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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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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下午某个时候,我抬起头来,向四周瞧了瞧,看见西沉的太阳正在墙上涂上金色的落日印记,我问道:“我该怎么办?”

    我心灵的回答——“立即离开桑菲尔德”——是那么及时,又那么可怕,我立即捂住了耳朵。我说,这些话我现在可受不了。“我不当爱德华·罗切斯特先生的新娘,是我痛苦中最小的一部分,”我断言,“我从一场美梦中醒来,发现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恐惧我既能忍受,也能克服。不过要我义无反顾地立即永远离他而去却让我受不了,我不能这么做。”

    但是,我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认为我能这样做,而且预言我应当这么做。我斟酌着这个决定,希望自己软弱些,以躲避已经为我铺下的可怕的痛苦道路。而良心已变成暴君,抓住激情的喉咙,嘲弄地告诉她,她才不过把美丽的脚浸了泥淖,他发誓要用铁臂把她推入深不可测的痛苦深渊。

    “那么把我拉走吧!”我嚷道,“让别人来帮助我!”

    “不,你得自己挣脱,没有人帮助你。你自己得剜出你的右眼;砍下你的右手,把你的心作为祭品而且要由你这位祭司把它刺穿。”

    我蓦地站了起来,被如此无情的法官所铸就的孤独,被充斥着如此可怕声音的寂静吓坏了。我站直时只觉得脑袋发晕。我明白自己由于激动和缺乏营养而感到不舒服。那天我没有吃早饭,肉和饮料都没有进过嘴。带着一种莫名的痛苦,我忽然想起来,尽管我已在这里关了很久,但没有人带口信来问问我怎么样了,或者邀请我下楼去,甚至连阿黛勒也没有来敲我的门,费尔法克斯太太也没有来找我。“朋友们总是忘记那些被命运所抛弃的人。”我咕哝着,一面拉开门闩,走了出去。我在一个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因为我依然头脑发晕,视觉模糊,四肢无力,所以无法立刻控制住自己。我跌倒了,但没有倒在地上,一只伸出的手抓住了我。我抬起头来。——罗切斯特先生扶着我,他坐在我房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是呀,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而且细听着,但既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一声哭泣,再过五分钟那么死一般的沉寂,我可要像盗贼那样破门而入了。看来,你避开我?——你把自己关起来,独自伤心?我倒情愿你厉声责备我。你易动感情,因此我估计会大闹一场。我准备你热泪如雨,只不过希望它落在我胸膛上,而现在,没有知觉的地板,或是你湿透了的手帕,接受了你的眼泪。可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哭!我看到了苍白的脸颊、暗淡的眼睛,却没有泪痕。那么我猜想,你的心一定哭泣着在流血?

    听着,简,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吗?没有尖刻、辛辣的言词?没有挫伤感情或者惹人恼火的字眼?你静静地坐在我让你坐的地方,无精打采地看着我。

    简,我决不想这么伤害你,要是某人有一头亲如女儿的小母羊,吃他的面包,饮他杯子里的水,躺在他怀抱里,而由于某种疏忽,在屠场里宰了它,他对血的错误的悔恨决不会超过我现在的悔恨,你能宽恕我吗?”

    读者!我当时当地就宽恕了他。他的目光隐含着那么深沉的忏悔;语调里透出这样真诚的遗憾;举止中富有如此男子气的活力。此外,他的整个神态和风度中流露出那么矢志不移的爱情——我全都宽恕了他,不过没有诉诸语言,没有表露出来,而只是掩藏在心底里。

    “你知道我是个恶棍吗,简?”不久他若有所思地问——我想是对我继续缄默无神而感到纳闷,其实我那种心情是软弱的表现,而不是刻意为之的。

    “是的,先生。”

    “那就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告诉我吧——别姑息我。”

    “我不能,我既疲倦又不舒服。我想喝点儿水。”他颤抖着叹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下楼去了。起初我不知道他要把我抱到哪个房间去,在我呆滞的目光中一切都朦朦胧胧。很快我觉得一团温暖的火又回到了我身上,因为虽然时令正是夏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早已浑身冰凉。他把酒送到我嘴里,我尝了一尝,缓过了神来。随后我吃了些他拿来的东西,于是很快便恢复过来了。我在图书室里——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旁边。“要是我现在能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那倒是再好没有了,”我想,“那样我就不必狠心绷断自己的心弦,以中止同罗切斯特先生心灵上的联系。看来我得离开他。我不想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你现在好吗,简?”

    “好多了,先生。很快就会好的。”

    “再尝一下酒,简。”

    我照他的话做了。随后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到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突然他转过身来,充满激情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快步走过房间,又折回来,朝我弯下身子,像是要吻我,但我记起现在已不允许抚爱了。我转过头去,推开了他的脸。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嚷道,“啊,我知道!你不想吻伯莎·梅森的丈夫?你认为我的怀里已经有人,我的怀抱已被占有?”

    “无论怎么说,已没有我的份和我的容身之地了,先生。”

    “为什么,简?我来免去你多费口舌的麻烦,让我替你回答——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你会回答。我猜得对吗?”

    “是的。”

    “要是你这样想,你准对我抱有成见了,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浪子——低俗下贱的恶棍,煽起没有真情的爱,把你拉进预先设置好的圈套,毁掉你的名誉,夺去你的自尊。你对这还能说什么呢?我看你无话可说,首先你身子依然虚弱,还得花好些工夫才能喘过气来;其次,你还不习惯于指控我,辱骂我;此外眼泪的闸门大开着,要是你说得太多,泪水会奔涌而出,你没有心思来劝说,来责备,来大闹一场。你在思索着怎样来行动——你认为空谈无济于事。我知道你——我戒备着。”

    “先生,我不想与你作对。”我说,我那发抖的嗓音警告我要把话缩短。

    “不按你理解的字义而按我理解的字义来说,你正谋划着毁灭我。你等于已经说,我是一个已婚男子——正因为这样,你躲着我,避开我。刚才你已拒绝吻我,你想跟我完全成为陌路人,只不过作为阿黛勒的家庭教师住在这座房子里。要是我对你说了句友好的话,要是一种友好的感情使你再次向着我,你会说‘那个人差点让我成了他的情妇,我必须对他冷若冰霜’,于是你便真的冷若冰霜了。”

    我清了清喉咙稳住了嗓子回答他:“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先生。我也必须改变——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避免感情的波动,免得不断抵制回忆和联想,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阿黛勒得另请家庭教师,先生。”

    “噢,阿黛勒要上学去——我已做了安排。我也无意拿桑菲尔德府可怕的联想和回忆来折磨你——这是个可诅咒的地方,这个亚干的营帐,这个傲慢的墓穴,对着明亮开阔的天空,显现出生不如死的鬼相——这个狭窄的石头地狱,一个真正的魔鬼,抵得上我们想象中的一大批。简,你不要呆在这儿,我也不呆。我明知道桑菲尔德府鬼影憧憧,却把你带到这儿来,这是我的过错。我还没有见你就已责令他们把这个地方的祸害都瞒着你,只是因为我怕你一知道与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阿黛勒就找不到肯呆在这里的女教师了。而我的计划又不允许我把这疯子迁往别的地方——尽管我拥有一个比这里更幽静、更隐蔽的老房子,叫做芬丁庄园。要不是考虑到那里地处森林中心,环境有害健康,我良心上羞于做这样的安排,我是很可以让她安安稳稳地住在那儿的。那里潮湿的墙壁可能会很快从我肩上卸下她这个包袱。不过恶棍种种,恶行各有不同,我的并不在于间接谋杀,即便是对付我恨之入骨的人。

    “然而,把与你为邻的疯女人瞒着你,不过是像用斗篷把一个孩子盖起来,把它放在一棵箭毒树旁边,那魔鬼把四周都毒化了,而且毒气不散。不过我将关闭桑菲尔德府,我要用钉子封住前门,用板条盖没矮窗。我要给普尔太太二百英镑一年,让她同我的妻子——你称之为可怕的女巫,一起生活。只要给钱,格雷斯会很卖力,而且她可以让她在格里姆斯比收容所看门的儿子来做伴,我的妻子发作的时候,譬如受妖精的启发要把人家夜晚烧死在床上,用刀刺他们,从骨头上把肉咬下来的时候,格雷斯身边好歹也有个帮手。”

    “先生,”我打断他说,“对那个不幸的女人,你实在冷酷无情。你一谈起她就恨恨的——势不两立。那很残酷——她发疯也是身不由己的。”

    “简,我的小宝贝(我会这么叫你,因为你确实是这样),你不了解你谈的事儿,你又错怪我了。我恨她并不是因为她发了疯。要是你疯了,你想我会恨你吗?”

    “我确实想你会的,先生。”

    “那你错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会怎样地爱。你身上每一丁点皮肉如同我自己身上的一样,对我来说都非常宝贵,病痛之时也一样如此。你的脑袋是我的宝贝,要是出了毛病,也照样是我的宝贝。要是你呓语连篇,我的胳膊会围住你,而不是紧身马甲——即使在动怒的时候你乱抓乱拉,对我说来也是迷人的。要是你像今天早上的那个女人那样疯狂地向我扑来,我会用拥抱接受你,至少既起到制止的作用,又显出抚爱来。我不会像厌恶地避开她一样避开你。在你安静的时刻,你身边没有监护人,没有护士,只有我。我会带着不倦的温柔体贴,在你身边走动,尽管你不会对我报之以微笑。我会永不厌腻地盯着你的眼睛,尽管那双眼睛已不再射出一缕确认我的光芒。但是我干嘛要顺着那样的思路去想呢?我刚谈着让你离开桑菲尔德。你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让你立刻离开这里,明天你就走。我只不过求你在这间屋子里再忍受一个晚上,简,随后就向它的痛苦和恐怖诀别!我自有地方可去,那会是个安全的避难所,躲开可憎的回忆、不受欢迎的干扰,甚至还有欺诈和诽谤。”

    “带着阿黛勒走吧,先生,”我插嘴说,“你也有她可以做伴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我已经告诉你,我要送阿黛勒去上学,我何必要一个孩子做伴?何况又不是我的孩子——一个法国舞女的杂种。你干嘛把我跟她缠在一起?我说,你为什么把阿黛勒派给我做伴?”

    “你谈起了隐退,先生,而隐退和独处是乏味的,对你来说太乏味了。”

    “独处!独处!”他焦躁地重复了一遍,“我看我得做个解释。我不知道你的脸上正露出什么令人费解的表情。你要分享我的独处,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在他那么激动起来的时候,即使是冒险做个表示异议的手势,也需要有点勇气。他在房间里飞快地走动着,随后停了下来,仿佛猛地在原地生了根似的,狠狠地打量了我半天。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聚集在火炉上,而且竭力摆出安宁、镇静的姿态。

    “至于简性格上的障碍,”他终于说,比他的神态所让我期望的要镇定,“到现在为止,这团丝线还是转得够顺利的,但我向来知道,会出现结头和谜团,现在就是。此刻面对的是烦恼、气怒和无休无止的麻烦!上帝呀!我真想动用参孙的一分力量,快刀斩乱麻!”

    他又开始走动,但很快停了下来,这回正好停在我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说理吗?(他弯下腰来,凑近我耳朵)因为要是你不听,我就要使用暴力了。”他的声音嘶哑,他的神态像是要冲破不可忍受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大胆放肆了。我在另一个场合见过这种情形,要是再增一分狂乱的冲动,我就对他无能为力了。此刻,唯有在一瞬间将他控制住,不然,一个表示厌恶、逃避和胆怯的动作将置我自己——还有他——于死地。然而我并不害怕,丝毫没有。我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一种气势在支持着我。危急关头往往险象环生,但也不乏魅力,就像印第安人乘着皮筏穿过激流所感觉到的那样。我握住他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他扭曲的手指,抚慰地对他说:

    “坐下吧,你爱谈多久我就同你谈多久,你想说什么,不管有理无理,都听你说。”

    他坐了下来,但我并没有让他马上就开口,我已经强忍住眼泪多时,竭力不让它流下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哭。但现在我认为还是让眼泪任意流淌好,爱淌多久就淌多久。要是一腔泪水使他生了气,那就更好。于是我放任自己,哭了个痛快。

    不久我就听他真诚地求我镇静下来,我说他那么怒火冲天,我可无法镇静下来。

    “可是我没有生气,简。我只是太爱你了。你那苍白的小脸像铁板一样,神色坚定而冷漠,我可受不了。别哭,噢,把眼泪擦掉。”

    他口气软了下来,说明他已经克制住了。因此我也随之镇静下来。这时他试着要把他的头靠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许,随后他要一把将我拉过去。不行!

    “简!简!”他说,声调那么伤心,我的每根神经都颤栗起来了,“那么你不爱我了?你看重的只是我的地位以及作为我妻子的身份?现在你认为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你就害怕我碰你一碰了,好像我是什么癞蛤蟆或者猿猴似的。”

    这些话使我感到难受,可是我能做什么,说什么呢?也许我应当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但是我被悔恨折磨着,因为我伤了他的感情,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愿望在我制造的伤口上贴上膏药。

    “我确实爱你,”我说,“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我决不能表露或纵容这种感情。这是我最后一次表达了。”

    “最后一次,简!什么!你认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天天看到我,而同时要是仍爱我,却又经常保持冷漠和疏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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