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客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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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看着眼前略显朴素的公寓楼道，陈正昊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紧张感——这些年来，死域绝境、穷凶极恶，他也见过了不少，甚至亲手解决了不少。但随着拾级而上的脚步离楚良教授的寓所越来越近，这种莫名的心慌就越是明显。
今天怎么回事？是被先前小玟沉重的礼物影响了吗？不太像啊……
在莫名其妙的紧张之中，陈正昊来到了楚良教授寓所的门前，轻轻敲了敲公寓的门。
“哦，是……陈正昊同学吗？”
寓所内传来了一个很是斯文的男性声音——看起来，这声音的主人便是早预料到陈正昊要登门来访的楚良教授了。
“是……是的！”陈正昊的声音还是显得有些紧张，“请……请问我可以进门吗？”
“当然可以，门没有关，请进。”
陈正昊试探性地打开了门——会客厅内，一名戴着眼镜、儒雅和善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泡着香茗，而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三位与陈正昊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想必这几位便是自己未来的“同学”了——陈正昊心想着，向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深鞠一躬，表示了自己应尽的礼节，顺势悄悄走近观察了一番他未来的同学。
但很快，随着一张熟悉的面庞在他面前出现，他内心莫名的紧张感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诧异与困惑——
“老董？你怎么也在这儿？！”
“别大惊小怪的，老陈。”面对惊讶的陈正昊，董司慧嫌弃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老友重会的欣喜——显然，她很清楚今日陈正昊会来访，“好歹我们也算是在一个‘单位’共事，举止这么轻佻，这让我们安全局的朋友怎么看我们？”
“哈哈哈，董小姐，陈先生如此惊讶也是人之常情嘛！”一旁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豪爽地大笑道，随即起身，向陈正昊伸出了手，“陈兄——在下梁子严，日后还请多指教。”
“啊……梁兄，幸会幸会，多多关照。”面对豁达大方的梁子严，被董司慧的突然现身惊讶到的陈正昊一时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昔日交际场上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只得微笑着握住梁子严的笑，点头称是。
“早让你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含蓄些的，梁哥——你看，这不是吓到陈先生了？”梁子严身边，另一名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子笑着埋怨梁子严的热情过度，转而也向陈正昊打了照面，“我叫白茹圭，久仰陈先生大名，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啦——不要介意梁哥哈，他对感兴趣的人都是这样。日后若是你觉得他表现不妥，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教训他。”
“啊这……小白，我这可是一腔热忱要与陈先生结交哇，难道……这次也好心办了坏事？”
“啊……哈哈……”看着眼前这位白茹圭姑娘对一旁挠头的梁子严埋怨又充满爱意的眼神，敏锐的陈正昊一下便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却忽略了白茹圭寒暄的话语中“久仰大名”的深意。
“哈，好，很好——这样和谐的氛围，对于你们这些日后可能要共事的孩子们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看着眼前初次见面便有说有笑的年轻人，一旁一直在沏茶的中年男子不禁欣慰地笑着介绍道，“子严是安全局行动组的预备人员，小白则是安全局秘书处的文职实习生——哦，忘了向陈正昊同学的作自我介绍了：鄙人楚良，现供职于Rm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在你来之前，晓慧曾跟我提起过你过往的经历——令人叹服啊，真是年轻有为，鄙人作为老师，却只是一介寒儒，真是惭愧……”
“楚教授说笑了。”缓过劲儿来的陈正昊终于恢复了往常的状态，连忙回应道，“在下只是在几位前辈的引领下，做了些应该做的事情罢了，期间还犯过不少错误，多谢前辈与朋友包容与协助，才能得幸来到楚教授门下进学……”
“不过，冒昧问一句，楚教授，”说罢，陈正昊不禁又看向一旁的董司慧，“请问您和董司慧是……”
“啊，晓慧啊……”对于这个问题，楚良教授似乎感到了一些为难。
“他是我舅舅。”还没等楚教授回答，董司慧便抢先一步说出了答案，“放心吧，老陈——我是信息工程方面的，可没法拜入楚教授门下……我只是依母亲所托，来舅舅家探亲，顺便来看看我的外婆。”
“原来是这样……啊？”得知真相的陈正昊刚为自己接下来三年不会和这条母龙同窗感到庆幸，却后知后觉地对董司慧与楚良之间意料之外的亲人关系感到了震惊。
“额……那个，晓慧啊……”听到董司慧毫无顾忌地揭开了真相，先前沉着优雅的楚良语气中也不免出现了一丝慌乱，“舅舅这会儿还得先与这三位聊一会儿……对了，你外婆最近可想你了，要不……你去天台陪你外婆一会儿？”
“……行。”看着楚良眼神的暗示，董司慧点了点头，随即离开了会客厅，登上了通往寓所天台的楼梯。陈正昊注意到，目送着董司慧离开了楚良，先前绷紧的面庞这才缓和下来。
“……哈，一些家事，让各位见笑了。”楚良转而恢复了先前优雅的笑容，向在座的三位即将投入其门下的年轻人道歉，“既然各位之间已经初步相互认识了，也都清楚了跟随鄙人学习的目的，那我们不妨坦率些。毕竟日后你们的工作环境会极其缺乏信任，鄙人希望不管是此刻还是以后，我们都可以将彼此视作家人——哦，差点忘了，这里本来就有两位将要成为一家人。”
对于楚良微笑着的调侃，已经定下婚约的梁、白二人不禁同时害羞得挠了挠头。
“非常荣幸，各位是我进入‘雨伞计划’以来所带领的第一批学生。”楚良教授继续说道，“子严和小白不必多说，我们自是同在京域的老朋友了。至于陈正昊同学……哈哈，先前晓慧坐在这里时，和我们分享了许多这些年你们一起经历的故事……”
“真是了不起啊，陈兄！”话至此处，一旁耿直的梁子严忍不住地向陈正昊竖大拇指，语气之中满是钦佩与艳羡，“金帐汗王墓、永江事变、远征曼德莱、对决武云天……没想到陈兄与我年龄相仿，竟已经经历过如此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甚至亲身搅动其中风云，真是让我这个安全局行动组所谓的‘后备人才’汗颜啊……”
“哈哈……梁兄谬赞了……谬赞了……”陈正昊不住地笑道，谦逊的面色之中带着一丝心虚与无奈——若不是梁子严此刻将其一一列举，身在此山中的陈正昊还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短短的三年之中自己究竟经历了怎样惊险壮阔的冒险。
“哈哈，子严还是这样，壮志不改啊！”一旁的楚良教授也笑着说道，“不过……有了妻室之后，子严啊，你还是少像过去那样乱来吧——安全局的领导对你工作态度与能力的评价都很不错，除了你这种总喜欢干点大事的暴躁脾气……”
“有妻室又如何？楚教授，我……”梁子严想要反驳，眼神却不由得瞥向了一旁脸色一沉的白茹圭，连忙赔笑道，“不是，小白，我的意思是……同在安全局，你肯定也能理解我的，对吧？”
“哼……梁哥，楚教授说得对——你呀，还是让人家省点儿心吧！每次你跟着前辈们出差，我都得跟在后面帮你处理一些不必要的额外麻烦……”白茹圭锤了一下梁子严的肩膀，无奈地抱怨道。“虽然对完成任务目标无伤大雅，但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哈哈，有吗？我这……”听到白茹圭的抱怨，自知理亏的梁子严只能挠了挠头，赔笑道。
面对眼前这一幕与自己无关的温馨滑稽剧，陈正昊的笑容之中无形间带有了一丝落寞——梁子严羡慕他能够闯出这么一番令世人震惊的事业，而他……也羡慕梁子严能拥有这么一位默契无间的伴侣。
等等，我好像……也有……吧？
“咳咳，总之，虽然陈正昊同学和二位同样寄居在我门下，但他并不属于安全局的管辖范围。”楚良教授咳嗽了两声，总结道，“按安全局的最新指示，‘落天行动’过后，‘伍’组织名义上已经完成其使命，后续如何处理，相关领导还在讨论之中——目前暂不考虑正式并入安全局内部，成为正式的行动单位。”
“原来是这样……”对于安全局对“伍”的决定，陈正昊表示理解，面色若有所思。
“但是，尽管不在安全局，你与这二位的行动大都是平行的，但以后大家至少有同窗之谊，”楚良教授神秘地一笑，对陈正昊提醒道，“若是日后有需要，我想，不仅是鄙人，子严和小白也会乐意相助的，对吧？”
“没错！”梁子严拍了拍胸脯，高声说道，“若是以后有什么需要，联系我就好——能帮的忙，我梁子严当仁不让！”
“我也会帮忙的。”白茹圭也笑着答应道。
“那么，多谢三位了。”看着眼前的新朋友，尽管还没有摸清底细，但此刻的陈正昊心头升起一股暖流——很显然，他并不是喜欢独行长夜的孤雁。
“诶，对了，教授。”梁子严一拍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楚良教授问道，“我听说，我们这一届一共有四人……除了我、小白和陈兄，不是还有一位吗？怎么没见着他人？”
“这个……”听到梁子严的问题，楚良教授的语气中也听出了一丝为难，“确实有第四个人，但安全局方面交代过……此人身份很特殊，就连安全局都很难对他实施监控。不过……”
“安全局的秦三权先生说，这个人会主动来找我们的，在合适的时候。”
“实施监控？”对于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陈正昊不禁来了兴致，“这个人这么厉害？”
“嗯……我不太好说——对了，这是安全局方面传输来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他们所知道的也很有限，只知道这个孩子很孤僻，有点神神叨叨的，目前还兼职街头魔术师——哈哈，现在除了秦先生有稳定的渠道与他取得联系，无人能够准确地掌握他的行踪。”
“……吴涟……”
看着文件上男子的照片和名字，陈正昊不禁皱了皱眉头——虽然尚未见到本人，但只是照片中他的面容，尤其是那漆黑幽邃的眼神，陈正昊就感觉到有些不太舒服。
“嗨，不过各位也不必紧张——正如秦先生所说，时机到了，我们会和他见面的。”看着三个年轻人盯着文件紧锁眉头，楚良教授淡然一笑，劝慰道。
“……教授说的对。”听到楚教授的劝慰，白茹圭叹了口气，将文件还给楚教授，伸了个懒腰，“这种谜一般的家伙……哼，与其费神去寻他的踪迹，还不如就等他来找我们。”
“唉……行吧！听小白的！”梁子严也是长叹一声，将文件扔到茶几上，看了看表，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楚教授，抱歉了！今天是安全局的常规人员抽查，我和小白还得赶紧回局里，不便多留了！抱歉，陈兄，在下得先走一步了！”
“哎呀！我怎么也给忘了——抱歉抱歉，楚教授，陈先生，我们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没关系，以后大家都在京域，相逢会有时。”楚良教授微微一笑，随即与陈正昊起身，送着匆匆忙忙告别的二人离开了寓所。
“楚教授，那我今日也不便叨扰了，我先……”见二人先行离开，时间又将近午餐，陈正昊自觉不便多留，便也想要告辞。
“等等，陈正昊同学。”楚良教授笑着拦下了想要告退的陈正昊，似乎还有话说。
“还有一个人……想要见见你——别紧张，她对你没有恶意。”
【二】
“外婆……是我，晓慧。”
公寓的天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端坐在方椅上，面对着眼前春意初至的京域都市，手中的画笔不住地在面前的画布上涂写着。
“啊……是晓慧回来了啊，快过来，让外婆看看。”
听到董司慧的声音，老妪缓缓转身，脸上渐渐浮现出慈蔼的笑容，示意董司慧来到自己的身边。董司慧应声靠近，半蹲在外婆的身边，任凭外婆慈爱地抚过自己的面庞。而她看见，外婆的画布上，只剩下了一座孤独的城市了。
作为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在父亲刚刚过世的时候，外界的流言蜚语之中便有这样一句充满嫉妒与嘲弄的恶语：
“倘若那个可怜的寡妇没有离开她的娘家，就凭她老母洛万川的一幅画，足够这对倒霉的母女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作为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董司慧知道，洛万川，自己这位陌生而又慈祥的外婆在如今的Z国艺术界可谓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尽管深知母亲楚晨与外婆之间有着似乎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是在父亲意外去世、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对于心疼不已的外婆的资助，母亲都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拒绝，但每当闲暇之时，已经离开楚家的楚晨总会让她代为拜访自己的母亲——而对于自己的外孙女，这位与女儿至今未能冰释前嫌的老人当然是疼爱无比。
血浓于水，既然女儿离走已是家门不幸，自己的儿子又未有后嗣，难得还有这么一个听话的外孙女，对于老伴儿早早过世的洛万川而言，这已经是最后能够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了。
看着眼前伏在自己面前、已然长成一位婷婷少女的董司慧，已经垂垂老矣的洛万川难得地绽开了笑容——而在如今渡过大风大浪的董司慧眼中，那样少见的灿烂笑容之中，依旧难免带有些许落寞与感伤。
“阿晨……你的母亲，最近怎么样？”果然，哪怕多年不见，在洛万川心里，那个叛逆的女儿依旧是自己最关心的人。
“妈妈最近很好，不用担心了，外婆。”董司慧安慰道，“她的花店已经在京域有些起色了，现在的我们……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洛万川轻抚着董司慧遮住面庞的长发，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董司慧眼里，不知为何，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外婆与自己有许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冷淡，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危险。
那种神秘而似有若无的危险感，对于并不清楚洛万川过往的董司慧而言，至多只是一种作为女人的预感与共鸣罢了。但也正是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共鸣，虽然一年下来也只有几次接触，但不知为何，在那张红尘看破的苍老面容之下，在那已然浑浊不清的眼神之中，董司慧看见了一轮清冷的冰月，一种足以纳下奔流百川的深邃与浩瀚。
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因为……
“……好了，晓慧，”看着凝视着自己的董司慧，洛万川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外婆还要和你的一位朋友聊聊。”
“朋友？”正当董司慧疑惑时，天台的门再次被打开——受到楚良挽留的陈正昊来到天台，见到了祖孙二人。
“……我明白了，那外婆，您多保重，有空的时候，我会多来看您的。”董司慧点了点头，转而起身，默默地向陈正昊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便离开了天台。
“……好了，陈正昊小朋友。”见外孙女离开了，洛万川轻叹一声，又一次转向自己那幅未完成的城市风景画，“我想，你有很多想和我聊的吧？”
“嗯……其实也并没有很多了，”陈正昊沉吟一声，转而恢复了笑容，向着洛万川的背影深鞠一躬，“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我对真相的渴求……哈，已经远没有当初那样迫切了……”
“只是想来瞻仰一番当年比林老先生更强大的存在的风采罢了，久仰大名，洛老板。”
“哼……”听到陈正昊的敬辞，洛万川并未转过身来，只是冷哼一声，“看来，老林还是没能瞒得住你……”
“关于这一点，晚辈觉得有待商榷，洛老前辈。”陈正昊谦逊地笑道，“其实，早在一年半之前，当我第一次在风都图书馆接触到那份致命的通缉令时，您和林老先生的身份我便已经了然了——而当我在先前侦查武恒相关情报时无意间发现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的名字时，我立刻便明白了您的真实身份。”
“而在‘落天行动’结束后，在京域照顾林老先生的外孙女的那一周内，我通过多方渠道暗中查询了许多与武恒无关、但令我兴趣盎然的信息，其中便包括您，洛万川老前辈。当我意外发现您便是董司慧的外婆时，结合先前所得到的信息，我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青龙’的推荐人，‘五佬’中的‘太阴’，便是她的亲外婆，过去大混乱时代名震Z国商界的‘老板’，如今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洛万川。”
“呵呵……是我小看你了。”听完陈正昊的分析，洛万川脸上先前的冷峻顿时消失了，淡淡一笑，“看来，你比老林所描述的还有厉害些。”
“过奖了，洛老。”陈正昊依旧保持着谦逊的笑容，“在调查您这件事上，我还是有所疏漏——比如，我的关注点过于执着于您和董司慧，而忽视了您的儿女的身份。所以，在进门见到董司慧也在这里前，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原来楚良教授竟是您的儿子——现在，楚良教授是如何与安全局的‘雨伞计划’达成联系这一问题，答案已经一目了然了。”
“‘雨伞计划’……那是阿良自己的选择，”提到此事，洛万川似是想起了什么，伤感地叹了口气，“正如阿晨选择离开这个家一样，我拦不住……”
“抱歉！是晚辈妄加揣测，失言了……”见洛万川骤然间悲伤下来的神色，敏锐的陈正昊连忙道歉道。
“呵呵……都是往事罢了，至少现在……他们的生活都步上了正途……除了晓慧。”提到董司慧，洛万川的神色不禁变得颇为严肃。
“抱歉，洛老，尽管我无意了解您与您的女儿究竟有着怎样的矛盾，”见洛万川提起董司慧，陈正昊顺水推舟，问出了此刻他唯一想问的问题，“但……推荐您的亲孙女亲涉如此险境，冒昧问一句，您……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呵呵，”听到陈正昊的问题，似是早有预料的洛万川发出了沧桑的笑声，“果然如老林所说，你的好奇心还是那么的旺盛——不过鉴于日后说不准还要有求于你，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见过林书野之后，你应该清楚，所谓的‘五佬’，大都是那个混乱不堪的时代中一个秘密反抗组织的幸存者，自然，也包括我和老林。经历过那个时代后，我们这些幸存者的生死观早已与常人大相径庭——死亡对我们而言，是一种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的解脱；而活着，则是意味着还有未能完成使命，我们还不能停滞不前。”
“自从阿晨——哦，也就是晓慧的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后，我一直暗中关注着她与她新的家人。尤其是在晓慧的父亲离世、晓慧也不幸受伤后，我一度托人找到阿晨门上，想将他们寡母孤女接回家一同生活——可惜，阿晨还是那么倔强，她几度婉拒了我的好意。我虽然心急如焚，但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在暗中远远观望着他们母女的生活，并在阿晨察觉不到的地方给予他们帮助。”
“阿晨很聪明，我的这些小手段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尽管从未当面表示谢意，可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让晓慧来到这里探访我，陪我聊聊天，勉强算是尽了些孝道。”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我察觉到了晓慧的不对劲——从她仅剩的那只眼睛中，我看见了一些当年我身上的毛病：孤僻、离群、厌世、乖戾……以至于，绝望。”
“平心而论，比起阿晨，现在的晓慧和当初年轻时的我真的太像了——也正是因此，我才更明白，这样的状态对于晓慧而言非常的消极与危险，倘若不对现状加以改变，那么……晓慧将活得生不如死。”
“她需要朋友，需要能够理解她、与她并肩的朋友，来打开她冰封的心境。”
“……所以，这就是您将她置身险境的理由？”显然，陈正昊依旧不太能理解洛万川的逻辑——换作是他，是不可能将自己心疼的晚辈推进这样的火坑的。
“我刚才说过，我们这些幸存者的生死观，与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面对陈正昊的质疑，洛万川平静地回答道，“说得严重些——我宁愿看见晓慧为了心中所爱牺牲自己，也不愿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无神地陪伴在我的身边。”
“更何况……经历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清楚——不要说同辈，就是放眼此世，能将如今的晓慧置于死地的人，并不多。”话至此处，洛万川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陈正昊并没有回应——对于洛万川对董司慧的自信，他无法反驳。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件后，现在的董司慧，早已不是刚刚见面时那个性格孤戾、勇而少谋的单纯少女了。虽然时常在嘴上彼此调侃，但陈正昊不得不承认，若是与她真刀真枪对上，就凭现在的他，恐怕是毫无胜算。
“怎么样，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吗？”洛万川的笑容依旧保持着。
“……多谢洛老解答。”陈正昊深鞠一躬，表示了对洛万川愿意解答的感谢。
“不必谢我——商人重利轻义，若背信弃义，自然是在商道上自寻死路；但若无利可取，那也算不得成功的商人。”此刻的洛万川才亮明了自己真实的意图，“之所以让阿良将你留下、前来见我，主要是因为……我也有一事相求。”
“洛老请说。”虽然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但在这位气场颇具威慑力的“老板”面前，陈正昊依旧保持了谨慎。
“晓慧……就拜托你了。”洛万川沉吟一声，诚恳地拜托道。
“？”陈正昊有些意外，更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这……不会是洛老将董司慧……托付给我了吧？
“在加入‘伍’之后，我也一直在关注晓慧的心境变化——尤其是她对你的态度。”洛万川的笑容逐渐变得奇怪，“不得不说，老林识人的眼光着实不错。从过去到现在，由他选出的人才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尤其是你，陈正昊。现在的你还年轻，手中尚无与此世一搏的资本。不过在我眼里，对于你这样的人而言，资本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你将是Z国这一代难以忽视的耀眼存在……”
“等等等等，洛老……”被莫名戴高帽子的陈正昊在于赞美中迷失自我前打断了洛万川的夸奖，“您这番赞词晚辈实在受不起……”
“我并没有夸奖你，只是在陈述一个很有可能的未来罢了。”看着陈正昊晕头转向的模样，洛万川不禁莞尔，“你和晓慧也是这么久的朋友了，虽然没有明言，但我能看出来，如今的她对你并不讨厌。日后的‘伍’恐怕会遇见更可怕的对手，尽管我并担心晓慧的身手……但我还是希望，对于人性研究更透彻的你，能够多照顾一些晓慧——在这方面，她的确还欠些火候。”
“呼——原来是这样……”明白洛万川的态度后，陈正昊长舒一口气，随即正色道，“您放心，董司慧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我会尽我所能。”
“那便多谢了。”得到陈正昊的承诺后，洛万川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对了，你若是对晓慧有兴趣——哈哈，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那不敢！不敢！”对于洛万川的调侃，陈正昊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摆手道，“董司慧……在这方面，会有人保护她的。我只是她的朋友罢了，这方面的事……晚辈从没想过，还请洛老明察。”
“哈哈，只是句玩笑罢了，你不用担心。”见陈正昊惊慌失措的模样，洛万川也是忍俊不禁，“我知道，晓慧她的心上已经有人了……唉，两个都是好孩子，可惜，真是命运无常。陈正昊，晓慧与张家那孩子的事情，还请你多多留心——这是我作为晓慧的外婆的私人请求。”
“……放心吧，洛老。”陈正昊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们二人的事情，我会留意的。”
谁要你留意啊？！
天台门外，已经在墙壁后偷听二人聊天已久的董司慧心中笑着暗骂道——对于自己外婆的身份，早在“落天行动”结束后，陈正昊便私下与她联系告知过。也正如她外婆所想，对于洛万川的想法，董司慧的心里并不反感，甚至……她很感激外婆的决定。
不过……自己和表哥的事……
想到这里，董司慧暗自轻叹一声，随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天台，在与舅舅告别后，离开了外婆的寓所。
没有答案的事情，还是少庸人自扰了——董司慧这么告诉自己。?
【一】
看着眼前略显朴素的公寓楼道，陈正昊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紧张感——这些年来，死域绝境、穷凶极恶，他也见过了不少，甚至亲手解决了不少。但随着拾级而上的脚步离楚良教授的寓所越来越近，这种莫名的心慌就越是明显。
今天怎么回事？是被先前小玟沉重的礼物影响了吗？不太像啊……
在莫名其妙的紧张之中，陈正昊来到了楚良教授寓所的门前，轻轻敲了敲公寓的门。
“哦，是……陈正昊同学吗？”
寓所内传来了一个很是斯文的男性声音——看起来，这声音的主人便是早预料到陈正昊要登门来访的楚良教授了。
“是……是的！”陈正昊的声音还是显得有些紧张，“请……请问我可以进门吗？”
“当然可以，门没有关，请进。”
陈正昊试探性地打开了门——会客厅内，一名戴着眼镜、儒雅和善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泡着香茗，而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三位与陈正昊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想必这几位便是自己未来的“同学”了——陈正昊心想着，向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深鞠一躬，表示了自己应尽的礼节，顺势悄悄走近观察了一番他未来的同学。
但很快，随着一张熟悉的面庞在他面前出现，他内心莫名的紧张感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诧异与困惑——
“老董？你怎么也在这儿？！”
“别大惊小怪的，老陈。”面对惊讶的陈正昊，董司慧嫌弃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老友重会的欣喜——显然，她很清楚今日陈正昊会来访，“好歹我们也算是在一个‘单位’共事，举止这么轻佻，这让我们安全局的朋友怎么看我们？”
“哈哈哈，董小姐，陈先生如此惊讶也是人之常情嘛！”一旁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豪爽地大笑道，随即起身，向陈正昊伸出了手，“陈兄——在下梁子严，日后还请多指教。”
“啊……梁兄，幸会幸会，多多关照。”面对豁达大方的梁子严，被董司慧的突然现身惊讶到的陈正昊一时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昔日交际场上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只得微笑着握住梁子严的笑，点头称是。
“早让你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含蓄些的，梁哥——你看，这不是吓到陈先生了？”梁子严身边，另一名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子笑着埋怨梁子严的热情过度，转而也向陈正昊打了照面，“我叫白茹圭，久仰陈先生大名，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啦——不要介意梁哥哈，他对感兴趣的人都是这样。日后若是你觉得他表现不妥，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教训他。”
“啊这……小白，我这可是一腔热忱要与陈先生结交哇，难道……这次也好心办了坏事？”
“啊……哈哈……”看着眼前这位白茹圭姑娘对一旁挠头的梁子严埋怨又充满爱意的眼神，敏锐的陈正昊一下便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却忽略了白茹圭寒暄的话语中“久仰大名”的深意。
“哈，好，很好——这样和谐的氛围，对于你们这些日后可能要共事的孩子们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看着眼前初次见面便有说有笑的年轻人，一旁一直在沏茶的中年男子不禁欣慰地笑着介绍道，“子严是安全局行动组的预备人员，小白则是安全局秘书处的文职实习生——哦，忘了向陈正昊同学的作自我介绍了：鄙人楚良，现供职于Rm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在你来之前，晓慧曾跟我提起过你过往的经历——令人叹服啊，真是年轻有为，鄙人作为老师，却只是一介寒儒，真是惭愧……”
“楚教授说笑了。”缓过劲儿来的陈正昊终于恢复了往常的状态，连忙回应道，“在下只是在几位前辈的引领下，做了些应该做的事情罢了，期间还犯过不少错误，多谢前辈与朋友包容与协助，才能得幸来到楚教授门下进学……”
“不过，冒昧问一句，楚教授，”说罢，陈正昊不禁又看向一旁的董司慧，“请问您和董司慧是……”
“啊，晓慧啊……”对于这个问题，楚良教授似乎感到了一些为难。
“他是我舅舅。”还没等楚教授回答，董司慧便抢先一步说出了答案，“放心吧，老陈——我是信息工程方面的，可没法拜入楚教授门下……我只是依母亲所托，来舅舅家探亲，顺便来看看我的外婆。”
“原来是这样……啊？”得知真相的陈正昊刚为自己接下来三年不会和这条母龙同窗感到庆幸，却后知后觉地对董司慧与楚良之间意料之外的亲人关系感到了震惊。
“额……那个，晓慧啊……”听到董司慧毫无顾忌地揭开了真相，先前沉着优雅的楚良语气中也不免出现了一丝慌乱，“舅舅这会儿还得先与这三位聊一会儿……对了，你外婆最近可想你了，要不……你去天台陪你外婆一会儿？”
“……行。”看着楚良眼神的暗示，董司慧点了点头，随即离开了会客厅，登上了通往寓所天台的楼梯。陈正昊注意到，目送着董司慧离开了楚良，先前绷紧的面庞这才缓和下来。
“……哈，一些家事，让各位见笑了。”楚良转而恢复了先前优雅的笑容，向在座的三位即将投入其门下的年轻人道歉，“既然各位之间已经初步相互认识了，也都清楚了跟随鄙人学习的目的，那我们不妨坦率些。毕竟日后你们的工作环境会极其缺乏信任，鄙人希望不管是此刻还是以后，我们都可以将彼此视作家人——哦，差点忘了，这里本来就有两位将要成为一家人。”
对于楚良微笑着的调侃，已经定下婚约的梁、白二人不禁同时害羞得挠了挠头。
“非常荣幸，各位是我进入‘雨伞计划’以来所带领的第一批学生。”楚良教授继续说道，“子严和小白不必多说，我们自是同在京域的老朋友了。至于陈正昊同学……哈哈，先前晓慧坐在这里时，和我们分享了许多这些年你们一起经历的故事……”
“真是了不起啊，陈兄！”话至此处，一旁耿直的梁子严忍不住地向陈正昊竖大拇指，语气之中满是钦佩与艳羡，“金帐汗王墓、永江事变、远征曼德莱、对决武云天……没想到陈兄与我年龄相仿，竟已经经历过如此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甚至亲身搅动其中风云，真是让我这个安全局行动组所谓的‘后备人才’汗颜啊……”
“哈哈……梁兄谬赞了……谬赞了……”陈正昊不住地笑道，谦逊的面色之中带着一丝心虚与无奈——若不是梁子严此刻将其一一列举，身在此山中的陈正昊还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短短的三年之中自己究竟经历了怎样惊险壮阔的冒险。
“哈哈，子严还是这样，壮志不改啊！”一旁的楚良教授也笑着说道，“不过……有了妻室之后，子严啊，你还是少像过去那样乱来吧——安全局的领导对你工作态度与能力的评价都很不错，除了你这种总喜欢干点大事的暴躁脾气……”
“有妻室又如何？楚教授，我……”梁子严想要反驳，眼神却不由得瞥向了一旁脸色一沉的白茹圭，连忙赔笑道，“不是，小白，我的意思是……同在安全局，你肯定也能理解我的，对吧？”
“哼……梁哥，楚教授说得对——你呀，还是让人家省点儿心吧！每次你跟着前辈们出差，我都得跟在后面帮你处理一些不必要的额外麻烦……”白茹圭锤了一下梁子严的肩膀，无奈地抱怨道。“虽然对完成任务目标无伤大雅，但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哈哈，有吗？我这……”听到白茹圭的抱怨，自知理亏的梁子严只能挠了挠头，赔笑道。
面对眼前这一幕与自己无关的温馨滑稽剧，陈正昊的笑容之中无形间带有了一丝落寞——梁子严羡慕他能够闯出这么一番令世人震惊的事业，而他……也羡慕梁子严能拥有这么一位默契无间的伴侣。
等等，我好像……也有……吧？
“咳咳，总之，虽然陈正昊同学和二位同样寄居在我门下，但他并不属于安全局的管辖范围。”楚良教授咳嗽了两声，总结道，“按安全局的最新指示，‘落天行动’过后，‘伍’组织名义上已经完成其使命，后续如何处理，相关领导还在讨论之中——目前暂不考虑正式并入安全局内部，成为正式的行动单位。”
“原来是这样……”对于安全局对“伍”的决定，陈正昊表示理解，面色若有所思。
“但是，尽管不在安全局，你与这二位的行动大都是平行的，但以后大家至少有同窗之谊，”楚良教授神秘地一笑，对陈正昊提醒道，“若是日后有需要，我想，不仅是鄙人，子严和小白也会乐意相助的，对吧？”
“没错！”梁子严拍了拍胸脯，高声说道，“若是以后有什么需要，联系我就好——能帮的忙，我梁子严当仁不让！”
“我也会帮忙的。”白茹圭也笑着答应道。
“那么，多谢三位了。”看着眼前的新朋友，尽管还没有摸清底细，但此刻的陈正昊心头升起一股暖流——很显然，他并不是喜欢独行长夜的孤雁。
“诶，对了，教授。”梁子严一拍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楚良教授问道，“我听说，我们这一届一共有四人……除了我、小白和陈兄，不是还有一位吗？怎么没见着他人？”
“这个……”听到梁子严的问题，楚良教授的语气中也听出了一丝为难，“确实有第四个人，但安全局方面交代过……此人身份很特殊，就连安全局都很难对他实施监控。不过……”
“安全局的秦三权先生说，这个人会主动来找我们的，在合适的时候。”
“实施监控？”对于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陈正昊不禁来了兴致，“这个人这么厉害？”
“嗯……我不太好说——对了，这是安全局方面传输来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他们所知道的也很有限，只知道这个孩子很孤僻，有点神神叨叨的，目前还兼职街头魔术师——哈哈，现在除了秦先生有稳定的渠道与他取得联系，无人能够准确地掌握他的行踪。”
“……吴涟……”
看着文件上男子的照片和名字，陈正昊不禁皱了皱眉头——虽然尚未见到本人，但只是照片中他的面容，尤其是那漆黑幽邃的眼神，陈正昊就感觉到有些不太舒服。
“嗨，不过各位也不必紧张——正如秦先生所说，时机到了，我们会和他见面的。”看着三个年轻人盯着文件紧锁眉头，楚良教授淡然一笑，劝慰道。
“……教授说的对。”听到楚教授的劝慰，白茹圭叹了口气，将文件还给楚教授，伸了个懒腰，“这种谜一般的家伙……哼，与其费神去寻他的踪迹，还不如就等他来找我们。”
“唉……行吧！听小白的！”梁子严也是长叹一声，将文件扔到茶几上，看了看表，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楚教授，抱歉了！今天是安全局的常规人员抽查，我和小白还得赶紧回局里，不便多留了！抱歉，陈兄，在下得先走一步了！”
“哎呀！我怎么也给忘了——抱歉抱歉，楚教授，陈先生，我们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没关系，以后大家都在京域，相逢会有时。”楚良教授微微一笑，随即与陈正昊起身，送着匆匆忙忙告别的二人离开了寓所。
“楚教授，那我今日也不便叨扰了，我先……”见二人先行离开，时间又将近午餐，陈正昊自觉不便多留，便也想要告辞。
“等等，陈正昊同学。”楚良教授笑着拦下了想要告退的陈正昊，似乎还有话说。
“还有一个人……想要见见你——别紧张，她对你没有恶意。”
【二】
“外婆……是我，晓慧。”
公寓的天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端坐在方椅上，面对着眼前春意初至的京域都市，手中的画笔不住地在面前的画布上涂写着。
“啊……是晓慧回来了啊，快过来，让外婆看看。”
听到董司慧的声音，老妪缓缓转身，脸上渐渐浮现出慈蔼的笑容，示意董司慧来到自己的身边。董司慧应声靠近，半蹲在外婆的身边，任凭外婆慈爱地抚过自己的面庞。而她看见，外婆的画布上，只剩下了一座孤独的城市了。
作为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在父亲刚刚过世的时候，外界的流言蜚语之中便有这样一句充满嫉妒与嘲弄的恶语：
“倘若那个可怜的寡妇没有离开她的娘家，就凭她老母洛万川的一幅画，足够这对倒霉的母女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作为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董司慧知道，洛万川，自己这位陌生而又慈祥的外婆在如今的Z国艺术界可谓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尽管深知母亲楚晨与外婆之间有着似乎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是在父亲意外去世、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对于心疼不已的外婆的资助，母亲都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拒绝，但每当闲暇之时，已经离开楚家的楚晨总会让她代为拜访自己的母亲——而对于自己的外孙女，这位与女儿至今未能冰释前嫌的老人当然是疼爱无比。
血浓于水，既然女儿离走已是家门不幸，自己的儿子又未有后嗣，难得还有这么一个听话的外孙女，对于老伴儿早早过世的洛万川而言，这已经是最后能够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了。
看着眼前伏在自己面前、已然长成一位婷婷少女的董司慧，已经垂垂老矣的洛万川难得地绽开了笑容——而在如今渡过大风大浪的董司慧眼中，那样少见的灿烂笑容之中，依旧难免带有些许落寞与感伤。
“阿晨……你的母亲，最近怎么样？”果然，哪怕多年不见，在洛万川心里，那个叛逆的女儿依旧是自己最关心的人。
“妈妈最近很好，不用担心了，外婆。”董司慧安慰道，“她的花店已经在京域有些起色了，现在的我们……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洛万川轻抚着董司慧遮住面庞的长发，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董司慧眼里，不知为何，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外婆与自己有许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冷淡，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危险。
那种神秘而似有若无的危险感，对于并不清楚洛万川过往的董司慧而言，至多只是一种作为女人的预感与共鸣罢了。但也正是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共鸣，虽然一年下来也只有几次接触，但不知为何，在那张红尘看破的苍老面容之下，在那已然浑浊不清的眼神之中，董司慧看见了一轮清冷的冰月，一种足以纳下奔流百川的深邃与浩瀚。
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因为……
“……好了，晓慧，”看着凝视着自己的董司慧，洛万川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外婆还要和你的一位朋友聊聊。”
“朋友？”正当董司慧疑惑时，天台的门再次被打开——受到楚良挽留的陈正昊来到天台，见到了祖孙二人。
“……我明白了，那外婆，您多保重，有空的时候，我会多来看您的。”董司慧点了点头，转而起身，默默地向陈正昊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便离开了天台。
“……好了，陈正昊小朋友。”见外孙女离开了，洛万川轻叹一声，又一次转向自己那幅未完成的城市风景画，“我想，你有很多想和我聊的吧？”
“嗯……其实也并没有很多了，”陈正昊沉吟一声，转而恢复了笑容，向着洛万川的背影深鞠一躬，“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我对真相的渴求……哈，已经远没有当初那样迫切了……”
“只是想来瞻仰一番当年比林老先生更强大的存在的风采罢了，久仰大名，洛老板。”
“哼……”听到陈正昊的敬辞，洛万川并未转过身来，只是冷哼一声，“看来，老林还是没能瞒得住你……”
“关于这一点，晚辈觉得有待商榷，洛老前辈。”陈正昊谦逊地笑道，“其实，早在一年半之前，当我第一次在风都图书馆接触到那份致命的通缉令时，您和林老先生的身份我便已经了然了——而当我在先前侦查武恒相关情报时无意间发现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的名字时，我立刻便明白了您的真实身份。”
“而在‘落天行动’结束后，在京域照顾林老先生的外孙女的那一周内，我通过多方渠道暗中查询了许多与武恒无关、但令我兴趣盎然的信息，其中便包括您，洛万川老前辈。当我意外发现您便是董司慧的外婆时，结合先前所得到的信息，我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青龙’的推荐人，‘五佬’中的‘太阴’，便是她的亲外婆，过去大混乱时代名震Z国商界的‘老板’，如今京域美术协会的名誉会长，洛万川。”
“呵呵……是我小看你了。”听完陈正昊的分析，洛万川脸上先前的冷峻顿时消失了，淡淡一笑，“看来，你比老林所描述的还有厉害些。”
“过奖了，洛老。”陈正昊依旧保持着谦逊的笑容，“在调查您这件事上，我还是有所疏漏——比如，我的关注点过于执着于您和董司慧，而忽视了您的儿女的身份。所以，在进门见到董司慧也在这里前，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原来楚良教授竟是您的儿子——现在，楚良教授是如何与安全局的‘雨伞计划’达成联系这一问题，答案已经一目了然了。”
“‘雨伞计划’……那是阿良自己的选择，”提到此事，洛万川似是想起了什么，伤感地叹了口气，“正如阿晨选择离开这个家一样，我拦不住……”
“抱歉！是晚辈妄加揣测，失言了……”见洛万川骤然间悲伤下来的神色，敏锐的陈正昊连忙道歉道。
“呵呵……都是往事罢了，至少现在……他们的生活都步上了正途……除了晓慧。”提到董司慧，洛万川的神色不禁变得颇为严肃。
“抱歉，洛老，尽管我无意了解您与您的女儿究竟有着怎样的矛盾，”见洛万川提起董司慧，陈正昊顺水推舟，问出了此刻他唯一想问的问题，“但……推荐您的亲孙女亲涉如此险境，冒昧问一句，您……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呵呵，”听到陈正昊的问题，似是早有预料的洛万川发出了沧桑的笑声，“果然如老林所说，你的好奇心还是那么的旺盛——不过鉴于日后说不准还要有求于你，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见过林书野之后，你应该清楚，所谓的‘五佬’，大都是那个混乱不堪的时代中一个秘密反抗组织的幸存者，自然，也包括我和老林。经历过那个时代后，我们这些幸存者的生死观早已与常人大相径庭——死亡对我们而言，是一种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的解脱；而活着，则是意味着还有未能完成使命，我们还不能停滞不前。”
“自从阿晨——哦，也就是晓慧的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后，我一直暗中关注着她与她新的家人。尤其是在晓慧的父亲离世、晓慧也不幸受伤后，我一度托人找到阿晨门上，想将他们寡母孤女接回家一同生活——可惜，阿晨还是那么倔强，她几度婉拒了我的好意。我虽然心急如焚，但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在暗中远远观望着他们母女的生活，并在阿晨察觉不到的地方给予他们帮助。”
“阿晨很聪明，我的这些小手段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尽管从未当面表示谢意，可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让晓慧来到这里探访我，陪我聊聊天，勉强算是尽了些孝道。”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我察觉到了晓慧的不对劲——从她仅剩的那只眼睛中，我看见了一些当年我身上的毛病：孤僻、离群、厌世、乖戾……以至于，绝望。”
“平心而论，比起阿晨，现在的晓慧和当初年轻时的我真的太像了——也正是因此，我才更明白，这样的状态对于晓慧而言非常的消极与危险，倘若不对现状加以改变，那么……晓慧将活得生不如死。”
“她需要朋友，需要能够理解她、与她并肩的朋友，来打开她冰封的心境。”
“……所以，这就是您将她置身险境的理由？”显然，陈正昊依旧不太能理解洛万川的逻辑——换作是他，是不可能将自己心疼的晚辈推进这样的火坑的。
“我刚才说过，我们这些幸存者的生死观，与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面对陈正昊的质疑，洛万川平静地回答道，“说得严重些——我宁愿看见晓慧为了心中所爱牺牲自己，也不愿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无神地陪伴在我的身边。”
“更何况……经历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清楚——不要说同辈，就是放眼此世，能将如今的晓慧置于死地的人，并不多。”话至此处，洛万川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陈正昊并没有回应——对于洛万川对董司慧的自信，他无法反驳。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件后，现在的董司慧，早已不是刚刚见面时那个性格孤戾、勇而少谋的单纯少女了。虽然时常在嘴上彼此调侃，但陈正昊不得不承认，若是与她真刀真枪对上，就凭现在的他，恐怕是毫无胜算。
“怎么样，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吗？”洛万川的笑容依旧保持着。
“……多谢洛老解答。”陈正昊深鞠一躬，表示了对洛万川愿意解答的感谢。
“不必谢我——商人重利轻义，若背信弃义，自然是在商道上自寻死路；但若无利可取，那也算不得成功的商人。”此刻的洛万川才亮明了自己真实的意图，“之所以让阿良将你留下、前来见我，主要是因为……我也有一事相求。”
“洛老请说。”虽然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但在这位气场颇具威慑力的“老板”面前，陈正昊依旧保持了谨慎。
“晓慧……就拜托你了。”洛万川沉吟一声，诚恳地拜托道。
“？”陈正昊有些意外，更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这……不会是洛老将董司慧……托付给我了吧？
“在加入‘伍’之后，我也一直在关注晓慧的心境变化——尤其是她对你的态度。”洛万川的笑容逐渐变得奇怪，“不得不说，老林识人的眼光着实不错。从过去到现在，由他选出的人才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尤其是你，陈正昊。现在的你还年轻，手中尚无与此世一搏的资本。不过在我眼里，对于你这样的人而言，资本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你将是Z国这一代难以忽视的耀眼存在……”
“等等等等，洛老……”被莫名戴高帽子的陈正昊在于赞美中迷失自我前打断了洛万川的夸奖，“您这番赞词晚辈实在受不起……”
“我并没有夸奖你，只是在陈述一个很有可能的未来罢了。”看着陈正昊晕头转向的模样，洛万川不禁莞尔，“你和晓慧也是这么久的朋友了，虽然没有明言，但我能看出来，如今的她对你并不讨厌。日后的‘伍’恐怕会遇见更可怕的对手，尽管我并担心晓慧的身手……但我还是希望，对于人性研究更透彻的你，能够多照顾一些晓慧——在这方面，她的确还欠些火候。”
“呼——原来是这样……”明白洛万川的态度后，陈正昊长舒一口气，随即正色道，“您放心，董司慧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我会尽我所能。”
“那便多谢了。”得到陈正昊的承诺后，洛万川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对了，你若是对晓慧有兴趣——哈哈，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那不敢！不敢！”对于洛万川的调侃，陈正昊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摆手道，“董司慧……在这方面，会有人保护她的。我只是她的朋友罢了，这方面的事……晚辈从没想过，还请洛老明察。”
“哈哈，只是句玩笑罢了，你不用担心。”见陈正昊惊慌失措的模样，洛万川也是忍俊不禁，“我知道，晓慧她的心上已经有人了……唉，两个都是好孩子，可惜，真是命运无常。陈正昊，晓慧与张家那孩子的事情，还请你多多留心——这是我作为晓慧的外婆的私人请求。”
“……放心吧，洛老。”陈正昊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们二人的事情，我会留意的。”
谁要你留意啊？！
天台门外，已经在墙壁后偷听二人聊天已久的董司慧心中笑着暗骂道——对于自己外婆的身份，早在“落天行动”结束后，陈正昊便私下与她联系告知过。也正如她外婆所想，对于洛万川的想法，董司慧的心里并不反感，甚至……她很感激外婆的决定。
不过……自己和表哥的事……
想到这里，董司慧暗自轻叹一声，随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天台，在与舅舅告别后，离开了外婆的寓所。
没有答案的事情，还是少庸人自扰了——董司慧这么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