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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告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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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堂上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两名小臣执烛在前,引着妇妗和罂沿着庑廊走去。

    殷王畿的天气比莘国暖和,夜风吹来,已经没了初春的刺骨。烛燎的光照忽明忽暗,罂借着望向周围,只能看清一根根的立柱和头顶的屋檐。

    “宗女去国之时年纪尚幼,这宫室的面貌恐怕忘却了许多呢。”走没多久,忽然听妇妗开口道。

    罂转头,见她看着自己,脸上仍带着那抹浅笑。

    罂颔首,答道:“母妗所言确实。”

    “我也曾经抱过宗女呢。”妇妗莞尔道:“当年姒娣之中,你母亲与我最是相善;又都育下女儿,她常常邀我到宫中来。”

    罂怔了怔。

    “你可还记得姱?”妇妗说:“那时你二人常常玩耍作一处,你离开时,她可拉着你哭闹了许久。”

    罂微微低头,道:“罂当年迟钝,若得再遇,定当细叙。”

    妇妗看着她,夜色中,双目似有微光。

    过了会,她说:“听说宗女在莘国,一直住在庙宫之中?”

    “正是。”罂答道。

    妇妗轻轻叹口气,拉过她的手,语声怜爱:“必是受了许多苦。”

    罂抿唇笑笑,没有说下去。

    安顿罂的宫室有些偏僻,却并不算太小。庭院里燃着烛燎,只见地上有些杂草,明显不久前才清理过,翻着一层新泥。

    “这是你母亲走之前住的宫室。”妇妗道:“她离去之后,此处一直无人居住。直到年初国君决意将你接回,才重新修葺一番。”

    “如此。”罂了然颔首。

    说话间,妇妗引着她穿过庭院。一名奚人立在门前,见到妇妗,低头行礼。

    屋内已经点起了松明,罂走进去,闻得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刚刚用艾草烟驱赶霉气。看向四周,梁柱颜色老旧,看得出很有些年月;内陈设也很是简单,只有案榻草席等物。墙上,倒有朱红颜料绘成的新鲜图案,是镇恶的虎食鬼。

    罂看看它,又看向妇妗。妇妗正吩咐着那奚人,似无所觉。

    罂的心中并无诧异。

    她幼时痴傻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莘伯把她送到庙宫的缘由,睢国这边必也是心知肚明。对于她的健康状况,睢国的人一直不大确定,从小臣驺到睢侯夫妇,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探究。

    这般状况,罂觉得滑稽又玩味。宁可画虎食鬼来镇恶也要把一个不祥之人接回来,睢侯对这个侄女果真如此看重么?

    正思索着,罂看到自己从莘国带来的东西都放在角落,不远处的一张案上,却摆着一叠衣物,看样子还是崭新。

    “明日告庙,宗女要与族众相见,国君特地赐下这些衣饰。”妇妗走过来对她说。

    罂颔首,看看旁边,却道:“我从莘国带来一名羌仆,不知在何处?”

    “羌仆?”妇妗讶然,看向身旁小臣。

    小臣亦是一愣,似乎想了起来,道:“宗女若是说那名少年羌仆,方才羁入圉中去了。”

    罂看他一眼,对妇妗说:“那羌仆是我买下,自莘国一路追随而来,还请母妗许他同我一处。”

    妇妗看着她,很快收起异色,道:“既是宗女名下仆人,自当如此。”说罢,对小臣道:“去将那羌仆带来便是。”

    小臣唯唯应下,退了出去。

    妇妗转回头来,仍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她微笑道:“明日还须早起,我先回去,宗女亦当歇下,有事可吩咐仆人。”

    罂向她一礼:“敬诺。”

    妇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少顷,转身离去。

    外面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夜风吹进来,门上的蔺草帘子发出细微的响动。

    罂望望静谧的室内,片刻,长舒一口气,拍拍榻上的席子,躺了下去。

    头顶的横梁粗大黝黑,罂盯着它,伸手往袖子里探去,片刻,掏出一根草梗。

    这宫室地方偏僻,虽然与巩邑庙宫比起来算是宽敞了,可是同正宫相较却仍然寒碜了不少。罂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罂的父亲去世,妇妸孤儿寡母,被新君从舒适的正宫挪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如何。两相对照,妇妸会离开睢国倒也不难理解。

    罂把草梗咬在唇间,吸了一口。

    还有那个妇妗。

    看她的样子,在睢国像是很有地位,看着也觉得不简单

    “哗”一声,门上的帘子似乎被谁撩开,罂望过去,却见是方才那奚人。

    “宗女嗯,水烧好了,要洗浴么?”她有些怯怯地说。

    “好。”罂说着,坐起来。

    奚人一礼,正要出去,罂却把她叫住。

    “你叫什么?”罂问。

    “奚甘。”她答道。

    “是我宫室里的人?”

    奚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罂颔首,看着她:“奚甘,可知妇妗那位先君是谁?”

    奚甘怔了怔,答道:“是小戊。”

    “如此。”罂笑笑:“去吧。”

    奚甘看看她,退了下去。

    罂重新躺下,把草梗夹在指间,又吸一口。

    妇妗的丈夫号小戊。她曾经向小臣驺打听过几任国君的名号,罂的父亲号小丙,二叔号小丁,这位小戊就是领头杀兄自立的那位,是罂的三叔。

    罂做过册人,知道一些规矩。小戍虽死后有号,却算不得正统即位,所受的祀奉仅仅是在庙宫有个神主。而像这样的人,家眷也往往会受到牵连。小戍死后,妇妗在睢国的地位恐怕远不如罂的母亲妇妸。但即便如此,妇妸带着女儿远走莘国,这位妇妗却能留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倒是有趣得很。

    而当罂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圈,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睢侯这般不辞辛苦地把她接回来,到底目的何在?

    没等罂思考出个所以然,羌丁回来了。

    “册罂!”他看到嘴里咬着草梗的罂,眼睛一红,扑上前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睢国的圉脏死了臭死了,庙宫都不如!”

    “乱想什么。”罂拍拍他的脑袋:“你还欠我六贝,怎会轻易给别人?”

    羌丁气结瞪她。

    在陌生的榻上囫囵睡了一觉,罂还迷糊的时候,奚甘把她叫了起来。

    “宗女,妇妗叫你起身哩。”她说。

    罂揉揉迷蒙的眼睛,望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经微亮了。

    在奚甘的催促下,罂洗漱干净,走到堂上。

    妇妗早已来到,坐在一张案前,两名妇人环伺身旁。

    “母妗。”罂向她一礼。

    妇妗微笑颔首:“时辰将至,宗女还须赶快妆扮才是。”说罢,吩咐身旁的妇人为罂梳妆。

    在她们的摆弄下,罂穿上了新衣,原本随便绾起的头发也被放来开来,严谨地梳作发髻,插上竹笄。

    等到罂走出门的时候,在庭中打扫的羌丁看到她,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宗女的羌仆?”妇妗看到羌丁,问罂。

    “正是。”罂答道,说着,对羌丁使了个眼色。

    羌丁看看妇妗,忙向她一礼。

    妇妗神色无波,没有说什么,引着罂朝门外走去。

    天色已经放明,出了庭院,昨夜不能细看的宫室景致也一览无遗地出现在面前。矿场的平地上,回廊和宫室排列齐整,简洁的样式与莘国大同小异,细处的装饰却讲究许多,正宫的立柱还有锃亮的铜础。

    睢侯与妇己已经等候在正宫前。二人皆身着白色礼衣。睢侯头戴金冠,妇己的发髻上则插着漂亮硕大的鸟形笄,衬着脖子上的绿松石金饰,一派贵气。

    “宗女怎这般迟来。”妇己语带不满,微微皱起眉头,眼睛却看着妇妗。

    妇妗忙低头,道:“是我教导疏失。”

    妇己还想收获什么,旁边的睢侯却和气地开口道:“宗女昨夜歇息可好?”

    “昨夜安好,多谢父君。”罂行礼道。

    睢侯微笑,对妇己说:“宗老族人已在公宫等候,我等可启程。”

    妇己瞥他一眼,片刻,颔首道:“正是。”

    睢侯吩咐小臣上路,小臣们应下,引着一行人前行,登上车驾。

    罂乘车走出宫室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路过城东一隅时,罂望见一圈高墙耸立在城中,像一座小小的城中城,不禁好奇。

    “那是先王的粮仓。”走在车旁的小臣驺说:“先王盘庚东伐,曾在睢邑积粮。宗女别看这粮仓小,当年几百人来攻也攻不下呢。”

    罂了然。

    牛车继续前行,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春耕已经开始,睢邑中到处是出城做活的民人。

    开道的武士大声呼喝,行人们见是睢侯出来,纷纷闪到两旁驻足观看。看到罂的陌生面孔,他们似乎都很好奇,指指点点。

    “睢国贵眷,国人皆已熟知。宗女新到,国人好奇也是自然,宗女勿怪。”小臣驺宽慰道。

    罂笑笑,她并不是个容易害臊的人,也回望向那些人群。这里的人身上着装与莘地大不一样,莘人喜欢宽袍大袖,殷人却爱窄袖小衣。在罂看来,倒是各有风情。

    不过,罂觉得有一点很奇怪。这街上有老有少也有女人,可是男子却见不到几个。

    问小臣驺,他笑着说:“宗女有所不知,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

    王子跃?罂正要再问,这时,她忽然瞥到人群里闪过一张倨傲的面孔,竟是那个殷人少年。

    罂愣了愣,想仔细再看,牛车却已经走远,人影拥挤,再也看不到了。

    他来做什么?罂心里冷哼,转过头去。

    罂没想到,睢侯的宗族竟有这么多人。

    睢邑的庙宫比巩邑庙宫大出一倍不止,宽阔的前庭上竟站满了人,少说也有几百。

    见到睢侯夫妇,原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顿时低了下去,随后,所有的目光一下聚到了他们后面的罂身上。

    罂的心里早已估计到会有这种场面,深吸口气,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前行。

    睢侯登阶行至堂前,站定之后,将视线往人群中一扫。

    众人鸦雀无声,皆翘首望来。

    “族人齐至否?”他问宗老。

    宗老道:“已齐至。”

    睢侯颔首,面容一整,宏声道:“今日族人咸聚,乃为宗女罂归国。”他神色和气:“宗女罂多年漂泊在外,如今返来,乃睢人之喜,亦可告慰先君之灵”

    “先君之灵?”他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冷笑:“国君此言出口,不怕被人笑话么?”

    睢侯脸色一变。

    罂心底也吃惊,朝人群里望去。只见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个子高高的,脸庞瘦削。

    众人哗然。

    “啧啧”罂听到身后的小臣驺无奈地低声道。

    “积午!”宗老走出来,皱眉斥道;“胡言什么,给我退下!”

    那个名叫积午的人却不以为然,看看周围族众,哼一声:“我胡言?今日族人都在此处,可一共评理!这宗女罂是先君之后,莫非我不是?我父亲小丁,也是名正言顺的先君,如今宗女罂返睢邑,国君宗老何时将我这小丁之后接回?”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脸色都变了,议论纷纷而起。

    罂心里了然。这个积午的父亲,就是罂的二叔,在罂的父亲死后继任了君位,后来被三叔杀死。

    先君之子么她揣度着,如今的睢伯是族中旁支出身,也许是为了保全地位,就把先君的子嗣安顿到了睢邑之外。

    “还有她!”积午又指着妇妗,容色厌恶“她丈夫杀兄自立,这等罪妇尚能留在睢邑作威作福,如何把我逐去了弗邑!”

    族人一阵低低的嘘声,不少人低笑,向妇妗投以不屑的目光。

    妇妗的神色阴晴不定,妇己瞥她一眼,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

    “放肆!”睢侯终于忍不住,大喝道:“三君之乱,乃是天子出面平定!你去弗邑,亦是是族人共商定夺之事,今日乃是告庙,你怎敢出此狂言!”

    积午却毫不畏惧,冷笑:“什么族人共商,问过我了么?尔等算计我孤儿寡母,莫以为我不知晓!”

    “竖子!”宗老气得满面通红,指着积午一阵猛咳。旁边的人连忙扶住他,给他拍背顺气。

    “逐出去!”睢侯将手一挥。

    几名武士得令,走过去将积午架起。

    “放开我!”积午恼怒地挣扎开,他狠狠地瞪了睢侯一眼,道:“我自己会走!”说罢,昂头拂袖而去。

    那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庭中众人面面相觑,似各怀心思。

    睢侯极力地稳住脸上的表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吩咐小臣们将告庙的用物抬出,又让司祝主持祭告。

    一场吵闹,告庙的气氛全然破坏殆尽,每个人的脸上掩不住的尴尬。罂跟着司祝,与庭中的族人拜见之后,告庙便草草完事。

    司祝宣布告庙完毕的时候,罂觉得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睢侯看起来已经有些疲惫,与妇己一道离开了。

    罂跟在他们后面,才要出去,忽然,听到身后的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你就是罂?”

    罂回头,却见一名面容俏丽的少女看着她,肤色白润,双目盈盈。

    “正是。”罂答道:“你是何人?”

    少女却不回答,双眼将她上下地打量,冷笑一声:“你也要同我去大邑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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