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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斗智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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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坐起身来,却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个讨厌鬼的外衣。

    “到底是个流连烟花巷的专业嫖客,很清楚如何讨女孩子欢心嘛。”我一边说,一边抬手将袍子扔还与他。

    他接了袍子,眉头一挑:“我不过是好心照顾流浪的小动物罢了,你不要误会。”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忽视无耻的流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出了树林,便到了于潜。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站在城门下,我觉得我又活了过来。也是时候同他分道扬镳了,于是礼貌地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公子将我从勾栏院里救出来,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刚欲转身走掉,他却伸手将我给捞了回来。我不解地看着他,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事情吗?我们两个天生八字不合、五行犯冲,摆在一起就会风水惊/变,呆在一块就会人神共愤,实在应该早早分开。

    “一起吃个饭,等你吃饱了,脑子稍微能用了,再决定要不要同我后会无期。”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一向对美色没什么防御力,对吃食就更没有防御力了,何况还是在饿了将近一天的情况下!但是,我是非常有骨气的,正所谓没酒不能移,美色不能屈。于是我豪迈地问他:“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为了一顿饭就放弃自己原则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通,然后悠悠地转身走了。我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兜,这才如梦初醒。昨夜糊里糊涂地被救了出来,自然没有带一个铜板。我急忙去追他,“喂——我是,我就是没有原则的人!”

    我们随便找了个小摊,要了阳春面。他问我:“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瘪了瘪嘴,说:“做什么都好啊。”

    说完,我就大口吃着面。弦歌坊外面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鲜活的,就连最普通的面,都分外香甜。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道:“那么——做我的娘子可好?”

    我噗地一声将刚喝下口的面汤全喷了出来。他自然没有被喷到,在我身子前倾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并且恰到好处地退到了一边。可见,他不但功夫了得,而且神机妙算。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却忽然从腰间摸出一个坠子,那是一块泪滴状的石头,暗紫色,上面精细地雕了一只鸾鸟。不见得有多值钱,但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替代的。那坠子原先一直安分地挂在我的脖子上,从不离身。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拼命的,也只有这块石头了。

    毕竟这可能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礼物,只是质地浑浊、品色不佳,以致于老鸨都不愿意多花一分力气搜刮了去。

    他举着那块石头,轻轻地说:“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拿对了东西。我不是征求你的同意,而是在命令你,暂且做我的娘子。”

    后来我才弄清楚,他所说的“娘子”其实省略了一个定语,而这个定语是至关重要的,他故意省略,无非是想看看我的喷饭表演。他这个人的确有令人发指的恶趣味。

    “什么?名义上的娘子?怎么不早说?”

    “你这是遗憾的表情吗?”

    “我的确遗憾……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遇上你!”

    “娘子,你这么说,夫君我可是会伤心的。”

    “……”

    一连向东行了好几日。我将他的话东拼西凑,才弄清楚了这个讨厌鬼的底细。他的全名叫楚晏枫,是个酒贩子。此行,便是要去明州玉溪坛进货。供货的那厮却是个古怪人,他只将酒卖与特定的几人,美其名曰:特约经销。楚晏枫自然没能拿到经销权,但他这人却是个偏执狂,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

    他摸清了一个玉溪坛合伙人的底细,决定假扮他,去明州提货。本姑娘便不幸成为了他骗人的帮凶,可是他却说,我当他的帮凶还完全不够格,我充其量就能算个道具,而且还是个捡剩了没人要的道具。

    我就在心里头辩驳,那我也是天底下最有脑子的道具,等我将我的石头偷出来,难免我不将你的老底捅破,让你一辈子都贩不到好酒,我要让你因为小看了自己的道具而后悔一辈子!于是,这一路上我潜入他的房间许多次。为什么要潜入许多次呢?我觊觎他的美色?怎么可能?主要是他将我的石头藏得太隐秘了,我一直没能找到。所以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今夜,月黑风高,我觉得是个作案的好机会。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隔壁的房门,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我的石头!我正在摸索着,却忽然听到一个冷冽如泉的声音:“什么人?”,下一刻,我已经被他钳制住手脚,抵在了桌子上。“划——”地一声长响,灯就被隔空点燃了,一室之间,灯火通明。我一边嚷:“是我!你放手!”,一边吃力地扭头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却将我吓了个半死。这哪里是楚大奸人啊?明明是那个打马而过,翩若谪仙的白衣公子!此时,他只着了内衫,松松垮垮的领口,露出大片肌肤。

    我转头的那个瞬间,他也怔住了,宛若明镜的眸子里起了波澜,松了束缚我的手,用不确定的语气唤我:“旖一……”

    我并不十分清楚“一一”是什么意思,是一件衣服,还是一种暗号?但我却趁着他怔忪的瞬间,飞快地逃了出来。回到房间以后,我万分懊悔。这客栈也怪讨厌的,硬是将每个房间都修成了一个样子,平白着欺负我种方向感不好的人嘛。

    上次隔着面纱,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我本来可以穿最美的衣服,婷婷走过他的屋前,他会刚巧从房间里出来。我不经意地撞上凝神听雨的他,然后慌慌张张地翩然离开。等他回过神来,我便早已悄然消失在这一片烟雨中,他俯身,拾起一块锦帕,帕上娟娟地绣着一行字: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他会疑心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狐仙,然后辗转寻觅,最终在这杏花烟雨、莺歌恰恰的江南,发现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巧笑倩兮地看着他。相看好处却无言,这便是所有缠绵悱恻的爱情的开端。

    可是——不可能了,若是他记得我,一定也会认为我是个傻里傻气、呆头呆脑的女贼。若是他不记得我,刚刚幻想的一切也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摆出娉婷的姿态,身上更不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块与我气质毫不相符的锦帕来。一切就会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浸入我的心,我却未入他的眼。很多年以后,孑然一身的我便会在人潮拥挤的街头与他擦肩而过,我望着他们一家三口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就浮上了一抹苍白的微笑。而他,从来不知道曾经有个女子为了他肝肠寸断、红颜白首……

    大概是我这悲情女主的戏入得太深,竟然连楚晏枫走进屋子里来也不知道。这时,天已经亮了。他皱着眉头,俯身打量我一番,说:“喂——我今儿个还没开始欺负你吧,你如何就摆出一副苦瓜脸啊?”

    我正伤心着,自然没空理他,便侧了个身,将头埋到被子里。可他讨厌的声音还是穿过被子,钻进我的耳朵:“这几天一入夜,便一直有只耗子偷偷摸摸地来我的房间翻箱倒柜。可是昨夜,却安静得紧,本公子倒有些不习惯了,连睡都没睡好。铜板,你说这只耗子是怎么了?”

    我算是听出来了,什么耗子不耗子的,他说的耗子便是一个既失败又倒霉的女贼,本姑娘我是也!我说他这么好的功夫怎么会睡觉一点警惕性也没有。想来他早就清楚了我的小算盘,却一次也不戳破。

    每天他在床上悠闲自得地躺着,便听得我在他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忙得累死要活。他是料定了我偷不到那块石头,所以我翻得越起劲,他睡得便越安稳!我很生气,生气他明明知道我会无功而返,却不阻止我一下,还让我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睡眠时间!难道他就不能起来知会我一声:喂……我已经把东西藏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了,你就别白忙活了,回去洗洗睡吧。

    我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来,嚷道:“你既知道有耗子,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捉起来?”

    他仰头想了一想,缓缓地说:“我这不是害怕戳伤了那只耗子的自尊心么。你说它当一耗子还当得这么失败,我怎么忍心抓住它让它难堪?”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的考虑也是有道理的,但这依旧不能让我原谅他,于是我说:“那你就不能委婉的告诉那只耗子,它已经被你发现了,可以回去洗洗睡了?”

    “其实我已经委婉过许多回了,譬如我会忽然鼾声大作,或者梦呓……但它似乎是一只脑子不太灵光的耗子,一直没能收到我的讯号。”

    天地良心,他的这个讯号也太微弱了,要是能收到,脑子才不正常呢!

    他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这不,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便编出耗子的故事来警示她,只为了告诉她一句话。”

    我抬了眼:“什么话?”

    “偷海无涯,回头睡觉!”

    刚一说完,他就悠悠地推门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思考,思考那只耗子最后有没有被他伤到自尊心,或者说,那只耗子到底还有没有自尊心。后来,我实在想不清楚了,就换了一个问题继续思考:到底是“直接挑明”有益那只耗子的身心健康呢,还是像他这样“指桑骂槐”会更好一些。

    我终于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完全放弃了要把石头偷出来的这个念头。我的道行太浅薄,若是不养精蓄锐,是斗不过那个千年老妖怪的。

    我与楚晏枫一人一骑,打马缓缓走过街市。这是一条水街,中间是河,两岸是街。水不深也不宽,隔着迷蒙的雨雾,隐隐绰绰地能见到对岸的杨柳。因为是清晨,所以格外静,马蹄达达地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踩碎了所有忧愁与阴郁。“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大抵就是如此了。

    楚晏枫说,就连我这个丑八怪,摆在这天青色的江南里也能变成美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沁满了笑,如一朵粉姹的桃花翩然盛开。于是我说:“楚晏枫,你倒是长得顶好看。若是摆在这江南里,更是美得能滴出水来。”我顿了顿,假装没见到他变青的脸,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继续说,“真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楚晏枫的确是好看,但是并不像女人,他拔剑时的凛冽气势是十个男子也敌不过的。我这么说,无非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谁让他那么小气,就连夸我,也要先将我贬成“丑八怪”。

    楚晏枫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他气定神闲地勾出一个笑,说:“你是在说本公子没有男人味吗?你□□的那匹马性子倒是挺烈,你似乎忘了,他只听我的指挥。”

    他又在威胁我了。偏偏我还不得不受他的威胁。这匹马本就不太愿意被我骑。它马眼看人低,欺负我这个初学者,刚开始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听我的话,将我颠得七荤八素、南北不分。偏偏楚晏枫摸了它的马额头以后,就万分听话了。

    所以我一直疑心这是一匹母马,且是匹肤浅鄙陋、以貌取人的俗马——它一准是觊觎着楚晏枫的美色,所以就成了个两面派。但是我不敢说,我怎么敢忤逆楚晏枫楚大公子呢?连马都给他撑腰,我自然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但这一事件却让我茅塞顿开:楚晏枫我是斗不过了,但是我可以从侧面下手,最直接的侧面自然就是楚晏枫的小黑马。于是我在他的马饲料里掺了许多泻药。你不是想早早到明州吗?本姑娘就拖死你,害你赚不到钱。

    泻药的药效果然很强大。第二天,楚晏枫的小黑马就变得异常矫情。它几乎是一边跳舞,一边在走。途中,还变换了许多种舞步——猫步、螃蟹步、蜘蛛步、蝴蝶步——硬是将我们不可一世的沈公子颠得心肝脾肺肾都快吐出来了。我勒紧了缰绳,悠悠地走在后面,惬意地看着他的小黑马生生将一条笔直的路扭成麻花状。

    我正笑得得瑟,却发现楚公子回了头,意味不明的看着我,我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你看我作甚,这事可跟我没关系……”

    他却忽然将马背一拍,借力蹬起身来,凌空向后一翻,还未等我反应,他就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的马上。他的声音就在响在我的耳后:“我有说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我气得都快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自己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哎……连撒谎都不会,我的战斗力太低了。

    我抬眼,这才发现楚晏枫的小黑马已经跑得没了影,便嚷:“你坐在我的马上干什么?快去把你的马弄回来,它要跑了!”

    楚晏枫却回答的不急不缓:“随它去吧,这里不是还有一匹嘛。”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难道他要抢我的马,让我一个姑娘家走路?虽然我是个道具,但也不能这么虐待吧。我终于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好吧,我认命!与其让他赶我下马,不如我自己下。

    “放我下去吧……”我垂着眼,无精打采地说。

    他愣了一会儿,显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补充:“与其让你赶我下去,不如我自己下去。反正这马也只听你的话……”

    他眼波一转,忽然大笑起来:“一般夫妻都是共乘一骑的。娘子不必害羞……”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此时我的脸一定成了一只红彤彤的大灯笼。

    我终于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我只搬了一次石头,却生生将自己砸死了两次。

    被楚晏枫一路折腾,我竟然还活着到了明州,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楚晏枫在前边牵马,我坐在马上,旁人看来,还真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

    我仔细瞧着身上的花布衣服,觉得万分别扭,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品位嘛,连闻着都像老太太。抬眼再瞧楚晏枫,他倒是一袭黑衣,再普通正常不过了,却还是被他穿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虽然他此时已经戴上了□□,再不能吸引娇俏小娘子的目光了,却还是有路人对他侧目。风流的人再如何也还是可以风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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