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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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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在窝棚里那属于曲萍的气息还没有最后散去。她的呼吸,还随着高耸胸脯的起伏微弱地响着;她的哭泣,还像鞭子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的心;她身上散发出的咸腥汗味,还在刺激着他的嗅觉器官。她的哭声、喊声、喘息声和她的脸孔、脖子、手臂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团雾一般莫名其妙的东西。山路边,她为他呼救的声音在温热的空气中震荡,她的身影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

    然而,一切毕竟过去了。他爬了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额上的汗水,准备独自上路了。

    尽管他真心地爱过曲萍,现在,却也顾不了她了,生存法则是无情的,他不能为了她而在这异国的大山里送掉自己的性命。爱情虽说宝贵,可毕竟还是人类在获得生存的满足之后才需要的东西,在生存没有保障的时候,爱情只能是无用的甚至是致命的奢侈品——进山之后的非人磨难,终于使他弄明白了这个浅显的但在和平的环境里又很难弄明白的道理。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软心肠更糟糕的了!人类能够繁衍到今天,遍布整个星球,依仗的决不是感情和眼泪,而是强悍冷硬的铁血!人类的生存历史是被铁血决定的,不是被感情决定的。感情和眼泪既不能软化历史,也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明显的事例就摆在面前:为了决定今后的历史,置身于文明社会的最高统帅部可以硬下心肠,置一万七千多人的生死于不顾,他尚武强又为什么非得顾到一个叫做曲萍的女人呢?生命只有一条,而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将多如烟云。

    不过,面对着曲萍焦灼、绝望的泪脸时,他真是被感动了,他真哭了,假戏真做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动摇了,想打消这个只顾自己的卑劣计划。他想,若是曲萍不跑出去喊人,若是曲萍继续在他面前绝望地哭,他也许会停止了这场真做的假戏,重新把曲萍带上路。

    他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有时他的心肠真软,真软……

    曲萍却跑了出去,她把眼泪、哭泣和几乎要软化他的感情都带走了,他心中那求生的意志才占据了她留下的空白。

    他不敢直接上路。

    他怕在路边或路上撞上她。

    他判断了一下方向,先在茂密的森林中走了一段路,然后,重新走到路边,见路上没人,才在路上走一阵子。

    他得把曲萍抛在后面,至少要抛开两天的路程,这样,她就再也追不上来了,他生存道路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就掀到一边去了。

    他并不惧怕日后与她见面,倘或她福大命大造化大,能独自走出这野人山,进入印度,他照样会和她友好相处的——甚至重温爱情的余梦。他会告诉她:他是被后面的弟兄搭救了,他是爱她的,过去爱她,现在爱她,永远爱她。

    现在不能爱。现在的问题是要活下去。粮食已经一粒也没有了,子弹倒还有七八粒,他要靠这七八粒子弹,靠手中的枪去求生,他甚至想到了抢,只要发现谁还有吃的东西,他就去抢,抢了之后,一枪把那个倒霉蛋干掉,人不知,鬼不觉的,为啥不能干?!

    自然,得挑那些掉队的、单枪匹马的家伙下手,成群结队的干不得,闹不好身败名裂不说,自己的小命也可能送到人家枪口下哩!

    抢劫别人性命的念头愈来愈强烈了,他的行动变得诡秘起来,一会儿跳到路下,在满是荆棘野草的森林里走一段,一会儿跳上路面,前后看看,寻找可以下手的对象。

    强者生存。

    他是这弱者群中的强者。

    晦气的是,直到这天宿营,他都未能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对象。一路上,他看到了三拨人数众多的弟兄,就是没看到有吃食的孤独的跋涉者。最后,他不得不参加到第三拨弟兄当中,和他们一起在山下的一个芭蕉棚里过了一夜。那夜,一个弟兄分了半茶缸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给他喝了。

    第二天,他声称要等政治部的同志,摆脱了那帮士兵,又独自一个钻山林,上路面;上路面,钻山林。钻山林,他是想打点什么东西;上路面,也是为着打点什么东西,他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注定要用自己的死来延续他生命的软弱动物。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那个和他属于同类动物的没有看到,可却在山林里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野兽洞窝。

    洞窝是那日下午发现的,他从洞窝口走过时没有注意到,幸运之神差一点儿从他身边溜过去了。是洞窝里什么动物爬动的声音,唤住了他的脚步,他转身一看,在一片青绿的灌木之中,发现了一些干草,继而,看见了一个被干草和灌木差不多堵严了的洞口。

    他当时有些怕,这个洞穴离开路面至少也有二三百米,洞穴里趴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手枪和匕首是不是能对付得了洞穴中的东西。如果他对付不了洞穴里的那个东西,事情就糟透了——当然,他一定会开枪,可开枪有什么用呢?现在莫说枪声,就是炮声恐怕也唤不来搭救他的人!

    他呆呆地举枪对着洞穴站了一会儿,握枪的手攥出了汗。他把手在干燥的山石上擦了擦,又把枪攥紧,把匕首也拔了出来。

    他想打一枪探探路,看看那个神秘的洞穴里会跳出个什么玩意儿?转念一想,不行!子弹越来越少了,它也变得像性命一样金贵了,有枪有子弹,生命就多了一层保障。

    他不敢浪费子弹。

    他四处瞅了瞅,拣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洞穴里扔去,扔过之后,马上拉出了一副格杀的架式。

    虚惊一场,洞里并没有跳出山豹、恶狼、豺狗之类的凶猛动物。洞里什么也没跳出来,只是发出了一阵更加急促的爬动声和吱吱呀呀的叫唤声。

    他兴奋了,完全忘记了危险,把枪往腰间一插,握着匕首扑到洞前,三把两下,取开了洞口边的干草泥石,扯断了一些倒挂下来的野藤。

    他将握匕首的手深入黑乌乌的洞中,乱舞了一阵,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洞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好抽出身子,从军装的口袋里取出用油布包着的火柴,划了一根,对着洞穴里照——

    眼睛一下子亮了,在火光中,他看见了两只胖乎乎的小狼崽!

    他高兴得几乎要疯了,火柴杆一扔,一头钻进了狼窝中,恶狠狠地扑向了小狼崽。头一个小狼崽一下子就被扑中了,他捏着它的脖子,又用手去摸另一只,另一只摸了半天,也被他摸到了。

    他把它们提了出来,放在洞口的泥草上。举起匕首,一刀一个,将两只狼崽都捅死了。

    手上沾满狼血。

    他倒提着顺嘴流血的狼崽,踉踉跄跄向山路上奔,奔一段,歇一阵,回头看看,有没有狼追他?

    没有,狼崽的母亲或许也像他一样,遵循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寻求机会去了;又或许是早被饥饿行军的人们打死了,化作了人类生命的一部分……

    除了山谷的回应,没有任何来自人类的其他声音传来,面前白生生的路上渺无人烟;按照时间计算,最后一拨从他们身边走过,并给了她三块饼干的大个子兵他们,也早该翻过这座山了;追赶他们并请他们回来救活尚武强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等待后面的弟兄,或者往回走,去迎后面的弟兄。

    她决定往山下迎,早一分钟,尚武强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她甚至奢望着迎到一个医官,给尚武强,给他们共同的爱制造一个奇迹。

    向山下跑了很远,大约跑了有两英里,也没碰上一个人。

    她害怕了:把生命垂危的尚武强独自扔在那里该多危险呵!若是野兽吃了他呢?若是他不愿拖累她而自杀了呢?

    她又转过身,艰难地往山上爬。他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她决不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自己为之献身的人,独自一个长眠在这片森林中。她开始埋怨自己的无能和愚蠢,她为什么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呢?为什么没想到找点水灌给尚武强喝,借以稀释胃里的毒液?为什么没想到帮助尚武强进行一次成功的呕吐!她真蠢!真蠢!她只会被别人照顾,却不会照顾别人!她只能依托别人,却不能被别人所依托。

    女人啊,女人!怪不得你们被男人们称为弱者,你们被男人们欺压的同时,也被男人们有力的臂膀娇惯坏了……

    一路胡思乱想着,直到天快黑了,才赶到原来的那个窝棚前。

    没想到,尚武强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恐惧极了,围着窝棚四处呼喊:

    “武强!尚武强,你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答,山林中一片死寂。

    “尚武强,你回来呀!回来呀!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呢!”

    她先是以为他被狼拖走了,可看看老赵头的遗体还躺在那儿,便把这个假设推翻了。又揣摩:或许是后面的弟兄赶上来了,将他救走了?仔细一想,她一路下山,没碰到一个人,他又如何能碰到搭救他的人呢?!

    结论只有一个:尚武强知道自己不行了,走不出这千里群山了,有意躲着她,让她能抛开他的拖累走出去——临别时,他说过这种话的。

    她挂着泪珠,幸福地笑了。她想:武强呵,武强,你错了!我一定要等你回来!或者双双的生,或者双双的死!不要说作为夫妻应该这样,就是作为人,也得这样!人生就是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仅仅属于一个人的孤独的人生;人生是一种生命的联系,正因为有了这种生命的联系,它才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她拣了些干柴草,点燃了一堆篝火。

    她孤独地在篝火旁守候了一夜。

    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对着夜空打枪,一直打光了最后一粒子弹……

    尚武强没回来。

    第二天,她几乎是绝望地上了路。

    这是她生命历程上最阴暗的一天。这一天,她只喝了点溪水。随着尚武强的失踪,她生命的一部分也悄悄失踪了……

    入夜,她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座茅草棚,屋门半开着,里面睡满了人,她呆呆地扶着柴门站了一会儿,向里面看了看,见屋子里有两个女的,屋子当中还有空隙,才小心地走了进去,睡倒在地上。

    太乏,太累了,她倒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尚武强在和那个英国盟军少尉格拉斯敦决斗,一人握着一支手枪,格拉斯敦手里的枪先响了,她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向尚武强的子弹,她捂着胸脯倒在地上。尚武强感动地亲吻她,拥抱她。她就这样在尚武强的亲吻和拥抱中和尚武强溶成了一体……

    醒来时,天已大亮,格拉斯敦和尚武强都不见了。她身边只有那睡在一起的两个姐妹和许多陌生的弟兄。他们还没醒,茅屋里静悄悄的,从树木枝叶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茅屋,也映照着一些弟兄们的脸孔。

    她在刺眼的阳光中仔细瞧了瞧身边的两个女人,想辨认一下她们的面孔,看看她们是哪个部门的,五军的女同志不多,她大都认识的。

    一看,却把她吓坏了,身边的两个女同志已经死了,身体都僵硬了,面孔被折磨得变了形,她根本认不出是谁。

    她叫了起来:

    “醒醒,都醒醒!这……这两个女同志死……死掉了!”

    弟兄们都不动,仿佛死亡对他们来说已变得自然而合理了。

    她只好去推他们,想把他们推醒。

    不曾想,她推一个是僵硬的,再推一个,还是僵硬的。一股被她忽略了的从死尸身上发出的异味刺激了她,她这才意识到:这一茅屋人全已倒毙在这里,永远睡过去了。

    她吓傻了,失声尖叫着逃出了茅屋。

    死亡之路又冷冰冰地在她面前铺开了,她只得凭着求生的本能,一步步向前挪。挪到一个山路的岔道时,她看到了一个栽在那里的木牌,上面画着一个墨黑的箭头,箭头下写着几个同样墨黑的大字:

    “由此前进!”

    她由那墨黑的箭头,墨黑的大字,想到了死亡,她想:也许箭头前方十英里、二十英里或三十英里的某一个沟凹,某一片草丛,会成为她人生的目的地。

    脑海中突然涌出了一个她想阻拦而又阻拦不住的念头——

    尚武强会不会意识到了生存的艰难,而有意抛下了她?

    “不!不!不会!决不会!”

    她疯狂地大叫着,企图用这声音强压住盘旋在脑海中的那个带问号的念头。

    ……

    恍惚过了三天或者四天,齐志钧走错了路。他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山凹凹里的一个小村落。村落里只住了十几户人家,怪冷寂的,既看不到炊烟、人影,也听不到鸡鸭的鸣叫。他以为这里的人也都逃进深山里了,便将错就错,放心大胆地在一间间茅屋前张望。看清屋里没人,就闯进去搜罗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些吃食。

    系在腰间的米袋差不多又瘪了,充其量还有两茶缸米,而根据路标指示的路线,从这里到达驻有英国盟军的新平洋还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一天就是走十五英里,也还得走十几天。听说从中国本土起飞的飞机,已开始在新平洋一带为五军空投食品,希望就在前面。可他要把希望变成现实,还需要进行一次对生命热量的充分补给。他至少得有能维持十天路程的食物,否则,希望光环下笼罩的只能是死亡。

    另外,他对新平洋也还存有一定的戒心和疑虑,新平洋的英国盟军能有多少补给品?他们自己不也因为缅甸的全面陷落而陷入困境了么?空投的食品会有多少能落到投放点?靠几架载重量很小的飞机,能保障万余人饥饿的肚皮么?更何况这里又是亚热带雨林气候,天一不好,飞机就不能飞了。退一万步讲,就是空投顺利,就是盟军还有食品补给,也会被先头部队的人们吃光的。他毕竟是走在队伍后头。

    走在队伍后头,没有开路的风险,却有饥饿的威胁,命运像阳光一样,对人们总是公平的。

    他还得靠自己。

    他摸过了一座座茅屋,走过了一个个柴门,却连一个苞谷,一颗米粒也没找到。显然先头部队已无数次骚扰过他们,他们害怕了,把所有吃食都带走了,或者藏起来了。从一间间茅屋里的景况来看,这个小村落里的人也很穷,几乎和没开化的原始人没什么两样。他理解他们,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这么做。

    已经想离开这个村落时,他在村头小溪边发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见了他很害怕,慌慌张张提着装满水的瓦罐向溪下一间茅屋狂奔。

    他眼睛一亮,冲着她的背影喊:

    “喂,大姐,大姐!”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听懂他的话,他还是喊:

    “大姐!大姐!这里还有人么?”

    那女人更慌了,手上的瓦罐向地上一摔,跑得更快。

    他注意到,她是*着脚板的。

    他跟着她,跑到了那座茅屋前,透过柴门的缝隙,看到那个女人正哆哆嗦嗦偎依着一个躺在草堆里的老人;两只恐惧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看。她看他时,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显然是说给身边那个老人听的。

    那个女人很年轻,也很美,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九岁,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像中国的云南姑娘。

    “你……你走!”

    她竟然会说中国话——尽管听起来有些生硬。

    他高兴了,趴在柴门上说:

    “别怕!别怕!我们是中国军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看,只有我一个人!”

    姑娘放心了,呢呢喃喃又用土语和老人说了些什么。老人也用土语回答了两句什么,姑娘站了起来,小心地试探着走到门口,把柴门拉开了。

    他进来了。

    “坐,坐吧!”

    那姑娘指了指门边的一个油亮发黑的木墩。

    他在木墩上坐下,打量起面前这座茅屋来,茅屋四周的木板墙上钉着、挂着许多兽皮,屋里除了一堆干草,一张破床和一个土灶,几乎一无所有。那老人显然是躲在干草中的,所以,他方才搜寻吃食时,才没发现他。

    老人在剧烈地喘息,喘息声中夹杂着子弹呼啸似的痰鸣。

    他干咳了一声,问:

    “村里人呢?都上哪去了?”

    老人艰难地说:

    “进……进山了!都被你们吓得进山了!你……你们抢……抢我们的粮食,吭吭!只……只有我这不……吭吭!不中用的东西,留……留在了这……这里!”

    他明白了,又问姑娘:

    “你是陪他的吗?他是你爷爷?哦,听得懂么?爷爷就是祖父,是你父亲的阿爸!”

    姑娘点了点头,还微微笑了笑,细碎的牙齿向外一闪,挺好看的。

    气氛变得友好一些了。

    他也笑了笑:

    “你长得真漂亮,叫什么名字?”

    姑娘道:

    “叫缘谷!”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是中国人么?”

    缘谷说:

    “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是中国人,我爷爷说的,是么,爷爷!是你说的吧?”

    她有点撒娇般地推了推老人。

    “我们的先人是诸葛亮。”

    缘谷很自豪。

    “哦!真的?真有意思!那你们咋跑到缅甸的深山里来了?”

    他觉着缘谷在和他讲童话。

    缘谷很认真地说着她的童话,还埋怨哩!

    “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不知道诸葛亮征过南蛮么?诸葛亮征南蛮时,把我们像撒谷种一样撒到深山里来了,后来,一代一代又一代,我们就变成了掸族人,回不了中国了!”

    “那你们一定也认得中国字了?”

    缘谷摇摇头。

    “为什么不认识?你们先人诸葛亮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他征南蛮能不把中国汉字带来?”

    他逗她。

    缘谷果然上当了,更认真地说:

    “诸葛亮征南蛮时,把中国字写到了许多大牛皮上,背着牛皮走呀、走呀,后来也像你们一样,没有东西吃了,就把牛皮和中国字一起煮熟了,吃到了肚里。后来……后来,我们能说些中国话,不会写中国字。中国字都被我们吃掉了,哪还掏得出来呀!”

    他笑了,笑得真开心。进山之后的一个多月来,只有这一刻他是最快活的;只有这一刻,他才感到生命是那么充实,那么有意义。

    笑过之后,他马上又想起了面前严酷的现实:他的生命还被饥饿威胁着,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和一个叫缘谷的女孩子开玩笑,而是要找到可以入腹的食物。

    他收敛了笑容,有些拘束地问:

    “缘谷,你们……你们这里还能找……找到一些粮食吗?我……我不抢,我不会抢你们的,我用东西和你们换!”

    话刚一说完,马上又后悔了。他用什么东西和人家换食物?一身军装又脏又破,他只有一支护身的手枪,而手枪是不能用来交换的……突然想起了子弹,他还有八九发子弹呢!他可以用子弹来换食物。

    他把五发子弹掏了出来:

    “我用这些子弹和你们换。”

    缘谷摇了摇头:

    “这种子弹,我们用不着,打猎也用不着。再说。我……我们真的没有粮食了!粮食被你们的人抢过一次。后来,村里的人带着剩下的粮食进山了。真的,我不骗你,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

    他失望极了,把子弹重新塞回口袋里。

    “那……那你们祖孙二人吃什么?”

    “山里的人——我阿爸他们,每隔一两天,给我们送些吃的来!”

    缘谷犹疑了一下,俯在老人耳边和老人说了几句什么,才转身从草堆里掏出了一个小瓦罐,里面装着几只已有些变味的煮苞谷。

    缘谷取出两个苞谷,迟疑了一下,又取出一个,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给!这是我阿爸昨夜送来的,你吃吧!”

    他双手颤抖着,将三个苞谷接了过来,两个揣进了怀里,另一个当着缘谷和老人的面就大口吃了起来,连苞谷心都吃完了。

    他吃苞谷的时候,半躺在草堆上的老人说话了:

    “你……你快走吧,天一黑下来,等村……村里的人回来,你……你就没命了!”

    他点点头,默默站了起来,珍重地留下了他的祝愿和谢意,恋恋不舍地出了柴门……

    走到小溪旁,缘谷捧着瓦罐追了出来:

    “这些都带上吧!带上吧!”

    他没要。

    他不忍心要了。

    他站在溪边向缘谷挥着手,久久地凝视着,仿佛在她俊美的脸上看到了另一张俊美的面孔,他眼里含着泪,和缘谷开了最后一个玩笑:

    “缘谷,把吃进肚里的字都吐出来,回咱们中国来吧!中国的小伙子比这里的漂亮。”

    缘谷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到,他害怕自己会软弱地当着缘谷的面哭出来,他转身顺着青绿的溪岸大踏步走了,把一个美丽的童话永远留在了身后。

    小溪载着流淌的生命欢快地叫嚷,像儿时从妈妈怀里看到的会唱歌的星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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