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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完结(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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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春天是寒冷的,以后无论经过多少年,聂无双回忆圣德元年的春天,只剩下记忆中从引凤台吹过的寒风,其余的,模模糊糊,不愿再想起。

    他改了年号——武德四年之后,改为圣德。也许连他也不愿意回忆起过去四五年中,那一场错误,错信了最疼爱的弟弟,错信了最爱的女人。他终是骄傲的皇帝,温和表象下,他的帝王之尊令他无法对过去的错误原谅。

    她笑,高高的引凤台空荡荡再无一人,除了与她形影相随的杨直。

    “娘娘,风大。下去吧。”杨直在身后劝道。高台上,她披着长衣单薄的身影在长风中似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长发在风中舞动,似她心中无尽的哀愁。

    她扶着还未完工的阑干,阑干上雕了龙凤呈祥,那一龙一凤,栩栩如生,可终究是雕了一半,就如他和她,走到一半,却再也无法走下去。这就是自己的命吧,生命中,爱着的,被爱着的人,来了又走,终究不能善终。眼泪点点滴落,落在那阑干上的九天玄凤上,轻易的,就**了一片。

    “娘娘……”杨直上前,扶着她纤细的胳膊,忍着心头的酸楚:“风大了,再吹下去,会着凉。”

    一声轻叹,聂无双扶住他的手,看着他:“还是没有旨意吗?”

    他锁她在引凤台,那本要讨她欢喜的偌大宫殿成了这世间最恢弘的华丽坟墓,白日无一丝人气,奢华的宫殿,精美的装饰,犹如一座鬼城,只有夜间呼啸而过的风成了唯一的陪伴。

    她在等,等一道最后赐死的诏书。高高的引凤台,她在凝望与等待中渐渐如花枯萎,可是那一道圣旨却迟迟没有等来……

    是他犹豫了?还是他想让她在等待与绝望中渐渐疯癫……

    一切都不可知,她每日所做的一切就只在等……

    “没有。娘娘。”杨直低声说道。

    她眼中掠过失望,扶了他的手,慢慢步下高台,长长的裙裾逶迤拖过洁白的汉白玉,这宫阙那么冷,冷得如身在九天。他给她的惩罚没有改变,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让她在无尽的虚空中忐忑等待最后死亡的结局。

    “娘娘,没有旨意就是好消息。”杨直在身边慢慢说道。

    聂无双苍白的唇微微一勾,眼前所见,天是灰的,花是黯的,春水亦是一汪死水,这样真不算是好消息。

    “娘娘……”杨直见她无动于衷,眼中渐渐流露绝望:“娘娘真的要放弃自己吗?”

    聂无双沉默放开他的手,慢慢向前走去。修长的身影衬着这华丽的宫殿,成了这世间最孤独的一副画。他终于明白了她的绝望。

    “娘娘……”眼中的泪滚落,杨直慢慢跪下,可是前行的人再也不会回头。聂无双轻声一叹,她知道他依然心存生机,只不过,这一次的聂无双,无法再给自己希望……

    ……

    夜里,引凤台的风无孔不入,似鬼哭。她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忽地,似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在黑夜中听起来那么清晰,仿佛在心底碾过一般。她猛地坐起身,喃喃道:“他来了。”在外间的杨直亦是惊醒,他见聂无双身着单衣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娘娘,娘娘……”杨直惊道,连忙上前去拉她。

    聂无双看着殿外黑漆漆的黑夜,眼中俱是茫然,空洞的眼神令人不由害怕。

    “他来了,他来了……”她嘴里念着,就要扑入黑暗中。

    “娘娘,谁来了?”杨直拉着她,连忙问道。

    “凤青,他来了……”她一遍遍念着,死命要挣开杨直的手。

    杨直看着殿外令人恐惧的夜色,心头酸涩:“娘娘,殿下没有来,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他来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凤青!凤青!”她对着黑夜大声喊:“我知道你来了,你出来……”

    她尖利的声音在黑夜中传得那么远,可回答她的只有那一声声无情的风声。

    “凤青……凤青……”她挣开杨直的手,瞪大眼睛看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喊得声嘶力竭。

    “娘娘,殿下不会来的,他在天牢,他怎么可能会来引凤台?”杨直泪流满面,拉着她往殿中去。

    “不,我看见的。不会错的。他来了。”聂无双喃喃地道。

    “娘娘,他不会来的。”杨直还要再说。忽地,聂无双欢快叫了一声,他不由回头。只见一盏微弱的宫灯在黑夜中亮起,那一抹高大挺秀的身影拖着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走来。所有的黑暗通通在他身后褪去,他每走一步,风声似就小一点。他终于抬头,看向那高高玉阶上的聂无双。

    “凤青,是凤青!”她挣脱杨直的手,飞快下了高台,雪白的单衣如黑夜盛开的白莲,美得令人不忍亵渎。

    她飞扑在那人的怀中,他手中的宫灯落地,照出他的面容,赫然就是许久不见的萧凤青。

    他抱着她,相拥的身影在黑夜中几乎凝成一座永远的石像。

    杨直眼中的泪滚落,他绝望地看着萧凤青身后如影随形的几位面无表情的内侍,终于伏地深深痛哭起来。

    是的,萧凤青来了,带来了皇帝的旨意。

    今夜是死夜……

    ……

    红烛高燃,偌大的宫殿中,聂无双看着面前的萧凤青,手指轻抚过他的轮廓分明的脸庞:“殿下瘦了。”

    萧凤青一笑,琥珀色的眼眸中带着她熟悉的慵懒与散漫:“在天牢里,饭食不好。”

    他拥着她,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轻笑:“他倒是待你不错,这么大的宫殿,竟给了你。”

    聂无双自嘲一笑:“他总是很慷慨的。”

    “本王也可以为你建一座,只是你不要。”他握了她冰凉的手指,埋怨道。

    泪水无声无息滚落,她看着面前的嬉笑如常的萧凤青,慢慢道:“这我都知道,天下你都可以给我。我何须还要你再给我一座引凤台?”

    他的手微微一颤,不由抬眸看着灯下倾城的容颜,这才慢慢道:“原来你心里都明白。”

    聂无双看着灯下消瘦些许的萧凤青,苍白的面容,俊美得几乎是魔魅的容颜,顾盼间那眼中的傲然,她早就该明白他的狠绝与无情并不是真正的他。

    他笑,褪去眼中的冷厉,他的笑是她从未见过的明澈与男人的天真:“为何要这般看着本王?”

    他把她冰凉的手贴在脸颊边,轻轻摩挲:“难道这时候你才发现你爱上了本王?”

    她不由“噗嗤”笑了起来,许久,她才慢慢道:“我爱过顾清鸿,我也爱过萧凤溟。”他静静地听:“那我呢?”

    “你在这里。”她指着心口:“你是我,从未离开。”

    他眼中露出诧异,想要说话,泪水却从眼角滚。他闭上眼,贴紧她的手,轻叹:“无双……”

    在那五年前的春雨夜,他伸出手握住了落魄一身雨水的她,那一刻对视中,两个相似的灵魂早就融合在一起,那是比生死盟约更加坚定的盟约,她找到了他,他亦找到她,那流浪在天地间属于自己另一个灵魂的自己。

    泪水不停歇,可是她脸上却是笑的:“殿下,你和我不会分离。”

    他睁开迷蒙的泪眼,弹去眼泪,一笑:“是,不会再分离。”

    温暖袭来,清苦的杜若香气包围了她。她埋首在他怀中,犹如倦鸟终于归了巢,再也不用惊惧,惶惶。

    “无双,你真的很傻。”他笑叹:“平白给了他应国,给了他盛世的天下。”

    “殿下,你也是。”聂无双轻轻嗤笑。

    红烛落下血红的蜡泪,在案几上,两座玉杯中,盛满了翠色的酒。

    鸩杀。

    这是他给他们两人最后的结局。

    天一亮,守在外面的宫人就要收起尸体。这已是他能给予的最后仁慈。

    长风猎猎,在光明的宫殿前,一抹清淡的身影久久伫立,风吹过他的鬓发,吹过他清淡的眉角,却吹不动他眼底翻涌的深深悲凉。

    天地间一片肃杀,有什么惊起寒鸦,黑色的鸟儿尖叫着飞过这一片不祥的宫殿,他抬头望去,眼中渐渐迷蒙,从此以后真的除了这个冷冰冰的宫殿,再没有一丝可以慰藉的温暖。

    千秋功业,他的盛世江山,除了这一切,他真的一无所有。

    宫殿里的明烛在燃烧,他恍惚想起那一日封后大婚,那明晃晃的龙凤大烛,那几乎被风吹灭的龙凤烛火,那一道许皇后自尽的不祥预兆,原来命运在很早前就写下谶言,只是他不愿信,而她不敢信。

    兜兜转转,这座华丽的宫殿却成了最后决断的时刻。

    他忽地轻轻地笑,笑着笑着,两行泪从眼角滚落。

    ……

    天边,燃起一道微弱的亮光,宫殿里的烛火终于渐渐燃尽,血红的蜡泪流淌了铜座,凝结成最后泪滴的时刻。萧凤青放开她,拿起玉杯,轻轻一闻,嗤笑:“竟是上好的绿蚁,没想到他这么周到。”

    聂无双上前,对镜整了整衣衫,为自己套上一件雪色白裙,没有珠花,从怀中拿出他曾亲手雕刻的楠木簪子,对镜嫣然一笑:“好看吗?”

    萧凤青点头,慢慢道:“好看。”

    他的眉眼生动如许,晨曦透过窗棂照在他琥珀色的深眸中,似上好的琥珀流光溢彩。聂无双上前,轻抚他的眉眼:“有一句话,我从未说对任何人说过。”

    “什么话?”他笑问。

    “殿下的眼睛是无双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她慢慢道。

    他的笑意渐渐凝结,狭长的深眸中深深动容,她贴近他的面容:“殿下应该知道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是的。”他轻轻叹道。举起酒杯,他看着她眼中渐渐有泪水,低笑:“别哭。这是好事。你和我能死在一起。你知道,这一向是我自私的心愿。”

    他用手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看……”

    微凉的手,轻易就覆了她所有的视线,她听到他喉间饮下毒酒,泪终于汹涌而出。

    她猛地拉开他的手,扑向另一杯毒酒,看也不看就要喝下。忽地,身后声动,她眼前人影一晃,他已挡在了她的跟前,俊魅的容颜上带着她不曾见过的温柔:“无双……”

    他手一伸,一仰头,另一杯毒酒就入了他的喉咙……

    “哗啦”一声,玉杯碎裂,聂无双只觉得漫天一片黑影袭来,她睁大双眼,他一仰头的决绝在眼前慢慢放大,放慢……

    “不——”她尖叫起来,疯了一样扑向他。

    他只是笑,任由她疯狂扑打他,面上带着宠溺。

    “不——你吐出来!”她抓着他的领子,绝美的面容血色褪尽,幽深的眼中皆是惊恐,她的手抖得如秋日的落叶,她看着他慢慢软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漆黑覆来,他要死了,要死了……这个念头从未这般强烈地撞击她的心中。

    痛,心口已经痛得无法言说。

    她慌乱抱着他,跪坐在地上,冰凉的金水砖,渐渐冰凉的他,有什么从她身体急速地流逝,她只睁大空洞的双眼,看着他含笑的俊眼。

    “不,不,不,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死……凤青,凤青……”泪水急急落在他的手上,脸上,他的笑为什么还不停止,他不应该是拉着自己一起喝下毒酒,然后一起赴死的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紧紧抱着他,浑身颤抖。

    “无双……我不想你死。”他在她怀里笑,一丝血迹从唇边蜿蜒而下。聂无双拼命擦去,可是为什么擦不干净,为什么!为什么!

    “无双,你不该和我一起……一起沉沦地狱。”他开始颤抖,血不停地从苍白的唇边流下,他在她怀中笑:“无双,你是我见过最美,心地最好的女人……你不该死,是我……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幸福……”

    他的深眸中带着笑意与她从未见过的愧疚:“你好好地活下去,和他,还有长宁……”

    他的声息渐渐微弱,笑意凝结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他终于在她面前含笑闭上了双眼……

    一切归于寂静。

    聂无双呆呆看着怀中已失去温度的萧凤青,天光终于冲破最后一道屏障,光芒万丈,照亮这陡然阴冷的宫殿。心中有什么空了,没了,生生扯出身体,她抱着他,唤道:“凤青,你醒醒……你醒醒……”

    偌大的宫殿,回荡着她怯怯的声音,凤青,凤青……醒醒……

    已经没有人回答她。

    那曾经慵懒带笑的眉眼再也不会对她笑,那清苦的杜若香气再也不会缠绕在她的生命中,这个冰冷的世间再也不会有他固执地要她陪在身边,不会在千军万马中,飞奔而来,焦急唤道“无双……”

    更不会有人抱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

    他走了,留下她苟活在世间,再也不会羁绊在她生命中……

    她抱着他,眼中已无泪,心已成灰。

    门忽地打开,一道明黄的身影脚步微微踉跄地走了进来。聂无双木然地看着他,幽深的眼中阴郁翻涌。

    “他……”萧凤溟一步步走近,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死了。”聂无双轻声道,她慢慢拂过他鬓边的乱发,怀中的萧凤青那么安静,犀利俊美的五官那么明晰,他仿佛睡着了,只要一睁眼,还是那魅惑众生的萧凤青。

    萧凤溟沉默走到他身边,想要抱起他,却在她幽冷的双眸中放下双手。

    “他死了。”她固执地重复,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也能让所有的人相信这个冰冷的事实。

    “是你杀了他。”她冰冷的眼中映出萧凤溟苍白的面容,她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害死了他。”

    “我……”萧凤溟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已是无言以对。

    她忽地笑了,笑声低沉而凄厉。他看着她癫狂的神情,柔声道:“无双……”

    聂无双抬起脸,她的脸苍白得吓人,仿佛地狱而出的女鬼,她冷笑着看着他,明黄的龙袍,当初如神一般敬仰爱慕的男人亲手赐死了他最疼爱的弟弟!早知天家无情,她却不知,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无情冷漠。

    “你过来。”她朝他招手:“你看看他。”

    她笑得阴冷:“你看看他……他何尝要你的皇帝位,他要的你从来不懂。”

    她小心放下萧凤青,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慢慢向萧凤溟走去,雪白的容色,雪白的长衣,她冷得如昆仑天山的冰雪:“你怎么不敢看了?他是你的弟弟,他敬你爱你,最后反了你也是被你所逼!”

    她靠近他,猛地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哈哈一笑,美眸中迸出强烈的恨意:“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她仰天长笑,狂笑声中,他只看见她的长发忽地飞扬,心头一痛,她不知何时已拔下头上的楠木簪子,狠狠地刺进他的心口……

    鲜血流下,他捂住心口,定定看着面前疯魔一般的聂无双。

    她眼中的恨意那么浓,一点点加重手中的力道,簪子破开他心口的血肉,一点一点,挖心的痛。

    心口的暖意飞灰湮灭,他一动不动,看着她泪流满面,血流在她的手上,沾染了她身上雪白的长衣。他轻吐一口气,淡淡道:“无双,你杀了我吧。”

    他的手轻抚过她流泪的美眸,轻笑:“原来这样的你也这样美。可是,无双,你也错了。我要的,你和他都不懂。”

    他握住她的手:“无双,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无声地哽咽起来,手开始颤抖,温热的血一如他的人,脉脉流过她的手心。眼前血色蔓延,身后有人惊叫起来,侍卫们大惊失色,纷纷扑入殿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萧凤溟搂住她,不让他们近身,怒喝:“退下!”

    “皇上!”无人敢退,纷纷跪下。殿中一片死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聂无双那一只握着长簪的手,再进一点,所有的恩怨都了结,可是这刚建立的万里江山就只能,江山失色,万民同悲。

    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那一统三国,最圣明的帝王!

    她看着他,泪流成河,他不放开搂着她的手,淡淡的龙涎香,从未像这一刻令她如此悲苦。

    “无双,你杀了我吧,若是这重重宫阙中没有了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万里江山,没有了你,朕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他把她按在怀中,心口更疼,可是心底却这样安静,能死在她的手里,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爱到深处无怨尤,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从来不愿她死去,就如那狷狂的五弟,他宁可自己喝下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毒酒,也要她活着。

    一声呜咽终于从他怀中迸发。她放开手,放声大哭,凄凉的哭声在宫殿中久久不绝……所有的人都低下头,而地上,萧凤青平静带笑的面上似绽出一丝笑容……

    ……

    长长的夜,一道狭长的通道蜿蜒而下。一袭黑色衣服的人由着宫人领着慢慢走下阴森的台阶。

    他时不时停住脚步,按着心口,前面领路的宫人识趣停下,等他休息够了,这才继续往下。终于,他来到了一方偌大的地下密室中。

    密室中央的台上放着一具尸身,眉眼栩栩如生,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他喘息了一会,咳嗽起来,一旁的内侍上前担忧地问道:“皇上,龙体为重。”

    他挥了挥手,把手中的帕子塞回袖中,哑声问道:“怎么样了?”

    内侍恭谨回答:“宫正司的内监说,殿下多喝了一杯毒酒,所以有些棘手,勉力一试。成与不成,要看老天的意思。”

    萧凤溟沉默点了点头,他走上前,修长的手拂过萧凤青的眉眼,轻叹一声:“醒来吧。五弟。”

    一旁围着的几位沉默的内侍上前,利落地把萧凤青抬到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木桶中,药汁滚滚浇下,很快地,就把他头部以下浸入。

    萧凤溟看着,时不时咳嗽一声,眼中皆是复杂神色。

    “皇上,上去吧,您的伤还没好。”不知何时,林公公走来,劝道。

    萧凤溟捂着心口,又重重咳了一声:“她怎么样了?”

    林公公眼中掠过不忍:“皇后还是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

    萧凤溟只觉得心口的剧痛又更加重,他不由捂住唇重重咳嗽起来

    “皇上!皇上!”林公公连忙递上帕子,萧凤溟咳了许久,这才缓缓放开。雪白的绢帕上,赫然有血迹。

    “这这……”林公公大惊:“皇上……”

    萧凤溟挥了挥手:“太医说,伤到了肺腑……”他说罢,又看着那木桶中无知无觉的萧凤青。

    “皇上……”林公公不由泪滴落:“皇上为何不告诉娘娘,这一切都是假的,睿王殿下并没有死。”

    萧凤溟清淡的眉眼皆是疲倦,许久,他才慢慢道:“不,睿王已经死了。皇帝要他死。天下要他死。他不死,天下不能归一,他不死,朕怎么对天下黎民百姓交代?”

    林公公黯然低头。

    萧凤溟上前,热气腾腾的木桶中,萧凤青似在沉睡,一滴泪滴落在药汁中,顷刻就不见了踪迹。他轻抚他与自己酷似的面容,声音沙哑疲倦:“可是三哥不会让你死。做哥哥的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五弟,你还记得当年你跌入山谷,朕去寻你。你说,三哥,你真傻,让我一个人死在那边什么,什么都干干净净。”

    “可是,我说,三哥永远不会丢下你。这一句话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他的泪滚落。雾气弥漫,轻易地就遮掩了他深深的悲切。而他却不知,那无知无觉的人,手指动了动,有一行泪从他眼窝中滚落,滴入药汁中,再也了无踪迹。

    许久,他转身,对林公公道:“去跟皇后传旨,就说,朕放开她离开,与睿王的灵柩一起离开应京……天涯海角,她要和他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她好好活着……”

    “皇上!”林公公吃惊地跪下,泣不成声:“那皇上怎么办?”

    萧凤溟最后看了一眼木桶中的萧凤青,转身:“朕,有江山作伴。”

    ……

    清晨,一辆雪白的灵车缓缓从宫门拉出,聂无双一身缟素,头上朱钗皆无,只簪一朵白花,素净得犹如瓷人,她随着灵车慢慢地走。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一切寂静无声。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重重宫阙,转身慢慢走出宫门。

    不远处,一抹明黄孤零零地站在玉阶之上,怀中,是犹自沉睡的长宁。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低头看着睡得天地无欺的长宁,低声道:“长宁,你的母亲走了……”

    ……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陌上花开,灿烂美丽。一位素衣荆钗,身量窈窕的妇人一边走,一边采着野花。素净的面上,容色倾城。

    她挽着竹篮,漫步在鲜花开满的山坡上,终于来到一座无字碑前,放下手中的竹篮,她为无字碑扫去尘土,奉上鲜花,低声笑道:“凤青,我又来看你了。”

    她慢慢地说,和风细细,她的声音柔如得犹如春风。过了许久,远处走来杨直,他上前躬身笑道:“娘娘,天快晌午了,回去吧。”

    聂无双抬头一笑:“不要再叫我娘娘了,你又忘了。”

    杨直看了素衣的聂无双一眼,笑道:“在奴婢的心中,娘娘永远是娘娘。”

    聂无双一笑,不再与他争辩。

    主仆两人慢慢往回走。不远处,一抹青影慢慢走出来,那眉眼俊魅,犹如刀刻。

    “娘娘,奴婢听到一个消息。”杨直一边走,一边说。

    “什么消息?”聂无双随口问道。

    杨直看着她平静的侧面,小心翼翼地道:“听说,皇上病重……”

    聂无双不由顿住脚步,许久才“哦”地一声。继续往前走。

    “娘娘,三年了,皇上未立新后,后宫空置。奴婢常常听说,皇上日理万机,勤政爱民,日日批阅奏章到了深夜,所以才引发旧疾……”杨直小声地说。

    聂无双一声不吭,只是沉默。

    “娘娘,为何不能原谅皇上?当初殿下也说过,要娘娘……幸福。”杨直大着胆子说道。

    聂无双看了他一眼:“你不明白。”

    她说完,眼前一座竹屋已经到了,她笑了笑:“今天杨公公煮了什么好吃的?”,那明媚的笑意,仿佛前尘往事皆已经忘记。

    杨直心中一叹,不再说起。

    ……

    深夜,竹屋中寂静。聂无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听到的话又一遍遍在脑海中翻涌。

    忽地窗外传来一声“咔嚓”她猛地一惊,问道:“是谁?!”

    她点起烛火,照了照屋外,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松了一口气,正转头,忽地,她定定看着那半开的窗台。只见窗台上赫然放着一支楠木簪子,在簪子上还放着一个已经摩挲旧了的荷包。

    泪忽的就这样滚落,她奔出竹屋,大声喊:“凤青!凤青!你出来!你出来啊!”

    可回答她的只有黑漆漆的黑暗。

    “你出来啊……凤青……你没死对不对……”她软倒在地上,恸哭失声。

    “你出来,出来啊……”

    她看着黑夜,哭得不能自己:“我知道你在的,你一定在的……你回答我啊……”

    漆黑的山路上,一抹黑影快步走着,忽地眼前灯火一亮。

    杨直拦住了黑影的去路。

    “殿下……”他跪下:“奴婢就知道是殿下。”

    黑影侧过身,低声道:“你认错人了。”

    “是殿下。”他伏在地上,痛哭:“殿下你不知道娘娘守了你三年……”

    “睿王已经死了,萧凤青也死了……”他慢慢道:“答应我,带她去她应该去的地方……”

    他说罢,越过他,重新没入黑暗中。

    “殿下要去哪里?”杨直大声问道。

    “天南地北,一直走到忘记她的地方……”他低叹一声,终于消失。

    ……

    高高的引凤台上,风一阵阵吹着,明明是三四月的春季,他却一身重裘。三年了,三年中他只觉得自己老了,累了,偌大的皇宫中一日比一日暮气沉沉。

    可是明明,四海的奏报如雪片一般飞来,字字句句都在赞颂他的圣明仁德。

    仁君,明君……他听得腻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踢踢踏踏。他含笑回过头,一个粉雕玉砌般的小男孩站在他身后,声音清脆:“父皇!你怎么躲在了这边?”

    萧凤溟重重咳了一声,平了心气,含笑道:“长宁又怎么跑来了?”

    长宁上前拖着他的手:“父皇,父皇,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

    “哦。”萧凤溟抱起他,心口的旧伤似又更痛了。他忍着痛,抱着他,和声问道:“什么女人。”

    “她说她是我的母后。”长宁眨巴着与记忆中酷似的美眸,看着他。

    萧凤溟脸一白,不由踉跄后退几步。

    他抱紧长宁,颤声道:“她……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长宁点点头:“她就在下面。”

    “父皇,母后是不是回来了?”他问道。

    萧凤溟放下他,飞快地奔下高台,心口那么痛,那么热,她回来了吗?回来了吗?是她吗?……

    高台下,一抹窈窕雪色的身影悄然立着。

    四月的天光那么明媚,照得见她脸上纤毫毕现,她对他微微一笑:“凤溟……”那刹那的容光彻底照亮了他的世界。

    有风吹过,他的眼前泪水模糊,他伸出手,握住她温热的手:“无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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