卫还挥刀示威砍杀,而赵佶见之不忍,挥手让侍卫们放行。顿时,宫内一片大乱,往日华美的宫殿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怪兽,人人争相往外逃去。

    赵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药被打翻在地,无人理睬,他最终忍不住上前亲自把它扶起,然后拂掉那花瓣上沾满的灰尘。他痴痴地看着那开得正盛的花,炮火声、尖叫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心中竟是一片宁静。

    世人皆骂他是一个昏君,耽溺享乐,可是……可是……他抚摸着花瓣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他骨子里,仅仅只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栽花养草的闲散王爷而已。

    突然,好像有一声叹息从远处传来,赵佶循声看去,隐约间在吵嚷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条眼熟至极的赤色红龙,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是他吗?是他来收回《落叶图》了吗?

    “上皇,请避入延福宫吧!”一名侍卫走上前来,低声说道。赵佶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生长的宫城,哽咽无语。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赵佶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做阶下囚。

    他本是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可是现在却经历了九年的囚禁,远在最北边的五国城,苦度余生。

    赵佶抬首看向天上的圆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位之时,年年的上元节都是正月望日彻夜观灯。整个汴京的灯火点燃一整夜都不会熄灭。从皇宫的正门结彩成山楼,彩灯盈庭,烛光如昼,连绵不绝,异常壮观。哦,对了,还会点燃一车的沉香,还有最后的烟火冲天……

    恍惚间,似乎还能嗅到那股迷人的沉香香气,似乎还能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拖拽出绚烂的痕迹……

    赵佶裹紧身上唯一一件单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给是常事,他的儿子中有许多个就是活活饿死的。他闭上双目,苦涩的泪水怆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儿子们面黄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样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缓缓展开手中的《踏雪图》,最后,《四季图》只剩下这张画留在他手中,金人抢夺走了他所有的财物,只有这件没有拿走。

    可能是因为这上面的画迹已经模糊不清,那些不懂中原文化的金人以为只是一张涂鸦而已。

    突然,心中一动。赵佶忽然有所感应,抬起头来,最先看到的就是漫天雪花中,那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红龙。

    “你……你终于来了。”赵佶五味杂陈地看着老板年轻依旧的容颜,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枯槁如同废人,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在皇城之内策马奔走的年少轻狂。可是对方却一如三十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年轻。

    “是的,我来回收这幅《踏雪图》。”老板淡淡地笑着,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般。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赵佶觉得胸口闷气纠结,他在被囚禁的九年中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四季图》选的会是我?”

    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淡淡道:“说起来很可笑,这个朝代,是一个很奇特的朝代。它拥有着令人赞叹的繁华和后人都无法企及的文化,但却饱受积贫积弱之苦,反复受到其他民族的压力。虽然朝中的争端不少,但却是前朝少有的清明,连一个士大夫都可以批评现实政治而不受到迫害。而技术上则越发的令人惊叹,活字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必将会改变未来。”

    老板顿了顿,素来淡薄的目光中,竟罕见地出现情绪,是哀叹,是惋惜,也是愤怒。

    “可是……可以传播文化的印刷术却用来印刷道教典籍,可以杀伤敌人的火药却被制作取乐之用的烟花,而可以航海探险的指南针则用来看风水……”老板的话宛如利刃,一刀一刀,都砍在赵佶心头。他心痛无比地跪在雪地中,知道是他毁了祖辈留下来的基业,是千古罪人。

    他其实知道,为何四季图中单单只有《游春图》没有褪去画迹,是因为在他二十岁之前,都没有偏离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他登基以后,却只做了一年半的好皇帝,就被绝对的权力和财富所腐化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他会如何呢?会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吗?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还是好端端地当一个闲散王爷,那么大宋是不是就会如日中天?

    赵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脸上,然后化为细小的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最后掉落在雪地之上,成为一个晶莹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飘雪,细细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妆点成一片银白,宛如一位冰清玉洁的婷婷女子,端正优雅地端坐着。若手中有画笔,他定要画下这一幕,而并不是想要那无穷无尽的政事和朝中纠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临头,他心里……想的竟然还是这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可最可笑的是,这正是他穷尽一生也要追求的,所谓理想。

    他从不想成为一位手握重权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

    老板见到赵佶迷茫的表情,也不再言语。

    本心,究竟有多少人能在无穷的权力和财富中,保持自己的本心?别说赵佶了,就连那个赵令穰,也在时间的磨砺里慢慢地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老板叹了口气,他自己不也一样吗?他能说他自己的本心没有偏离吗?

    “下辈子,你就做个单纯的画师吧……”老板从赵佶的手中抽走了那幅《踏雪图》,赵佶心中极为不舍,他用尽全部力气收紧掌心,却仍旧握不住那画卷,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画卷如流水般从他手心流走,白花花的画纸如地上的白雪一般洁白。

    赵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次《四季图》带走的,是他的生命……

    五

    故事在漫天的雪花中结束,老板的话音已落下许久,医生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画师居然是宋徽宗赵佶转世?他就知道哑舍的客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但那个拽到死的小子居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北宋亡国,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他皇兄做得很好,是因为宋哲宗不到十岁就登基了,所受到的教育完全是为皇储所安排的。而赵佶生来就注定是闲散王爷,宋朝对宗室的提防非常严重,宗室们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只能到京郊的皇陵去祭拜而已,终身不得离开京城,不得参与朝中政事……”老板淡淡地说道,心中回忆着那赵令穰其实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拘泥于宗室的祖训,无法一展宏图,只能寄情于山水书画,饮酒作乐。

    医生觉得唏嘘不已,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只见那个画师已经从内间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拄着拐杖的馆长。

    “今天你出来得很早。”老板有些疑惑。

    “嗯,画完了,自然就出来得早。”画师撇了撇嘴,他一向倨傲,对老板已经是少有的客气。

    医生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一听画完了,马上好奇地凑前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

    对于医生的自来熟,画师的嘴角一抽,虽然满腹的不乐意,但还是看在老板的面上,把画从画筒里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柜台上展开。

    《踏雪图》其实和《游春图》是一样的场景,只是季节不同。画长有八十厘米,尺幅之内描绘了壮丽的山川和踏雪而归的游客。图中展现了水天相接的广阔空间,青山白雪,湖水粼粼,一位旅人策马踏雪,雪花飞舞,一片晶莹洁白,美不胜收。山水重着青白之色,山脚用泥金,山上树枝直接以赭石写干,叶间积雪以水沉靛横点,大树多勾勒而成,松树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沉点,人物用粉点成后,加重色于其上,分出衣褶。

    医生一向觉得国画的山水画比不过西洋油画写实,可是在仔细看时,却发现这幅画真的能当得起“咫尺有千里趣”的评价,在咫尺画卷中,展现了千里江山的景色。

    医生看得连连点头,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下意识地顺口问道:“这画卖不?多少钱?”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是画家,自然都是为了卖画,否则还画它干吗啊?

    馆长在一旁听着都要吹胡子瞪眼了,他也想出价啊!但是人家是一天一笔地画出来的,他觉得有买的这个意思都算是亵渎了对方啊!那画师又一脸倨傲的,肯定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医生这番话只会冒犯了他啊!

    可是没曾想,画师闻言立刻道:“卖。”说罢用手比了一个数。医生闻言咋舌道:“太贵了,能不能少一点?”对他这个工薪阶层来说,那实在是个天文数字。

    馆长焦急地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这个数目他可以出。可不等他开口,那边画师就已经淡淡道:“不能少。”而且一边说,一边把那幅画慢慢地撕掉了。

    馆长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抢救不及,懊恼得直捶胸口。天啊!他就算没有心脏病,也要被他们气出来了啊!这幅画绝对值他开的那个价啊!这世上没人知道《四季图》另外三幅是什么样子的,这个摹本绝对的珍贵啊!

    医生惊讶地看着画师一点点地把他画了好几年的画撕毁,无奈地叹道:“我就随口讲讲价嘛!你怎么还把它撕了?”

    “没什么,我认为这幅画值这个价格,但是你讲价,说明在你心里这幅画还不够好。不够好的东西,还留着它干吗?我下一幅继续努力就是了。”画师傲然地一扬下巴,把撕碎的画卷扔到一旁的火炉中,拿起画筒洒然离去。

    医生无言以对,还被缓过劲来的馆长臭骂了一顿,他这才知道,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是艺术家,说不定哪句话就把对方得罪了,根本脑电波不是在一个频率上嘛!

    好不容易把馆长送走了以后,医生颓然瘫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老板笑道:“不用在意,这辈子的他,倒是没有隐藏自己的本心,随心所欲,活得自在多了。”

    “我才没在意呢!”医生哼道,那个画师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早就想毁掉那幅画了,只是找个借口而已。“不管他的性格是什么样,都很古怪。怪不得,原来那时候我就特看不惯他!”他自然能听得出来,在故事中那个十二岁就夭折的乐儿,应是扶苏转世。

    “那只是你的其中一个转世,你没记忆的。”老板笑了笑。

    “哼,谁说的?也许会有呢?”医生不服。

    “哦?那就是说,你还记得你和男人谈过恋爱?”老板不咸不淡地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医生闻言如遭雷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呵呵,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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