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西风吹梦成今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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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风雨如晦，那宫里头漫地的青石方砖，皆被细雨斜风冲刷得干净明洁。虽是雨天路难行，董鄂凌霄亦怀着身孕，仍是每日晨昏定省，叩见太后。皇帝几番不许，皆拗不过凌霄，只得每日吩咐魏开泰仔细看护那承乾宫的暖轿去。
自董鄂凌霄再度有孕后，皇帝不胜欣喜，几乎夜夜都歇在承乾宫里，亦不允其他妃嫔叨扰。那日皇帝方在安华殿歇下，外头当值的太监便在那暖阁门上轻轻扣了两下，皇帝只穿着家常的明黄丝绸中衣，急急披了外氅起来，不悦道：“何事？”
那守夜的宫女得了口信进来，跪在榻前道：“启禀皇上，边关八百里加急——”说罢便将那牛皮大封一呈，上头盖着朱色大印，皇帝只瞥了一眼，便撂下了。凌霄听得动静，已是辗转醒来，轻声道：“皇上，国事要紧，臣妾并无大碍。”
皇帝见她形容憔悴，神色却是坚定，心下生怜，便道：“你总说夜不能寐，朕今夜还是留在承乾宫陪你。”
凌霄拢一拢那披散的青丝，含笑道：“许太医妙手回春，臣妾已无大碍了。”她摘下那炕头银钩上悬着的蝶纹香囊，道：“贞妹妹送给臣妾与淑妃的香囊，亦是凝神静气，十分有效。”
皇帝温柔一笑，那眼角纹路欲甚，细密如织，静静将她拥入怀中，道：“明日朕再来看你。”
凌霄禁不住眼中一酸，大滴的泪落在他明黄绸缎的衣襟上，倏地消失不见，那明黄织锦，经纬交错，隐隐闻得龙涎香的气息，夹杂着异域幽香，正是太后宫中所焚的波斯香料，兜头兜脑地扑来。皇帝低声哄了她半晌，方传了司衾尚衣的宫人进来，换过一身常服，又成了轿辇，直朝着承乾宫去。
夜里疾风吹了一阵，虽是六月初夏时节，隐隐倒也生了几分凉意。偶尔那外头夜鸟惊飞，扑啦啦一声，董鄂凌霄原就睡得极浅，折腾了半晌，已是四更天的时分了，方渐渐生了几分倦意，只觉得肚腹生凉，翠衾孤拥醉，醉拥孤衾翠，原是这般落寞之情。自顺治十三年进宫，几乎夜夜皆是皇帝相伴，原来夜到深时，即便荣宠不衰，亦莫名生了这般孤寂之感。
她怔怔地出了神，忽然腹中一疼，已是失声唤道：“豆蔻——”
豆蔻急急掌灯进来，见凌霄蜷缩榻上，素面煞白，汗如雨下，惊得唤了声“主子”，便伸手去探。因着皇帝日日留宿安华殿，那明黄褥子皆是宫人一早备好。暖阁中灯火昏暗，隐隐见得那明黄一角之下，有殷红血迹渗出，豆蔻骇得面无人色，将那廊下当值的宫女唤进来，又吩咐了魏开泰去请太医。霎时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人影奔走，呼喊急促，那西风泠泠里，愈发显得仓皇可怖。
因着宫门下钥，夜里当值的太医原是江清尧与萧临风，魏开泰便急急拿了承乾宫的令牌，出宫去请许临安来。那卯正时分，皇帝原在箭亭与二位阿哥练习骑射，吴良辅在外头候着，见香兰花容失色，惶急跑来，忙不迭放了进去，香兰远远见得那九曲明黄大伞，皇帝正骑着大宛良马，驰骋开弓。
香兰惶急奔上前去，见得圣驾在前，已顾不得御前失仪，扑通一声便跪下，泣道：“皇上，主子小产了……”
清风泠泠里，皇帝并未听清一般，怔怔地问一句：“什么？”香兰面上泪痕交错，重重磕下头去：“启禀皇上，我家主子小产了。”
皇帝原握着那牛皮软鞭在手，此刻手中发力，那红绳穗带并着鞭尾，扬起尘土阵阵，皇帝已然纵身下马，高声喝道：“摆驾承乾宫——”
那安华殿里愁云惨淡，连素来焚着的百合香亦被那浓重的血腥味掩了下去，皇帝方进得那暖阁里头，只觉得步步逼仄，吴良辅已是拦在身前，磕了个头，道：“万岁爷，祖宗规矩……”
皇帝抬脚便往他心窝踹去，喝道：“再跟朕说祖宗规矩，便打发了你去慎刑司！”
他匆匆行至那榻前，见凌霄一张素面，竟无半分血色，仿佛晶莹一块羊脂白玉，不禁心下悲恸，那脖颈处青筋突起，对侍立在旁的数名太医喝道：“皇贵妃一向玉体无恙，如何会小产？”
许临安面色煞白，跪下道：“回万岁爷……皇贵妃自生育荣亲王后，身患寒疾，原不宜受孕……”皇帝一把掼下那榻上安枕的白玉如意，一时间玉屑粉碎，如一地残雪凝辉，皇帝清冷的声音中犹带了怒意，道：“你究竟是如何为皇贵妃安胎的！”
许临安已是骇得面无人色，只叩首道：“回万岁爷的话，娘娘胎像不稳，微臣只得以固本培元之药滋补，但娘娘寒症愈甚，腹中胎儿因此受损……”
皇帝将吴良辅唤了进来，怒喝道：“许临安为皇贵妃保胎不利，即刻革去顶戴花翎，打入天牢处死。”
许临安怔怔地跪在那，即刻便有两名小太监上前欲拖他下去，皇帝便去瞧那榻上，只见凌霄蛾眉微蹙，已然醒了过来。她失血甚多，亦是浑身乏力，却犹自强撑着道：“皇上……许太医为臣妾尽心尽力……还望皇上……赦免许太医。”
皇帝见她容色如玉，眸中隐隐含泪，心下亦是恻隐，沉吟片刻，方道：“来人，打他四十板子，罚俸一年。”
许临安顷刻间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听得董鄂凌霄求情，忙挣脱左右，跪下叩首道：“臣谢皇上大恩，谢皇贵妃娘娘大恩。”
几名行杖的太监方押了许临安出去，魏开泰又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求见。”
皇帝心下生厌，摆了摆手道：“一律打发了走。”复又垂首去看凌霄，她气息虚弱，躺在那炕上，直如骤雨磅礴后的一朵残荷，那面上泪痕阑珊，豆蔻忙道：“主子不能哭，这会儿哭了，将来会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
董鄂凌霄只是哀哀低泣，她原是端庄矜持的女子，甚少如此失态，皇帝忙将阁内众人打发了下去，方轻轻抚着她湿腻的鬓发，轻轻唤了声：“凌霄——”董鄂凌霄温软的柔荑轻覆上他粗糙的虎口，轻声道：“臣妾福薄……”皇帝清明的眼中分明是极大的不忍，亦生了几分软弱，道：“不要紧，咱们还有柔嘉，还有和顺⑴……”董鄂凌霄双目紧闭，哀恸不已，那红烛高照，滟滟生光，愈发衬得她满目哀戚，悲痛至极。
六宫里皆因着皇贵妃失子而愁云惨淡，连阖宫朝见亦是银装加身，仿佛是祭奠那未出世的孩儿一般。皇帝也因着董鄂凌霄之子接连夭折而倍生怜惜，每日下朝之后皆亲至承乾宫加以抚慰。董鄂凌霄寒疾加重，日况愈下，人也愈发消瘦孱弱。
七月里愈发炎热，因着皇贵妃犹在病中，受不得半点闷热，皇帝便带领阖宫嫔妃前往盛京避暑。青月避世已久，便不曾随扈同行。
因着皇帝素来简朴，董鄂凌霄亦追随圣意，便择了行宫西侧的仰熙斋居住。仰熙斋地处偏远，却是幽静怡人，最适养病。那日皇帝自崇政殿批阅奏章甫毕，御驾便亲至了仰熙斋，一列宫人执着明黄旗纛与九曲柄伞，一路迤逦相随。
方道那仰熙斋殿门处，便见殿前阴凉处立着一个纤纤女子，却是贞嫔携了碧琳静候着，见了皇帝，忙不迭行下礼去：“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伸手虚扶她一把，口气甚是温和，道：“随朕一同进去看你姐姐罢。”贞嫔柔声应了，方跟在皇帝身后一步之遥处，莲步姗姗而入。
董鄂凌霄自小产后身子时常倦怠，盘膝坐在那炕上，静静地读一本《女则》，皇帝见她不过戴着家常的白玉扁方，饰以几朵通草绒花，愈发素净温婉，笑道：“爱妃兴致极好。”凌霄闻言抬眼望去，正欲下炕行礼，皇帝已大步上前将她扶住，道：“朕成天说了不必拘礼，你还是这样拘谨。”
贞嫔娇怯怯立在那，此刻亦不禁温和一笑，道：“臣妾见皇上与姐姐琴瑟和谐，当真不胜欢喜。”
凌霄伸手执过贞嫔的手，含了三分感慨，七分感伤，道：“妹妹有心了，日头这样毒，妹妹却依旧日日前来相伴。”
皇帝亦心下感动，深深凝视着二人，方道：“有贤妃如此，朕心甚慰。”
待到申末时分，贞嫔方传了轿辇，回了素日所居的嘉荫阁，红玉见她鬓角生汗，忙绞了帕子递与她，道：“主子擦一擦汗罢，奴婢这便去上凉茶，免得主子中了暑气。”贞嫔微微颔首，方由着碧琳换过一身家常的蝶纹寝衣，取了一把乌檀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那乌黑柔软的秀发。
碧琳打发了阁中伺候的小宫女出去，方对着贞嫔道：“主子可瞧见了，皇贵妃那病怏怏的样子，那把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罢。”
贞嫔对着那鎏金铜镜自照片刻，那唇角隐隐勾起一抹浅笑，道：“本宫瞧着姐姐痛失爱子的模样，真真是可怜……”她兀自微笑，素白秀面仿佛水中百合，却隐隐含了机锋与可怖：“姐姐是大家闺秀，怎会想到她时时佩戴的香囊与那每日饮的安胎药加在一起——宁妃真是个老实人，若没有她进献给太后的波斯香料，本宫这步棋，终究还是差了一着。”
碧琳面上亦生了几分得色，道：“主子聪慧异常，宁妃那样的蠢钝之人，怎会想到区区香料，竟是毒害皇贵妃腹中胎儿的关键。”她自贞嫔手中取过那把木梳，替她解了云髻，方笑道：“也亏得皇贵妃日日侍奉至孝，亲至慈宁宫请安，反倒送了她腹中骨肉之命。”
贞嫔一只素白的柔荑轻轻垂在那案上，错银缠丝的护甲镀上了清冷一层暮光，她温婉一笑，直如娇花照水，道：“她既病着，眼下也生不了什么事端，我反倒思忖着那宫里头……”
碧琳小心觑着她的神色，轻声道：“那郎庭是主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必定不会费了主子一番心思。”
贞嫔蛾眉轻皱，隐隐含了几分凌厉与刻毒：“从前她既然拿着鄂仑安的事情做文章，本宫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咱们万岁爷的性子，最是多疑不过了，汉人有句话叫做‘纸包不住火’，若是她露了半点马脚，咱们必然能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她微微一抬那纤柔的双眸，却觉可怖如夜枭，道：“皇上虽废了她，面上亦不闻不问的，旁人不知，本宫却是知道的，咱们万岁爷心思太深……且我瞧着静妃那妮子，比起姐姐的虚意承欢，她怕是早已对皇上情根深种了罢。这一次，本宫可要好好利用郎庭这枚子儿……”（未完待续）
六月里风雨如晦，那宫里头漫地的青石方砖，皆被细雨斜风冲刷得干净明洁。虽是雨天路难行，董鄂凌霄亦怀着身孕，仍是每日晨昏定省，叩见太后。皇帝几番不许，皆拗不过凌霄，只得每日吩咐魏开泰仔细看护那承乾宫的暖轿去。
自董鄂凌霄再度有孕后，皇帝不胜欣喜，几乎夜夜都歇在承乾宫里，亦不允其他妃嫔叨扰。那日皇帝方在安华殿歇下，外头当值的太监便在那暖阁门上轻轻扣了两下，皇帝只穿着家常的明黄丝绸中衣，急急披了外氅起来，不悦道：“何事？”
那守夜的宫女得了口信进来，跪在榻前道：“启禀皇上，边关八百里加急——”说罢便将那牛皮大封一呈，上头盖着朱色大印，皇帝只瞥了一眼，便撂下了。凌霄听得动静，已是辗转醒来，轻声道：“皇上，国事要紧，臣妾并无大碍。”
皇帝见她形容憔悴，神色却是坚定，心下生怜，便道：“你总说夜不能寐，朕今夜还是留在承乾宫陪你。”
凌霄拢一拢那披散的青丝，含笑道：“许太医妙手回春，臣妾已无大碍了。”她摘下那炕头银钩上悬着的蝶纹香囊，道：“贞妹妹送给臣妾与淑妃的香囊，亦是凝神静气，十分有效。”
皇帝温柔一笑，那眼角纹路欲甚，细密如织，静静将她拥入怀中，道：“明日朕再来看你。”
凌霄禁不住眼中一酸，大滴的泪落在他明黄绸缎的衣襟上，倏地消失不见，那明黄织锦，经纬交错，隐隐闻得龙涎香的气息，夹杂着异域幽香，正是太后宫中所焚的波斯香料，兜头兜脑地扑来。皇帝低声哄了她半晌，方传了司衾尚衣的宫人进来，换过一身常服，又成了轿辇，直朝着承乾宫去。
夜里疾风吹了一阵，虽是六月初夏时节，隐隐倒也生了几分凉意。偶尔那外头夜鸟惊飞，扑啦啦一声，董鄂凌霄原就睡得极浅，折腾了半晌，已是四更天的时分了，方渐渐生了几分倦意，只觉得肚腹生凉，翠衾孤拥醉，醉拥孤衾翠，原是这般落寞之情。自顺治十三年进宫，几乎夜夜皆是皇帝相伴，原来夜到深时，即便荣宠不衰，亦莫名生了这般孤寂之感。
她怔怔地出了神，忽然腹中一疼，已是失声唤道：“豆蔻——”
豆蔻急急掌灯进来，见凌霄蜷缩榻上，素面煞白，汗如雨下，惊得唤了声“主子”，便伸手去探。因着皇帝日日留宿安华殿，那明黄褥子皆是宫人一早备好。暖阁中灯火昏暗，隐隐见得那明黄一角之下，有殷红血迹渗出，豆蔻骇得面无人色，将那廊下当值的宫女唤进来，又吩咐了魏开泰去请太医。霎时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人影奔走，呼喊急促，那西风泠泠里，愈发显得仓皇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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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惶急奔上前去，见得圣驾在前，已顾不得御前失仪，扑通一声便跪下，泣道：“皇上，主子小产了……”
清风泠泠里，皇帝并未听清一般，怔怔地问一句：“什么？”香兰面上泪痕交错，重重磕下头去：“启禀皇上，我家主子小产了。”
皇帝原握着那牛皮软鞭在手，此刻手中发力，那红绳穗带并着鞭尾，扬起尘土阵阵，皇帝已然纵身下马，高声喝道：“摆驾承乾宫——”
那安华殿里愁云惨淡，连素来焚着的百合香亦被那浓重的血腥味掩了下去，皇帝方进得那暖阁里头，只觉得步步逼仄，吴良辅已是拦在身前，磕了个头，道：“万岁爷，祖宗规矩……”
皇帝抬脚便往他心窝踹去，喝道：“再跟朕说祖宗规矩，便打发了你去慎刑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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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临安面色煞白，跪下道：“回万岁爷……皇贵妃自生育荣亲王后，身患寒疾，原不宜受孕……”皇帝一把掼下那榻上安枕的白玉如意，一时间玉屑粉碎，如一地残雪凝辉，皇帝清冷的声音中犹带了怒意，道：“你究竟是如何为皇贵妃安胎的！”
许临安已是骇得面无人色，只叩首道：“回万岁爷的话，娘娘胎像不稳，微臣只得以固本培元之药滋补，但娘娘寒症愈甚，腹中胎儿因此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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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行杖的太监方押了许临安出去，魏开泰又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求见。”
皇帝心下生厌，摆了摆手道：“一律打发了走。”复又垂首去看凌霄，她气息虚弱，躺在那炕上，直如骤雨磅礴后的一朵残荷，那面上泪痕阑珊，豆蔻忙道：“主子不能哭，这会儿哭了，将来会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
董鄂凌霄只是哀哀低泣，她原是端庄矜持的女子，甚少如此失态，皇帝忙将阁内众人打发了下去，方轻轻抚着她湿腻的鬓发，轻轻唤了声：“凌霄——”董鄂凌霄温软的柔荑轻覆上他粗糙的虎口，轻声道：“臣妾福薄……”皇帝清明的眼中分明是极大的不忍，亦生了几分软弱，道：“不要紧，咱们还有柔嘉，还有和顺⑴……”董鄂凌霄双目紧闭，哀恸不已，那红烛高照，滟滟生光，愈发衬得她满目哀戚，悲痛至极。
六宫里皆因着皇贵妃失子而愁云惨淡，连阖宫朝见亦是银装加身，仿佛是祭奠那未出世的孩儿一般。皇帝也因着董鄂凌霄之子接连夭折而倍生怜惜，每日下朝之后皆亲至承乾宫加以抚慰。董鄂凌霄寒疾加重，日况愈下，人也愈发消瘦孱弱。
七月里愈发炎热，因着皇贵妃犹在病中，受不得半点闷热，皇帝便带领阖宫嫔妃前往盛京避暑。青月避世已久，便不曾随扈同行。
因着皇帝素来简朴，董鄂凌霄亦追随圣意，便择了行宫西侧的仰熙斋居住。仰熙斋地处偏远，却是幽静怡人，最适养病。那日皇帝自崇政殿批阅奏章甫毕，御驾便亲至了仰熙斋，一列宫人执着明黄旗纛与九曲柄伞，一路迤逦相随。
方道那仰熙斋殿门处，便见殿前阴凉处立着一个纤纤女子，却是贞嫔携了碧琳静候着，见了皇帝，忙不迭行下礼去：“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伸手虚扶她一把，口气甚是温和，道：“随朕一同进去看你姐姐罢。”贞嫔柔声应了，方跟在皇帝身后一步之遥处，莲步姗姗而入。
董鄂凌霄自小产后身子时常倦怠，盘膝坐在那炕上，静静地读一本《女则》，皇帝见她不过戴着家常的白玉扁方，饰以几朵通草绒花，愈发素净温婉，笑道：“爱妃兴致极好。”凌霄闻言抬眼望去，正欲下炕行礼，皇帝已大步上前将她扶住，道：“朕成天说了不必拘礼，你还是这样拘谨。”
贞嫔娇怯怯立在那，此刻亦不禁温和一笑，道：“臣妾见皇上与姐姐琴瑟和谐，当真不胜欢喜。”
凌霄伸手执过贞嫔的手，含了三分感慨，七分感伤，道：“妹妹有心了，日头这样毒，妹妹却依旧日日前来相伴。”
皇帝亦心下感动，深深凝视着二人，方道：“有贤妃如此，朕心甚慰。”
待到申末时分，贞嫔方传了轿辇，回了素日所居的嘉荫阁，红玉见她鬓角生汗，忙绞了帕子递与她，道：“主子擦一擦汗罢，奴婢这便去上凉茶，免得主子中了暑气。”贞嫔微微颔首，方由着碧琳换过一身家常的蝶纹寝衣，取了一把乌檀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那乌黑柔软的秀发。
碧琳打发了阁中伺候的小宫女出去，方对着贞嫔道：“主子可瞧见了，皇贵妃那病怏怏的样子，那把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罢。”
贞嫔对着那鎏金铜镜自照片刻，那唇角隐隐勾起一抹浅笑，道：“本宫瞧着姐姐痛失爱子的模样，真真是可怜……”她兀自微笑，素白秀面仿佛水中百合，却隐隐含了机锋与可怖：“姐姐是大家闺秀，怎会想到她时时佩戴的香囊与那每日饮的安胎药加在一起——宁妃真是个老实人，若没有她进献给太后的波斯香料，本宫这步棋，终究还是差了一着。”
碧琳面上亦生了几分得色，道：“主子聪慧异常，宁妃那样的蠢钝之人，怎会想到区区香料，竟是毒害皇贵妃腹中胎儿的关键。”她自贞嫔手中取过那把木梳，替她解了云髻，方笑道：“也亏得皇贵妃日日侍奉至孝，亲至慈宁宫请安，反倒送了她腹中骨肉之命。”
贞嫔一只素白的柔荑轻轻垂在那案上，错银缠丝的护甲镀上了清冷一层暮光，她温婉一笑，直如娇花照水，道：“她既病着，眼下也生不了什么事端，我反倒思忖着那宫里头……”
碧琳小心觑着她的神色，轻声道：“那郎庭是主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必定不会费了主子一番心思。”
贞嫔蛾眉轻皱，隐隐含了几分凌厉与刻毒：“从前她既然拿着鄂仑安的事情做文章，本宫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咱们万岁爷的性子，最是多疑不过了，汉人有句话叫做‘纸包不住火’，若是她露了半点马脚，咱们必然能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她微微一抬那纤柔的双眸，却觉可怖如夜枭，道：“皇上虽废了她，面上亦不闻不问的，旁人不知，本宫却是知道的，咱们万岁爷心思太深……且我瞧着静妃那妮子，比起姐姐的虚意承欢，她怕是早已对皇上情根深种了罢。这一次，本宫可要好好利用郎庭这枚子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