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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三、除却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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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未央,景素殿内的红烛烧得尽了,垂下大滴大滴滚烫的红泪,在晚风里凝得冰冷。如嫔怔怔地坐着,玉容寂寞,泪痕阑干,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流尽了一世的泪水。

    那夜空的浮云遮了朦胧月色,不知过了多久,那十二扇雕花长窗,又隐隐透着几分熹微的晨光,却是清冷,照得那案上的琴弦泛着泠泠银光。

    如嫔修长的十指轻抚过栖梧琴,眼神冰冷,悲哀凄凉。那琴原是明朝万历皇帝为爱妃郑氏所制,是去岁里皇帝赏下的。栖梧,凤凰非梧桐不栖,是那样名贵的琴,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又是那样美好的寓意,可惜自己琴技不佳,倒辜负了这样贵重的古琴。皇帝倒也不厌其烦,终日陪伴着自己,又请了宫中最好的郭乐师教习。

    皇帝最喜欢倚靠在长窗下,看她穿一身柔嫩的鹅黄色旗装、披素白蜀锻云肩,静静地听着她抚琴。那后方云翳殿的十二扇湘妃竹帘原是最阴凉不过的,因着皇帝不喜欢,便换成了浅湖蓝的月影纱。

    素日弹的是一首《渔舟唱晚》,是那样普通的民间曲调,无甚特别,非寻常妃嫔喜欢的闺阁小调,亦非歌颂皇家天恩的盛曲,只因着他喜欢,便日复一日地弹奏着。

    她初封贵人的日子里,正是深秋,皇帝时常带她去南郊跑马,彼时景致极好,携手而立,可以闻见清风自远山带来的木叶清香。她穿着绛紫色的箭袖,英姿飒爽,直如一枝饱满的紫玉兰盈盈绽放。皇帝自身后环着她的腰,他的呼吸洒在她的鬓发和脖颈上,依稀可以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臂弯紧紧地护着自己,他的眼神和话语中满是宠溺怜惜。

    皇帝几乎隔日便有赏赐,皆是千金稀物。清河的蓝田玉笛、各式的楠木器物、徽墨端砚、上用白宣,成堆的东珠、青玉、蜜蜡。那青碧、黛绿、水绿、湖蓝、天水碧的蜀锦苏缎,偶尔几匹丁香色和黛紫色的作料,她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爱娇爱俏,其实并不适合这样清冷的颜色,反倒穿妃色或秋香色更为娇媚温柔。但因着皇帝喜欢,她不能拒绝,亦不愿拒绝。

    景素殿内的红箩炭哔拨作响,烘得一室温暖入春。皇帝每逢留宿于储秀宫时,总爱饮一盏热气腾腾的奶茶,那是他亲手用滚沸了的鲜牛乳,兑上一盏进贡的祁门红茶,置得七分温烫,浓香馥郁,再配上两块御膳房的金丝馅饼。那样的夜晚里,她陪着他相对而坐,赌书泼茶,却只如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般。

    这样的恩宠,是羡煞旁人的,即便有着出身科尔沁王族的皇后和诞育了三阿哥的康妃,六宫之中,他待她,依旧是最独特的。她承宠不过两月,却仿佛得偿了天下间寻常女子一生的希冀与夙愿般,鹣鲽情深,两心相许,皇帝不过年长她一岁,总以为这样执子之手,能抵得过一生一世温柔静好的岁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于他是,于她亦是。

    一幅水墨画击碎酣梦,那画像上的女子,五官笑颜,皆像极了她,然而品格气质,却是迥然有异了。她是那样温柔妩媚的女子,婉转承恩,一颦一笑,便引得君王带笑看。那女子却端的冰雪之姿,容貌胜雪,眸光似冰,如翠竹般宁折不弯,傲气天成。

    这样想着,心便一分一分冷了下来。窗外的冰雪还未消融,那一把浅薄的阳光照进十二扇花菱木的长窗里,洒在自己湖青色的裳上,如流水一般,漫延到纤细冰冷的指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十指弹拨如雨,琴音流淌似水。不过一月下来,那琴艺已小有所成,皇帝亦夸她天资聪颖,她犹自温柔笑着,耳边却如雷霆乍惊般,响起郭乐师曾经叹过的一句:“六宫之中,唯静妃娘娘精于六艺,颖悟绝伦。”

    郭乐师为人忠厚,乃乐中国手,宫中再无人能出其右。能得他如此夸赞,这样的才情,即便端敬皇后再世,亦是望尘莫及罢,更何况自己,当真是云泥之别了。

    原来都是因为她……因为那七分相似的容貌,皇帝骗得好辛苦,骗过了静妃,骗过了她,亦骗过了全天下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

    而她,又该如何去欺骗自己。

    皇帝时常对她提起科尔沁连绵的草原、徜徉的清风,他抚着她的脸颊,轻叹道:“不知何时才能与你一同去草原上跑马,一别多年,不知科尔沁蓝天白云是否依旧?”

    是啊,他的骨子里流着一半草原儿女的血,如今的太后——当年的庄妃便是草原上开得最美的一朵格桑花。即便因着端敬皇后——他对太后诸多顶撞,然而他心底,却始终是纯孝之人。旁人都道端敬皇后仙逝后,终于有人能令皇帝再度垂青,三千宠爱,连太后亦待她疼爱有加,不似从前对端敬皇后般诸多苛刻。

    她亦从不知情,只道太后爱屋及乌,却不曾想过,原来都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因为那个唤作青月的女子。

    她是科尔沁草原上的天之娇女,生性倨傲,她才冠六宫,通晓满蒙汉三文,琴棋书画,诗文翰墨,皆工敏清新。他那样宠溺自己……原是因为她……他所赐的绫罗珠玉、衣饰发簪,那些古琴、玉箫、竹笛、徽墨、端砚、紫毫、白宣、玉掭……一切的一切,原都是因为她。

    又如何去欺骗自己,这一切原都不是因为她,一个与她相似的静妃娘娘。而他,自辜负了静妃,却也辜负了她一片痴心,目成心许。仿佛做了一个冗长而瑰丽的美梦一般。而今大梦初醒,现实早已分崩离析,如嫔惨淡一笑,昏倒在栖梧琴旁。

    晨光熹微里,她不知昏睡了多久,仿佛发了极长的一个梦魇,醒来却已是辰末时分了,只听得耳旁有人在唤:“主子怎么躺在这儿了?”泪眼朦胧里望去,却是贴身的飞霜将她扶起,方道:“万岁爷请主子去御书房伴驾呢。”

    如嫔有一瞬间的怔忡,竟生了一丝悲壮之心。她向来卑微惯了,从前遭人呼来喝去,得宠之后,亦是趋奉皇帝左右,何曾半点随心,那百转思量里,已然起身道:“替本宫梳洗更衣——本宫要去见皇上。”

    乾清宫素为天子起居之所,那飞檐画栋,陈列设施,皆是天家气派不言而喻。三四尺高的甪端香薰炉里,焚着上用的龙涎香,清烟脉脉,丝丝缕缕,那御案之后,皇帝英挺的面容仿佛隔了朦胧一层白纱,看得并不真切。如嫔只觉眸中雾气缭绕,那日日相伴的年轻君王,竟是如此陌生的模样。她强忍了心中酸意,只屈膝行下礼去:“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正执蓝笔批阅奏折,连头也未抬,只随口道:“赐座。”御前伺候的冯有京立刻招呼小内监抬了乌檀木的大椅来,如嫔道了声:“谢皇上。”方依依坐下,那目光已恋恋不舍地攀上了皇帝明黄的披领与清俊的容貌。静默了良久,她几乎是不自觉脱口道:“皇上,静妃娘娘……”

    她娇柔的声音被吴良辅匆匆打断,他的步子踏在乾清宫洁净的方砖上,只觉响声零乱,慌忙打了个干儿道:“启禀万岁爷,静主子差其木格姑娘送东西来了。”

    如嫔周身一震,忙去看皇帝的表情,却见那清朗面容无悲无喜,不生一丝殊色,只不慌不忙将手中狼毫搁在那象牙雕葫芦形笔掭上,沉声道:“呈上来。”

    吴良辅忙递上一方牛皮大封,并着一只莲青蜀缎锦盒。皇帝不解其意,方信手打开那锦盒,却见赤红锦绣绸缎内衬上,静静伏着一只和阗白玉龙凤佩。皇帝眉头猝然一沉,登时便去看那牛皮大封,见封面上遒劲的四字“吾皇亲启”,那面上阴沉之色尤甚,随手将它撕了,里头抖落一张绵白细软的熟宣来,寥寥数句,皆以颜体,行云流水般,甚是磅礴大气。如嫔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那殿中原本安静极了,如嫔离得皇帝极近,却渐渐听得他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忽然“嘭”的一声,便见那御案之上,象牙笔掭、青玉墨床、铜镀金钟、白玉水丞……皆摔了出去,玉屑飞溅,满地狼藉。那案中原置着一盏新沏的酽茶,正是滚烫,被皇帝明黄的袍角拂过,青花瓷的茶盏骨碌碌滚了,将他的手背烫得通红。皇帝却犹自未觉,随手掼下身侧的元青花阔口大瓶,那系画的红绳散了,“哗啦”一声,上用的画纸铺叠开来,一个倾国殊色的青衣女子昭然若现。

    如嫔一见之下,那面色已惊得煞白,直如殿外阳春白雪,没了半点人色。吴良辅忙唤廊下伺候的小内监取烫伤膏来,又躬身道:“万岁爷息怒,息怒啊……”

    皇帝乍然见了那画卷,已是怒不可遏道:“都给朕滚出去——”吴良辅忙诺诺应了,如嫔从来不曾见过皇帝发这样大的火,怔了片刻,亦是惊惶起身,匆匆告退。

    吴良辅退了出去,将那六棱交花的大门掩了。殿中一地狼藉,皇帝怔怔坐在那龙椅上,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抬眼望去,却见那清丽的身影俏生生立于眼前,一时间又是气又怒,只别了头不再理会。

    青月依依上前,清朗柔美的声音在那空旷的殿中响起:“皇上可曾记得对我的许诺?”

    福临微微一怔,强压下那心头怒火,只道:“你有何心愿?”

    青月瞥一眼他手中攥着的白玉龙凤佩,正是十年前太后赏下的孝慈高皇后的爱物,亦是爱新觉罗氏儿媳代代相传的信物,不由低叹一声,那嗓音仿佛蒹葭苍苍上的凝霜白露,冰冷空灵,不带一丝情愫,只道:“我的心意……那信里已经说得清楚。还望皇上废去我的妃位,金册除名,亦除宗谱玉牒,允我回科尔沁草原。”

    那殿中仿佛死水一般的寂静,良久,听得他一声怒喝:“你放肆!大清开国数年,何曾有宫妃回乡之说!”

    她微微一抬首,那飞扬的眼眸里满是无言的倔强,只道:“皇上乃天子,一言九鼎,既已出矣,当是驷马难追——”

    福临猝然起身,厉声道:“即刻回去!无诏不得出永寿宫半步!”他怒火攻心,高声唤了吴良辅进来,道:“送静妃回宫,再派正黄、镶黄两旗驻守永寿宫,静妃无旨不得出宫门半步!”

    吴良辅觑着两人的面色,只觉一处暴躁如雷,一处却是静如秋水,正踟蹰不觉间,已然听得皇帝的怒喝:“还不快去——”

    青月穿着天水碧的苏绣翟凤袷袍,忽地将那莲青色云纹的袍袖一甩,凌然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的乌苏怜南?”

    龙涎脉脉里,福临愣了片刻,方忆起顺治十二年那个晴朗的日子里,他于慈宁宫对太后道:“乌苏氏畏罪自裁……但到底受人戕害……朕欲向皇额娘请旨,将她的尸身赐还本家……金册除名……”

    他方忆起那话,清俊的眉目间已极是扭曲,方欲拍案而起,却见那青色的身影翩跹一转,早已消失在朗朗的阳光下,唯余那一地玉屑粉碎,如残雪凝辉,仿佛她从未来过一般。

    青月出了那乾清门,亦未传轿辇,只站在那日光下怔怔出神。乾清宫原是紫禁城中线之处,极目远眺里,那远处的太和、中和、保和三殿,金黄的琉璃瓦覆着未消的雪色,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彩,殿宇楼阁,飞檐画栋,皆是气势恢宏。

    她方沉沉叹了一口气,后头其木格与安德广已然追了上来,道:“格格不要紧罢?皇上可答允您了?”

    青月莞然而笑,只觉平静淡漠,清冷疏离,方侧首对安德广道:“你拿着本宫的手札,亲自去弘文院请图大学士来一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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