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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王八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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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一辈子,总会认识那么几个王八蛋:和你说话不耐烦,和你吃饭不埋单,给你打电话不分时候,去你家里做客不换鞋,打开冰箱胡乱翻……在别人面前有素质有品位,唯独在你面前没皮没脸。但当你出事时,第一个冲上来维护你的,往往是这种王八蛋。

    经常听人说:我喜欢的是……唉,我觉得哈,你喜欢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如何去面对这份喜欢。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去喜欢,是否有尽力去触碰,是否有定力去坚守,是否有魄力去取舍,是否有权利去选择。

    喜欢就好好喜欢,别把执着当认真、放弃当放下、随意当随缘。还有一句:

    娑婆大梦,日日黄粱,若真的喜欢,就别抗拒遗憾。

    (一)

    老张给我打电话:喂,我心里头很难受,你陪我出去走走。我一边骂街,一边起床穿衣服、洗脸、订机票……他在重庆,我在济南,凌晨四点。

    人活一辈子,总会认识那么几个王八蛋:和你说话不耐烦,和你吃饭不埋单,给你打电话不分时候,去你家里做客不换鞋,打开冰箱胡乱翻……在别人面前有素质有品位,唯独在你面前没皮没脸。

    但当你出事时,第一个冲上来维护你的,往往是这种王八蛋。

    你失业他陪你喝酒骂街,你失恋他陪你熬夜抽烟。你缺钱时,不用打招呼,他会自动雪中送炭。你干架时,不用回头,他自然脱掉上衣站在你旁边……

    这样的蛋在我生命中为数不多,老张是其中一只,见了就烦,不见就想,再见再烦……

    好吧,其实于他而言,我亦是同样的一只蛋。

    飞机落地重庆江北机场时,我以为老张所谓的出去走走,是从朝天门码头走到解放碑。

    打死我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4000公里,往返横穿了整个中国。更销魂的是,直到3999.99公里走完,我也没搞清楚他在为谁难受……

    (二)

    老张是重庆崽儿,和我同庚,比我疯。他是我重庆酒吧的合伙人,酒吧名叫末冬末秋,在重庆的酒吧界有三大特点最出名:最文艺,最赔钱,老板最疯。一句话:唱歌喝酒解放天性,挣钱赔钱听天由命。

    冤死我了,我是莫名其妙地成为老张的合伙人的。有一回在观音桥吃九宫格老灶火锅,俩人都喝高了,他非要给我唱新写的歌。

    重庆民间藏龙卧虎,谁能想到破破烂烂的火锅店里居然还备着吉他,连变调夹都有。

    老张抡起吉他,张嘴就唱……

    他是个善于自我感动的人,带着哭腔唱的。一曲唱完,整个小火锅店都被感动了,服务员在抽鼻,隔壁桌好乖好乖的重庆妹子在偷偷抹眼泪,火锅店老板红着眼圈冲进厨房又冲出厨房,亲自送来了一盘毛肚。

    老张很骄傲,夹起一片毛肚丢进嘴里大嚼。他喝高了,忘了在锅里涮涮再吃的……我就算没喝高,也不会拦着他的……

    老张嚼着生毛肚,大着舌头问我:这首歌怎么样?我注意力全在那片毛肚上,随口答:烂!他问:有多烂?

    我说特别烂!他不甘心地问我:你说的具体点儿嗦(重庆方言中的语气助词),到底是哪种烂?

    毛肚看来很难嚼,他半天没嚼烂……我说:就是很不值钱的那种烂。

    火锅白气腾腾,老张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的。他一边嚼着牛肚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问:那到底烂到什么程度嘛,到底值多少钱嘛?

    他哭得像个精神病一样……

    全屋子的人都在敌视地看着我,好似我刚飞起一脚把一个无辜儿童踹下了水沟一样。我慌忙满世界找老张的脖子,搂着他哄他,告诉他,这首歌最起码值六位数,好几十万呢。我记得我好像安慰了他半天,还帮他把嘴里那块生牛肚给抠了出来。我们好像还很激动地拥抱,说了一锅底感人肺腑的话。然后就喝失忆了,其余的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酒醒,我哭着发现我卡上少了六位数的人民币。还是用手机银行转账的!

    好吧,人生已多风雨,往事不要再提,反正从此我成了末冬末秋酒吧的老板之一,年年拿分红,最多的一次有三位数……

    总之一句话:打倒毛肚!

    (三)

    老张站在国内到达出口,胡子拉碴,满眼血丝。我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样?怎么憔悴成这样?除了火锅店那回之外,从来就没见他皱过眉,他向来不都是傻乐傻乐的吗?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难受成这样?老张一脸死水地看着我,说:航班快起飞了,咱们走吧。走什么走?我不是刚下飞机吗?

    我一头雾水地被他从国内到达拽到国内出发,办票、过闸,坐上了重庆飞上海的航班。

    我没揍他,因为机票是他买的,而且他神情恍惚地说:什么都别问,你就当是陪我再疯一次嘛。

    说这话时,他望着忙忙碌碌的空姐,目光呆滞两眼失神,落拓得一塌糊涂……陪就陪,疯就疯,再怎么说,他也是条小生命。那个空姐可能被他看毛了,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他木呆呆地盯着人家不说话,睫毛都不带动,白痴一样。丢死人了,我赶忙圆场:他想要条毯子。

    起飞后,毯子送来了。老张蜷缩在座位里已经沉沉睡去,脑袋缩在脖子里,耳朵里塞着耳机。

    空姐小声地问我:他还好吗?老张睡觉时是皱着眉头的,额头上深深的一个“川”字,嘴抿得紧紧的。空姐端详了他一会儿,细心地帮他盖上毯子。川航的空姐就是好看,好温柔……

    我眼馋,也想盖毯子,但人家说:不好意思先生,已经发完了。

    ……

    我睡不着,看着老张的脸,数他的胡子。这个疯子是香港大学建筑学硕士,在当酒吧老板之前,是个建筑师。他曾是某设计院的青年骨干,设计建筑过马来西亚兰卡威的游艇码头、泰国清迈的六星级村庄度假酒店,曾参与设计过的国内五星级酒店更是一长串。

    有才之人难免狷狂,经常听说他为了一个设计方案和客户对骂的桥段。重庆男人脾气蛮,他敢指着客户的鼻子喊“锤子”,说人家屁都不懂。听说他在英国利物浦大学做课程交换时也是这副狗脾气,他一和人辩论起来就挽袖子拍桌子,导师都绕着他走,怕极了他的重庆花椒英语。说来也奇怪,这么不会做人的一个人,生意却不断,很多客户挨了骂还是乐意找他合作,夸他认真尽责,有想法有创意。

    总之,又疯又轴的老张当时是个运势很好的建筑师。正当我们以为这颗业界的小太阳冉冉升起时,他自己当后羿,把自个儿给射下来了。

    都知道他疯,但没想到他会疯到在事业黄金期辞了公职、停了工作室、推掉订单,跑去开了一家酒吧。酒吧叫末冬末秋,名字奇怪,位置奇怪,位于重庆江北的一个犄角旮旯里。

    装修也奇怪,古典又超前。墙壁是极品毛竹,地板是清水金刚砂混凝土,桌子是从泸沽湖千里迢迢运来的猪槽船,吧台是整棵巨树刨成的原木板,音响设备就算搬到人民大会堂里用也不寒碜……

    总之,装修的投入翻新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都足够。反正,装修的投入给他二十年时间都回不了本。

    建筑师老张投入了全部家产、全部精力,变身为酒吧老板。

    还没开业就知道一定会赔本的酒吧老板。

    旁人只道他脑子坏了,我却很欣赏他的这份疯。谁说只有朝九晚五的成功才是正确的人生?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又不是没体验过常规的人生,心智又不是不健全。人嘛,只要不伤天害理,只要对得起自己,只要不是盲目的冲动,干什么不行?

    我专程跑去重庆给他加油,正碰见他在酒吧工地上搬砖,我帮他一起搬,差点儿累出腰肌劳损。

    我问:老张,不是有工人吗?干吗要咱自己亲自上阵?他说:砖头是用来垒舞台的,舞台是用来弹琴唱歌的,将来舞台上弹琴唱歌的是我,那舞台也理应是我自己垒嗦。

    轴死你吧!全重庆数你最轴。我陪着他操着瓦刀抹水泥。重庆热,满头大汗,他又怪我技术不过关,让我走开。

    我像个泥猴儿一样蹲在一旁,满身土。工人们惬意地坐在一旁,抽烟聊天……

    他这个老板撅着屁股挥舞瓦刀,嘴里还哼着歌,一边哼歌,一边回头看我,神秘地笑笑,欲言又止地说:等到酒吧开业那天,我打算在这里办一场盛大的……

    盛大的什么?他又不说了,撅着屁股,一边抹水泥一边哼歌,每哼几句就给自己喝一声彩:

    唱得好!……再来一个嘛!

    我猜是一场盛大的民谣弹唱会,他自己的作品的发布会。除了建筑师,老张还是个不错的民谣歌手,常说此生除了爱盖房子就是爱弹吉他,盖过的房子和写过的原创民谣一样多。

    可惜,住他房子的人比听他歌的人多得多。所以我猜,这家民谣酒吧应该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个舞台。

    多数人在二三十岁就死了,他们变成自己的影子,往后的生命只是不断地重复自己。而老张懒得重复自己,他在建筑行业小有成绩后,抓住仅剩的青春来完成另外一个梦想,选择继续生长,他又有什么错呢?或许在旁人眼中,他简直错得一塌糊涂,为了开这家民谣酒吧,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据说亲戚朋友全都不支持,只有女朋友支持他。但压力再大,人也有追梦的权利,老张的行为不为过。开业那天的弹唱会再盛大也不为过,我等着他抱着吉他裸奔。

    结果酒吧开业那天没有个人弹唱会。正常的开业而已,一点儿都不盛大。或者说,本可以很盛大,结果没盛大。

    来的人巨多,大夏天的,都按请帖要求穿了正装,有些姑娘还是穿着婚纱一样的晚礼服来的,结果什么意料之外的活动都没有。没有抽奖没有惊喜没有特殊节目,老张也没有搞作品汇报演出。

    他端着杯子,只是一味傻乐傻乐地招呼人,挨个儿敬酒挨个儿干杯。他很快就喝大了,趴在舞台上呼呼睡,像只小猪一样。众人面面相觑,没说什么,都散了,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舞台边陪他。他在睡梦中大笑,笑得哈哈的,笑得淌眼泪,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我戳不醒他,任由他边睡边笑。

    酒吧开业后的第二天,老张带我去吃老灶火锅,再次喝高,忘情高歌。他涕泪横流地嚼着生毛肚,我痛心疾首痛失六位数的人民币。那几乎是我当时一半的家产。

    打倒毛肚!

    ……酒吧开业四个月后的一天,他凌晨四点给我打电话,隔着半个中国对我说:喂,我心里头很难受,你陪我出去走走。我坐在重庆飞上海的航班上满腹狐疑,他蜷缩在一旁沉睡。插着耳机,死死地拧着眉头。

    (四)

    飞机到站,老张睁开眼。睡眼惺忪,木木呆呆地往外走,我担心他撞到那个送毛毯的小空姐身上,拽了他一把。

    他一脑袋撞到了舱门框上,然后貌似醒了一点儿。

    他边走边揉脑袋,边揉脑袋边回头,不停地回头,依依不舍的,好像舍不得那个撞醒他的舱门框。

    我们边走廊桥边打哈欠,一个打完,另一个跟上。我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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