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人讲述故乡的风物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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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和韭菜
红杆子，打白花
在菜畦里一枝独秀
那是什么花？
乡亲们站在地里
拄着锄头笑开了花。
我指着春天腹地的麦苗
说那绿油油的韭菜
长势多好！
在更欢的笑浪里
几把锄头前仰后翻。
哦，爱人，在生活的园地
我拾拣诗歌最初的意象
闹出了多大的笑柄。
草垛
在七月的镰刀下
仆倒，在打谷机的轰鸣里
雨声一样刷刷地献出
一片金黄。
然后在根部的疼痛之上
通过一双双手，以自身包扎
自身，又重新站立在
故乡空旷的田野。
向树干，向塘岸
向蔚蓝的天空，如一个个武僧
飞扑过去叠加而成罗汉
叠成壮丽的塔。
哦，爱人，这就是草垛
在它的金黄里，有田鸡，有笑声
有产后的母亲一样的宁静
和我黄金的童年岁月。
放砖
挖一耙稠糯的砖泥，啪一声
甩进砖匣的长方形，用脚板
踩紧吱吱叫的泥浆，熨平
那最本真的颜色。
两人齐步走，快速抬到平地
手往上，脚往下，在力量相反的
空间里，分娩了规则的胚胎
只发出一声，咝咝的轻唱。
在一双双手的俯仰之间
从弯弓一样的腰部迸发力量的
时刻，最初的长方形：平躺，竖立
叠加而成建筑的雏形。
爱人，你看阳光下，泥土的
长方形，风干了水分和汗滴
在人类劳动的快乐里获得了
事物的密度和质朴的价值。
废止的炭窑
废止的炭窑，布满故乡的山冈
就象一只只盲人的眼睛。
那青葱的睫毛，遮盖着荒凉
而它的底部，盘踞着不知名的蛇。
多少次向它靠近，小心的俯视
在灌木覆盖的深处，有沉重的脚步。
我不敢下去，就让一块石子去探询
时间在深处发出悠远的回声。
这个岑寂的洞口，曾经吐出一具具
黑黜黜的尸体和红艳艳的花朵。
哦，爱人，这是一条黑夜的走廊
它蕨丛杂生的洞口，现在通向了黎明。
安铁匠
我喜欢金属撞击的声音
在铁匠铺的火花中跳跃。
安铁匠和他的女人，手臂和身子
就象起伏有致的麦浪。
锤子的挥舞，力量的呼喊
弧线的火花，乳房的荡漾
整个红光照耀的面盘，生动
如早霞中缀满露珠的向日葵。
他们用锈迹斑斑的铁
打造生活的形状，把烧红的花瓣
夹进咝咝歌唱的水里，并淬火到
死亡的硬度。
一推一拉之间，升起生活的风帆
就冒出了希望呼啦啦的火苗
安铁匠和他的女人，在锈铁丛中
培育了花朵。洗去日子的油污
和疲倦，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多少年叮叮当当的锻打
锤炼了时间的质地。然而安铁匠
和他的女人，离开了铁匠铺。
在小镇上开一间中药铺。店铺里
只有默无声息的药香，再没有
金属的声音。儿子却被罂粟花
淬火到死亡的硬度。
哦，爱人，你看那颓圮的铁匠铺
橼木都坍塌在风雨中。山墙下的
一片死寂里，只有几只鸡
在本色不改的炭渣堆里觅食。
如今的安铁匠，已经不知去向。
他的中药铺，也早已换了招牌。
安铁匠再也回不到铁匠铺
再也回不到，金属的歌声。
五叔
在东窗的阳光下，他唱关睢。
头颅，就象河畔风中摇晃的芦花。
五叔常把藏在体内的艰涩文字
拿出来，支撑矮个子
后天的高度。
五叔自幼机灵，据说日本兵来的时候
村里的孩子，只有他躲进了狭小的鸡舍。
他浓缩了许多机关的阴影和奥妙
因而他可以象川剧中的变脸
不断变换面孔。
孩子在他的雷声里，象风中瑟缩的叶子。
老人在他的白眼里，象蛛网中心的露珠。
只有他比他高大的女人，可以和他
对峙，向他色厉内荏的目光
步步逼近。
但是有一天，树根一样历练的五叔
在老家的屋檐下哭泣得象一个孩子。
原来他的女人和一个做生意的男人的风流
在昨天清晨，一不小心
暴露在他的归期。
一个家就这样破碎。象一棵落光叶的树。
五叔光秃秃的枝丫，时常在风中
悲泣。这和他遥远的青年的黄昏里
一边收拾竹架上的烟叶，一边任哭喊夭折的孩子的
悲伤打湿烟叶的情境，大不一样。
孤独的纵恿，把他推向疯狂的时间，推向
村前院后绵绵不绝的话题：一年的光景
就点缀着，五叔五次明晃晃的、匆忙的爱情
但是这一年春天，野蔷薇花和金银花
似乎都提前凋谢了。
哦，爱人，这就是五叔。现在就象黄昏沉默的
醋栗树。但不知从何时何地，他的眼睛采撷了
许多风水的秘密，在给生者和逝者指点
最后的归宿的时刻，保持了自己
动荡不安的生命的平衡。
逝者如斯乎
我一走进院子，就看见很多人。
都是熟悉的面孔，就是从来没有
这样集中。悲伤在流动。
三婶说，长孙回来了，就等你。
三婶拉着我的手，在阴沉的屋里
挤开一片泪光，到了床头。
这是我的睡眠曾经停泊的地方。
父亲在床边，摸了摸我的头
母亲叫我一声，泪水就答应了。
八奶说，把他的脚搭在一起。
三婶的手就伸进了被窝，我在另一头
端详着那不再回头的呼吸。
我喊一声爷爷，卧倒的那一片慈荫
再没有清凉的回音。医生取下
耳朵里的听诊器，宣告了结束。
手脚和泪水一样忙乱。一袭黑色的
寿衣，把他裹在冰冷的门板上。
我跪在父亲的号啕后面，倒退着
退回到爷爷一生的时光。就象
一列火车在向前奔驰，而那旖旎的风光
在不断地后退、后退。
稻草人
在菜园里
在秧田中央
戴着破旧的斗笠
手臂和身子
扎着褴褛的布条。
就那样，站立
就有一种威严。
秧鸟和麻雀
不敢近身。
在风雨里
在阳光下
任秧苗疯长
稗子受孕
任丝瓜和苦瓜
竟相开花
它始终平静地站立
站成雕塑，站出尊严
让黄鼠狼和老鼠
无容身之地。
哦，爱人
这就是稻草人
不是空心人
不是脑子塞满稻草
灵魂迷失的人。
它在守望家园。
在安详的守望里
世界不会就此告终
世界不会这样
嘘的一声
告终。
2005/12/31
荞麦和韭菜
红杆子，打白花
在菜畦里一枝独秀
那是什么花？
乡亲们站在地里
拄着锄头笑开了花。
我指着春天腹地的麦苗
说那绿油油的韭菜
长势多好！
在更欢的笑浪里
几把锄头前仰后翻。
哦，爱人，在生活的园地
我拾拣诗歌最初的意象
闹出了多大的笑柄。
草垛
在七月的镰刀下
仆倒，在打谷机的轰鸣里
雨声一样刷刷地献出
一片金黄。
然后在根部的疼痛之上
通过一双双手，以自身包扎
自身，又重新站立在
故乡空旷的田野。
向树干，向塘岸
向蔚蓝的天空，如一个个武僧
飞扑过去叠加而成罗汉
叠成壮丽的塔。
哦，爱人，这就是草垛
在它的金黄里，有田鸡，有笑声
有产后的母亲一样的宁静
和我黄金的童年岁月。
放砖
挖一耙稠糯的砖泥，啪一声
甩进砖匣的长方形，用脚板
踩紧吱吱叫的泥浆，熨平
那最本真的颜色。
两人齐步走，快速抬到平地
手往上，脚往下，在力量相反的
空间里，分娩了规则的胚胎
只发出一声，咝咝的轻唱。
在一双双手的俯仰之间
从弯弓一样的腰部迸发力量的
时刻，最初的长方形：平躺，竖立
叠加而成建筑的雏形。
爱人，你看阳光下，泥土的
长方形，风干了水分和汗滴
在人类劳动的快乐里获得了
事物的密度和质朴的价值。
废止的炭窑
废止的炭窑，布满故乡的山冈
就象一只只盲人的眼睛。
那青葱的睫毛，遮盖着荒凉
而它的底部，盘踞着不知名的蛇。
多少次向它靠近，小心的俯视
在灌木覆盖的深处，有沉重的脚步。
我不敢下去，就让一块石子去探询
时间在深处发出悠远的回声。
这个岑寂的洞口，曾经吐出一具具
黑黜黜的尸体和红艳艳的花朵。
哦，爱人，这是一条黑夜的走廊
它蕨丛杂生的洞口，现在通向了黎明。
安铁匠
我喜欢金属撞击的声音
在铁匠铺的火花中跳跃。
安铁匠和他的女人，手臂和身子
就象起伏有致的麦浪。
锤子的挥舞，力量的呼喊
弧线的火花，乳房的荡漾
整个红光照耀的面盘，生动
如早霞中缀满露珠的向日葵。
他们用锈迹斑斑的铁
打造生活的形状，把烧红的花瓣
夹进咝咝歌唱的水里，并淬火到
死亡的硬度。
一推一拉之间，升起生活的风帆
就冒出了希望呼啦啦的火苗
安铁匠和他的女人，在锈铁丛中
培育了花朵。洗去日子的油污
和疲倦，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多少年叮叮当当的锻打
锤炼了时间的质地。然而安铁匠
和他的女人，离开了铁匠铺。
在小镇上开一间中药铺。店铺里
只有默无声息的药香，再没有
金属的声音。儿子却被罂粟花
淬火到死亡的硬度。
哦，爱人，你看那颓圮的铁匠铺
橼木都坍塌在风雨中。山墙下的
一片死寂里，只有几只鸡
在本色不改的炭渣堆里觅食。
如今的安铁匠，已经不知去向。
他的中药铺，也早已换了招牌。
安铁匠再也回不到铁匠铺
再也回不到，金属的歌声。
五叔
在东窗的阳光下，他唱关睢。
头颅，就象河畔风中摇晃的芦花。
五叔常把藏在体内的艰涩文字
拿出来，支撑矮个子
后天的高度。
五叔自幼机灵，据说日本兵来的时候
村里的孩子，只有他躲进了狭小的鸡舍。
他浓缩了许多机关的阴影和奥妙
因而他可以象川剧中的变脸
不断变换面孔。
孩子在他的雷声里，象风中瑟缩的叶子。
老人在他的白眼里，象蛛网中心的露珠。
只有他比他高大的女人，可以和他
对峙，向他色厉内荏的目光
步步逼近。
但是有一天，树根一样历练的五叔
在老家的屋檐下哭泣得象一个孩子。
原来他的女人和一个做生意的男人的风流
在昨天清晨，一不小心
暴露在他的归期。
一个家就这样破碎。象一棵落光叶的树。
五叔光秃秃的枝丫，时常在风中
悲泣。这和他遥远的青年的黄昏里
一边收拾竹架上的烟叶，一边任哭喊夭折的孩子的
悲伤打湿烟叶的情境，大不一样。
孤独的纵恿，把他推向疯狂的时间，推向
村前院后绵绵不绝的话题：一年的光景
就点缀着，五叔五次明晃晃的、匆忙的爱情
但是这一年春天，野蔷薇花和金银花
似乎都提前凋谢了。
哦，爱人，这就是五叔。现在就象黄昏沉默的
醋栗树。但不知从何时何地，他的眼睛采撷了
许多风水的秘密，在给生者和逝者指点
最后的归宿的时刻，保持了自己
动荡不安的生命的平衡。
逝者如斯乎
我一走进院子，就看见很多人。
都是熟悉的面孔，就是从来没有
这样集中。悲伤在流动。
三婶说，长孙回来了，就等你。
三婶拉着我的手，在阴沉的屋里
挤开一片泪光，到了床头。
这是我的睡眠曾经停泊的地方。
父亲在床边，摸了摸我的头
母亲叫我一声，泪水就答应了。
八奶说，把他的脚搭在一起。
三婶的手就伸进了被窝，我在另一头
端详着那不再回头的呼吸。
我喊一声爷爷，卧倒的那一片慈荫
再没有清凉的回音。医生取下
耳朵里的听诊器，宣告了结束。
手脚和泪水一样忙乱。一袭黑色的
寿衣，把他裹在冰冷的门板上。
我跪在父亲的号啕后面，倒退着
退回到爷爷一生的时光。就象
一列火车在向前奔驰，而那旖旎的风光
在不断地后退、后退。
稻草人
在菜园里
在秧田中央
戴着破旧的斗笠
手臂和身子
扎着褴褛的布条。
就那样，站立
就有一种威严。
秧鸟和麻雀
不敢近身。
在风雨里
在阳光下
任秧苗疯长
稗子受孕
任丝瓜和苦瓜
竟相开花
它始终平静地站立
站成雕塑，站出尊严
让黄鼠狼和老鼠
无容身之地。
哦，爱人
这就是稻草人
不是空心人
不是脑子塞满稻草
灵魂迷失的人。
它在守望家园。
在安详的守望里
世界不会就此告终
世界不会这样
嘘的一声
告终。
2005/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