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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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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达拉斯,咏彤才真正体验被全世界遗忘的痛苦滋味,彷佛有人拿了针筒,包藏祸心地从她的心脏强行抽走所有的血液,逼她面对灰茫的前尘、苍白的自己,以及每天不断以泪洗面的母亲。

    当病情梢稍有好转,逐渐稳定时,她偶尔也会幻想伊人出其不意地出现,至少来通电话,表达些许关怀,可惜,她的渴望全盘落空。她不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般幸运,在最危难、最紧要的关头,突然蹦出一个提着宝剑的王子,誓死护卫

    最后拯救她逃离令人窒息的疗养院的,是一名华裔的心理医师华怀恩。

    在他细心耐性的引导下,咏彤慢慢跨上“正常”的轨道。她减轻了体重,学着料理自己一日常所需;接着,她不再依赖葯物,能够和母亲闲话家常,甚至一起怒责她爸爸的种种不是

    在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她终于搬出疗养院,进入当地的一所公立高中就读,然后上了大学,直攻广告硕士。

    毕业典礼那天,华怀恩捧着九十九朵纯白玫瑰和一枚灿亮的钻戒向她求婚。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咏彤接过那束美得教人惊叹的玫瑰,在花瓣上亲了又亲。

    他是她妈妈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有钱、医生、年轻、相貌堂堂,简直令她妈妈百分之两百满意。

    而她呢?她则不敢那么肯定。在心里的最底层,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是她青涩年少时所遗留的,即使年岁久远,却从来不曾或忘。

    “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还怕遇人不淑?”华怀恩自信满满的神态,忽然变得有些沮丧。

    “你误会了,我是担心我恐怕做不来贤妻良母。而且,我打算近期内带我妈妈回台湾。”她的心中还残存着那么一个影子,并未随时光流逝。像一种召唤,在寅夜中曾没命的催促她回去。

    “台湾有什么好?拥挤、杂乱、治安更是一团糟。我爸妈就是受不了才搬到美国来的。”

    他的批评令咏彤心口无端生疼。台湾的确没有美国进步、文明,但那是她的故乡,有着童年回忆、笑语和泪水的家园。他不会懂得那种天涯阔别的伤感。

    咏彤悄悄咽了口唾沫,挤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靥虚应他。

    “其实台湾也有好的一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连手里的花也似乎不那么漂亮了。

    实在没心情留下来参加典礼后的舞会,咏彤提议沿校园四处走走。

    “或者,如果你忙的话,我也可以自己回去。”

    华怀恩收回钻戒,故作潇洒地耸耸肩。“我原本打算花一整天的时间,说服你当华家的媳妇.没想到”

    “没想到我这么不识抬举?”

    “不,我没那个意思。”他讷讷的微笑。“我想在你回台湾探亲之前,我们也许可以先订婚。”

    他仍是一厢情愿的料定,咏彤绝对会受不了台湾的乌烟瘴气,重新回美国和他长相厮守。

    “犯不着这么急吧?”

    “此事宜急不宜缓。你给我的感觉,总像只系不紧绳索的风筝,我希望在最短时间内,牢牢抓住你。”他这回笑得很诚恳,笑里有丝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饱受流离的咏彤像汪洋上的难民,很早以前就亟欲抓住任何一根漂过来的浮木,得以让她和她妈妈衣食无虑,安安稳稳过日子。然,如今临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根浮木,而是一整艘载满鱼获的大船,她却超趄不前,担心这一次跌得更惨更重。

    华怀恩没再对她施压,他在芳子身上下的功夫,已让他有十足的把握。咏彤会是他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推说诊所里尚有病患等着,他把咏彤送到社区口,就仓卒离去。尽管他深爱着她,恨不能和她朝夕缠绵,但他还是不肯大矮下身段去迎合她,怕把她惯坏了,将来苦的是自己。

    天色渐次黯淡下来,路灯一朵朵喧哗竞起,青黄红蓝,兀自争夺失色的天际。

    咏彤拖着沉重的脚步,徐徐踱向自家门口。

    她们在这儿住了整整七年,是台湾以外的另一个故乡。此处的房租不便宜,她妈妈却坚持住下来。真不晓得她打哪儿支出这许多钱,可以供她医病、读书,还过得挺优渥的。

    说不定她妈妈有根仙女魔棒,可以点石成金。

    咏彤自嘲地笑了笑,很久很久,她不曾这么轻松自在了,是因为华怀恩开口求婚的关系?哈,天晓得。

    真的,她甚至不大清楚自己是否爱他。爱这个字非但难写,而且难懂。

    家门口停了一辆红色跑车,高档货那!

    她们自从来到美国,和所有亲戚几乎不再往来,更遑论有这么一位“贵”客。

    咏彤犹自胡乱猜疑,开门声连同她母亲夸大的笑语陡地从台阶上窜出来。

    她本能地从石柱后方一缩,想暗中观看来者是何方神圣?

    那人颀长的身影,随她妈妈一路陪笑哈腰拾阶而下,与咏彤近在咫尺

    她根本不必看清他的五官,便已然猜出他是谁。咏彤瞠大眼睛,心绪抽得死紧。

    这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老天爷的恶作剧,他没道理更不应该出现在她家门口。

    很没出息地,她连走过去和他打声招呼,或质问他的来意的勇气都没有。

    “哟!彤彤,你几时回来的?”送走客人,芳子一回头看到女儿鬼鬼祟祟,大是诧异。“有一会儿了。他是谁?”她明知故问。

    七年的相守相依,她和她妈妈缘生出一种十分泰然的朋友关系。去除了刀光剑影的对话和叫嚣嚷嚷的斥责,换上的是和谐互相尊重的相处模式。

    “他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把一份航空邮件塞到咏彤手中,她一边喜孜孜地说:

    “是那个人送来的?”她只想知道,黑崎云突然出现在她家,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我说过了他他是妈妈大陆老家远房的一

    “是吗?”刚才她明明听到黑崎云再三叮咛,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一些事,她妈妈却瞎编出这么滥的借口,合着外人一起瞒她。

    无所谓,反正她迟早会查出来的。

    “呃怀恩呢?他不是去接你,怎么没陪你一道回来?”

    “他诊所有事,先走了。有没有吃的,我肚子好饿。”找了一只花瓶,将鲜花插上。咏彤借口找食物,翻箱倒柜,试图找出黑崎云曾经在屋里逗留的事实。

    “炉子上有刚热好的香菇鸡。”她妈妈不动声色,把咏彤翻过的柜子一一重新关上。

    “嗯我现在忽然不饿了。”她没好气的拆开桌上那封寄自台湾的限时信。

    毕业前一、两个月,她就陆续寄出数封求职信,给设于台湾的各大广告公司。凭她优异的成绩,找份像样的工作并不是大难,然这一家中美合资极负盛名的企业,却是她的第一“志愿”

    信里只简短几句话,要她在三个礼拜内到公司报到,并正式上班。

    “如何,很开心吧?要不要妈妈明天先去订机票?”

    “你也想回湾?”根据她妈妈西化的程度,应该已经笃定要当一辈子美国人了才对。

    “废话,你都要回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留在这里帮我监控华怀恩呀,免得我前脚才走,他马上另娶了别人。”几年下来,她挖苦人的功力大增,快要可以和妈妈分庭抗礼了。

    “你皇帝都不急了,我这个大监干着急什么?”她妈妈叹口气,旋即又一脸喜色。“说真格的,他有没有跟你求婚?”

    “有啊!”咏彤踱进房里,正要关门,她妈妈紧随其后,在房门合上之前也挤了进去。

    “那你怎么说?”

    “no。”不用睁开眼睛她也猜得到,她妈妈现在的脸色包准难看得可以避邪。

    果然,沉默不到三秒钟,她就开始说教了:

    “彤彤,你也老大不小了,女人一过了二十岁就不值钱了,更何况你幸福必须及时把握,青春一逝不回头。当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又来了。经历一番椎心刻骨的折磨之后,她妈妈虽然已不似过往那么尖苛严厉,却变得更加唠叨喳呼。好在电话铃声适时响起,不然她的五脏六腑八成会严重受创。

    “有个老朋友要结婚了。”林秀琼最近赢得咏彤颁给她一个外号叫“包打听”

    不知道她怎么那么闲,难道公家机关真那么好混吗?

    每星期她一定会给咏彤一通电话,告诉她谁结婚了、谁离婚了、谁升官、谁失业

    “谁?”她还有残余的一点力气用来椰榆自己。“那个比我幸运先嫁掉的‘老’秀是谁?”

    “抱歉,不是秀,也不是我们班上的,是黑崎云。”事情过了那么多年,林秀琼揣想咏彤应该不会介意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段。

    “噢,恭禧他了。”咏彤落落大方的问:“什么时候,也许我赶得及回去喝他的喜酒。”她相信在黑崎云的婚宴上,黑崎云绝无可能缺席。

    那时她要以崭新的风貌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知道,没有他她一样活得很好。

    “你真的要回台湾定居?”林秀琼嗫嚅了下才道:“你也许还不晓得,你爸中风了。”

    握住话筒的那只手突地变得虚软无力,话筒险些由掌心滑落。

    “喂,彤彤你在听吗?”

    “他我他还好吧?”

    “谁?黑崎云还是你爸?”

    “黑崎云好不好关我什么?”滞留美国二千多个日子里,她从没有一天想起过也。

    “呃,你爸还好啦!就是行动比较不方便,反正有人照顾他。”林秀琼讲得神秘兮兮的,想必那个负责照顾她爸爸的女人就是她妈妈口中的狐狸精。“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上个月中,你大概不想让你妈知道,放心,我会保密的。”林秀琼顿了顿又道:

    嫂嫂?

    那不就是黑崎云的妻子?仿佛遭到五雷轰顶一样,咏彤只觉眼前一黑。

    匆匆挂上电话,她的泪水澎湃汹涌得不可收拾。是因为旧日的伤痛再度袭上心头,还是为自己的孤苦无依?如此久远的尘封往事,一下子拨开厚厚的积尘,仓皇来到眼前,害地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应。

    母亲连唤了几声,她理都没理。

    “嗳,怎么啦?彤彤,说句话,不要吓妈妈。”芳子一见她泪眼婆娑,马上精神紧绷,咏彤的病好不容易才痊愈,要再出事,教她下半辈子要依靠谁呢?

    “没事,妈。”咏彤忙挤出一朵笑容,表示她真的不打紧。

    “没事干么哭?”迟早会被她吓出心脏病。“怀恩在楼下等你。”

    “他又来了?怎不先通知一声。”咏彤接过镜子,完了,眼睛肿得像得了角膜炎。

    “你霸着电话不放,人家怎么通知?”

    “跟他说我不舒服,想睡了。”她这时候的心情可不是普通糟。

    “他大老远跑一趟,你还是起来抹点粉,擦点口红,才是待客之道。”她妈妈看她食古不化,只好动之以情。“人家毕竟有恩于你,临回台湾之前,就”

    “好好好,我起来我起来。”她妈妈真该到学校去当教官,随时随地就是一本教材,并且倒背如流,念到你求饶为止。

    咏彤执意素净着脸蛋,着一件白衬衫,外加牛仔裤。二十五岁的女人虽然不再青春无限,却也没老到需要浓装艳裹来证明年华未老。

    华怀恩在她家门外路灯旁来回踱大步。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周遭显得特别澄澈清明。树叶嘶嘶的摩攀声如同轻歌低吟,银光的路灯竞如天使圣洁的光圈一般教人豁然开朗。

    是夜的微醺,还是哭泣之后的迷蒙。这男人的模样竟比以前要俊美三分,笑容更加可掬。

    “嗨!”他习惯露出一口贝齿,把全部的愉悦写在笑容上。

    “这算是一种赞美吗?”咏彤嫣然一笑,发现他也是白衬衫、牛仔裤,非常休闲的妆扮。

    “当然。”他藏于玳瑁镜片后的眼瞳定定地望着咏彤。

    咏彤一愕。

    “我们认识已经七年了。”华怀恩语调有点急促。

    所以呢?

    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激不出任何火花,但常常只是惊鸿错肩的男女,反而爱得惊逃诏地.难分难舍,就好比她和

    唉!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那该被剁成肉泥的家伙!

    “但你今早才向我求婚。”

    “求婚只是个形式。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不要假装不懂,我很清楚,你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嫁给我吧,让我呵护你、照顾你。”

    刚刚遭受无情打击的她,突然有股一口应承的冲动。

    婚姻是一种赌博,爱情何尝不是?

    黑崎云已然使君有妇,她还在冀望什么?

    就算他仍旧单身一人,那又如何?在那段短促得来不及留下片爪鸿泥的恋情里,他甚至不曾给过她任何诺言。

    她凭什么去揣想,他也许仍眷恋着她?

    “好,如果你不反对我回台湾看看,我同意先跟你订婚。”

    喜宴由华家统筹张罗,咏彤和她妈妈只负责出席。

    过程非常匆促,匆促到连华怀恩的家人尚未和她照过面,他们已经互相交换了订婚戒指,约定圣诞节前夕共同步向红毡的彼端。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人了。”华怀恩将她拉进后院一间满种奇花异草的温室,扳过她的身子,焦躁地抚吻着她。

    “别这样,外面有人走过。”咏彤还不大能习惯这么亲昵的肢体语言。

    “有花木挡住,他们看不到我们的。”华怀恩低头去嗅闻她身上暗暗浮动的香气,拨弄她的衣衫。

    她裸露在无肩低胸礼服外的肌肤细嫩而雪白,带着鲜艳欲滴的玫瑰色泽彩,很能撩起男人心底的欲火。

    “可是我们还没结婚。”天!他的手在干么?

    咏彤一惊,赶紧将他偷偷扯下的拉链重新拉上。

    “我们该出去招呼客人了。”不管华怀恩同不同意,旋身便冲出去。

    华怀恩伸手想拦住她,却捞了一把空。咏彤把心里的感觉完全表现在行为上,她不习惯他,没办法勉强在顷刻之间将他当成“自己人”能够相敬如宾算是不错的了。

    “你明天就要走了,晓不晓得我有多舍不得?”趁咏彤慢下脚步,他仓卒赶上环住她。

    “对不起,我一下子还无法接受”咏彤低眉垂首,由着他轻轻托起下巴,眼看他的嘴就要覆上她的唇。她陡然睁大眼睛,天生神力似的猛烈推开他。

    华怀恩霎时失去平衡,险险跌落地面。

    “你?”他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以控诉的目光瞪着她。

    咏彤无暇细思,像只惊弓之鸟一心只想逃离。

    “有些事急不得,或许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彼此。”怀着不安与心虚,她如同越狱的囚犯,急奔而去。

    幸好宴会结束得早,宾客已各自驱车离开。咏彤以身体不舒服作借口,偕同她妈妈提前回家休息。

    翌日。

    华怀恩仍是很有风度地到机场送行。

    “赶紧回来,我等你。”

    咏彤感激地点点头。“再见。”临入候机室,她忽尔被层层茫无头绪的空寂包围着,感到一种无依无恃的恐惧,想抓住一些什么。

    但她很清楚,她再也不会于孤单无助的时候。投入任何男人的怀抱,寻求安心与慰藉。

    从今天起,她要学着当自己的支持,强迫自己由尘世边缘重返都市丛林。绝对不再让无端的爱恨情仇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飞机一到中正机场,她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中部老家。

    她看得出,她妈妈比她还急,才得知她爸住院,立即放下行李,奔往医院探视。留下咏彤怔仲地环顾这间她生活了十七年,如今人事、景物已非的宅院。

    她挨近窗口,失焦的眼怅然望向清冷街道。恍惚之中,她彷佛又看见了黑崎云,沿着大树枝干攀入她的卧房,笑吟吟地邀她一起吃消夜去

    忽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是黑崎云!他问:

    考试!对了,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么重要的事?然,才打开书本,她的脑袋就嗡嗡巨响,书页上的里孛。和她的脑子样空白、晕化于是,她猛然梦醒,安尉自己刚刚只是幻觉罢了。

    不知何时,她从抽屉取出那封写给里旖云,却来不及寄出的信。信笺上淌了几滴清泪,令信中的字迹变得模糊不堪。咏彤幽竺叹,用力将信纸连同信封揉成一团,丢进书桌下的字纸篓。

    与往事告别吧!

    她换上轻便衣裤,希望在她妈妈回来蔓则,将屋子迅速打扫干净。然后上楼打几个电话,和老朋友连络。

    奇怪,林秀琼家的电话怎竺直打不进去?算了,先到医院一趟,再顺路绕到她家看看,说不定她又在跟什么人长舌了。

    医院离她家不远。咏彤牵出蒙了厚厚一层灰的脚踏车,匆匆擦拭后,发现并不是锈得大厉害,加一点润滑油就可以骑了。

    沿着拓宽的马路,记忆又开始像胶卷一样,自动倒带,企图騒扰她好不容易才抚平的心绪。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明显地衰老了许多,干瘦的眼睑,早已不复往日丰采。

    咏彤讷讷地唤了一声“爸爸”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个美艳的阿姨呢?怎么没瞧见她?

    “彤彤,你,都痊愈了吧?”她爸爸干裂的唇,艰难地张合。

    咏彤不自在地咧咧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眼前这位疏离得像个陌生人的父亲。

    她发病这八年多来,她爸爸几乎不曾闻问,他的全副心思统统花在那个女人身上。而今看他病恹恹的躺在床上,除了寄予无限同情之外,咏彤已没有心痛的感觉。

    “妈,你陪陪爸,我出去走走。”没留意她妈妈回答什么,她已走出病房。

    午后三点多,看诊的病患逐渐散去,长而笔直的甬道鼓幡着苍白的颜色,紧紧扣住咏彤依然未愈的旧创。她长长地叹了声,按照华怀恩的指示,努力把心情放轻松然而,就在抬头举目的当口,她的心湖陷入更加混乱的躁动。

    甬道的彼端转出两个人影,一个坐在轮椅上,是名憔悴瘦弱的女子,虽然是炎热的九月天,却仍用一张毯子裹住下半身;轮椅后面则站着一名高壮的男子,不时低声含笑地询问她些什么,推着轮椅缓缓迎向咏彤。

    是他的妻还是咏彤错愕地愣在当场,却又即刻恢复理智。

    “嗨,好久不见了。”她尽量让语调保持平和,以一种睽违久远但无“深交”的朋友姿态向他寒喧。

    黑崎云表现得比她更加可圈可点。“彤彤?你回来啦?欣欣,你还记得吗?她就是崎云的朋友叫叶咏彤。”

    那个被他称为欣欣的女子面无表情,只睁着空洞的大眼呆望她。

    “她应该不认识我。”人家有什么理由认得她呢?

    “不,她认得,我经常跟她提起你。”黑崎云难掩沧桑的眼,若有所思地飘近

    岁月在他冷郁的脸上,并没有刻镂多少痕迹,唯鬓间一绺灰发,泄密似地彰显着。

    “噢?”一股酸液悄然流经咏彤的咽喉。他没事跟自已的妻子提她干什么?

    狭路相逢备觉伤感,咏彤怀中突然兜满了流浪的心情,情颜从此山水两隔永不相见;过去的爱彷佛早已失去颜色,徒留斑驳阴影,不堪回首。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黑崎云处心积虑安排的一次偶遇。

    当咏彤澄澈的秋瞳中,大量填人汹涌的忧郁与惊诧时,他暗暗窃喜,目的已达成一半。

    “快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黑崎云的眼睛始终盯住她。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她,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不了,谢谢你的邀请,我另外约了人。”咏彤自认没有“作戏”的能耐,也没必要和他穷耗时间。“先走了。”蓄意地不肯道再见,是因为她根本不希望与他再有任何纠葛。

    虽然她很想知道他都跟老婆说她什么?好的?坏的?或者一-她甚至冲动得想问:

    那个叫欣欣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吧?然而,就算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呢?

    咏彤急着在泪水滑落脸颊之前逃离他的视线。她快步跑向停车场,牵出她的单车,仓皇离开医院。

    冷风梳栉她的长发,如同她混乱的思绪,茫茫然中,她曾一度忘了身在何方?

    由于车速太快,低垂的夜幕,视线变得相当差。咏彤急转蜇入小鲍园时,猛地撞上一部银灰色的高级豪华轿车。

    多亏对方煞车得快,只轻轻擦过她的前轮,才没酿成惨祸。

    “喂,你车子怎么骑的?”车内探出一名冶艳的女子,大声斥责她。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咏彤跌伤了膝盖,蹒跚扶起车子,小腿上淌了丝丝红色鲜血。

    “你瞎了眼啦?”那女子得理不饶人,吐出来的话又凶又利。

    “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驾驶座车门慢条斯理走出一名男子。

    “你干什么?”

    “大车撞小车总该付点医葯费,这是人之常情。”男人礼貌地递给咏彤两千块。“秀,这是”

    他平静如波的眼,瞬间停格,嘴唇张成一种呼之不出的形状。

    “把你的钱收回去,是我不对。”今天在黄历上是否属于诸事不宜的大凶日,让她尽遇上一些牛鬼蛇神。

    咏彤不理会黑崎云犹惊疑不定的神色,兀自一跛一跛地跨上还堪使用的脚踏车,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喂!你撞邪啦?时间来不及了,还不快上车。像那种女人根本不必理她,你越客气她就越吃定你,刚才要不是我先声夺人,说不定她就干脆躺在地上装死,不狠狠敲你一笔绝不会善罢甘休。”女人摘下大阳眼镜,亮出精心描绘的脸庞。咖啡的眼影、腮红、唇膏,整组雅顿的。这年头,所有品味都必须靠金钱堆积。

    她志得意满地瞥向黑崎云,却发现他呆若木鸡不知在想什么,当场气得大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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