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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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悉陈媛死讯时,太后已在慈安宫歇下。

    当莫菊进殿,禀知这一讯息时,太后仿似没听清,复低声问了一句:“谁殁了?”

    “回太后的话,王妃殁了。”莫菊的声音虽只隔着两层帐幔传来,却,含糊得让她仍听不清。

    “哪位王妃?”

    “是醉妃娘娘的母亲,前襄亲王妃陈媛。”

    莫菊躬身站在纱帐外,殿内,仅一盏鲛烛燃着,不甚光亮,只现出一个身影的轮廓来。

    太后心中,蓦地,似乎,连最后一盏的光亮,亦暗去不见了。

    陈媛,殁了?

    接下来的话,她听得依旧含糊,只知道,陈媛去审讯司暗房送碧落上路,殊不料,反被碧落刺死。

    陈媛,终究,心,太软。

    因着这分心软,她用了苦肉计,方能代替陈媛,顶了陈家的入宫名额,她亦知道,在那之后,陈媛重病一场。

    可彼时,她已在宫中,身不由己,纵然闻悉陈媛病重,除了默默在清远宫,替陈媛祈福之外,再做不到其他。

    是的,清远宫。

    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是属于冷落的宫殿,离天曌宫很远,孤零零地,位于禁宫西面的一隅。

    西面,冬冷夏暖的所在,也是不受宠后妃的居所。

    而她,真的甘心,就这么在宫里葬送美好的年华和青春么?

    不!

    她虽是陈家的表系,又是庶出,她的母亲,不过是一名卑微的舞姬。

    然,这份卑微,因着她终究姓陈,却变得,会有一丝的转机。

    一如,在那么多秀女中,她入选了。并且碍着陈家在前朝的威望,她是以才人的身份入选,能单独居一宫,这比起,同届入选的秀女来说,起点就要好太多,不是吗?

    她用这个理由安慰着自己,却在日复一日,苦等帝君翻牌中,破灭。

    毕竟,她不是陈媛。

    毕竟,她只是顶了那个入选的名额,却始终不是尚书令的千金。

    哪怕帝君出于前朝后宫的制衡,需要做出种种样子来,始终,是不需对她做的。

    她看着,一个个前朝重臣的嫡女,被翻牌,晋封,唯独她,独守空帏。

    于是,她明白,进了这宫,她靠的,只能是自己。

    她入宫后,第一个帝君的天长节,她以舞邀宠,漫天的月华,都抵不过她舞姿的曳彩生辉,她舞尽所有的妩媚,舞尽所有的婀娜。

    仅为了邀得那大殿之上帝君的垂怜。

    她不惜忘记妃嫔的身份,只以舞姬的样子出现。

    这些,纵是其他后妃所不屑的,于她,又如何呢?

    她的母亲,本身,就是卑微的舞姬,靠着一舞才做了她父亲的三房。

    只要最后能做人上之人,这些许的被人瞧不起,根本,是可以忽略的。

    巽国的中宫之位,自帝君登基,就空悬三载。

    谁能入主鸾凤宫,那么,那块晶莹的九凤玉璧,就会为她所拥有。

    凤,是巽国的瑞兽。

    九凤雕成的玉璧,更是每个进入这禁宫的女子,所梦寐以求的。

    那一晚。

    酒,醇。

    舞,美。

    人,醉。

    那一晚,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宫中女子向往的龙榻,如愿以偿地成了帝君真正的女人。

    而她进宫前,为了这一晚,所准备的种种,终于让帝君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再不会忘记她。

    那些准备,是她降下世家小姐的身段,由母亲引着,往檀寻城内最红的青楼——落霞院,耗母亲多年攒下的银子,由老鸨亲授房中术。

    这些为世家小姐不耻的事,她都会去做。

    因为,入了宫以后,尊严、骄傲,都会被践踏,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正由于她学得了,其他入宫女子所不会去学的房中术,是以,才能靠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留住帝君。

    很无奈,很可悲。

    然,最终若得了皇嗣,则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来奇怪,帝君继位三年,这一次,是第二年的选秀,但,三年内,纵有几名后妃怀得皇嗣,却都没能顺利诞育,皆是意外小产。

    这些意外,重复得太多,只让她隐隐觉到不安。

    可,这份不安,很快就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在她晋为昭仪的那一年,她怀孕了,同时怀孕的,还有右仆射慕风的妹妹昭媛慕雪。

    这,对于皇嗣沉寂太久的后宫来说,不啻是双重的喜讯。

    她和慕雪也都得以恩准,于宫中会见亲人。

    她的亲人,来的,却并不是她那只官拜从二品的父亲和出身舞姬的母亲。

    恰是当朝的尚书令,按道理,她该唤伯父的陈尚书令。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

    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一些事。

    巽朝的规矩,倘若皇上不能在年满二十五岁时册立太子,则太子一位,将册立皇太弟,也就是由近支王爷相代。

    如今,皇上已年届二十一岁,又膝下无皇子,自然,这一胎同样是着紧的。

    而慕雪是慕风的妹妹,右仆射一职虽在尚书令之下,但,难免不母以子贵,危及到陈府的位置,因此,他今番进宫,无非是晓以厉害关系于她知道。

    可,她知道了又怎样呢?

    腹中的胎儿性别,难道是她能左右的么?

    然,在那一日,陈尚书令离去前,却交予了她最重要的一个筹码。

    宫中彼时的冯院正恰是陈尚书令早就部署下的人。

    这,于后来,终成为了她问鼎中宫之位最大的助力。

    因怀得皇嗣,她和慕雪同日分别册为正一品惠妃、淑妃、距离中宫,仅是一步之遥。

    若能诞子,则,更可能,一跃成为中宫。

    但,这个念头,终被一次无意的发现,所打破。

    正从那时开始,她才发现,禁宫中,看上去能到达荣耀顶端的路,是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

    一路走去,当她站在皇后的宝座,亲握那九凤玉璧时,那洁白莹润的玉璧上,分明,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她,终究,对不起慕淑妃。

    也从那时开始,过于在乎手上握得的一切,她的心,变得多疑,敏感,再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甚至,对陈媛,都不例外。

    那时,她因着抚养太子轩辕聿,得到了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失去的,是圣宠雨露。

    帝君轩辕焕,每月除了十五,按照祖制会歇在她的鸾凤宫之外,其余时间,却都不会再翻她的牌。

    本来,有了聿儿,她也无所谓这些,六宫雨露均泽,才是她身为中宫该去维系的。

    但,那年除夕后的一个月,彤史的来禀,着实是让她意外的。

    轩辕焕接连半月不曾翻牌,每晚都独宿在天曌宫。

    她清楚轩辕焕的秉性,对于女色,他绝对不会克制得了半个月,除非——

    从天曌宫太监的口中,她终是知道了,半月间,每晚皇上亥时,必会出宫,然后在子时返回。

    如此,这半月的不近女色定与出宫有关。

    当她安排人,往宫外跟踪时,得到的讯息却是,皇上的车辇消失在襄王府的后院中。

    襄王,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呢。

    他,是陈媛的夫君,亦是巽国的战神。

    没有他出征所不能赢的仗,也没有他出征所不能夺的城。

    他的崛起,使得原本在巽国默默无闻的纳兰一氏,刹那因着纳兰敬德的缘故,迅速跻身世家行列。

    于是,在他率兵携同斟、夜两国攻打苗水族时,不少世家愿将自家未出阁的女儿许配予他,因为,此战大胜的话,无疑,将使他的战绩更为辉煌。

    当然,连尚书令都不例外,眼见着自己的女儿错过了应选的年龄,待到三年后再去应选,年岁终不饶人,是以,他额外求了皇上的恩旨,将陈媛许配给纳兰敬德。

    本是天作的佳缘,她当初也是祝福陈媛的。

    可,现在,让她洞悉了不该洞悉的事后,只让她难以接受。

    陈媛的容貌是美丽的,这份美丽,彼时是她羡慕的,如今,更是让她心烦的。

    襄王为臣,倘皇上看上他的王妃,他又能如何呢?

    再怎样的铁血男儿,其实,终归过不了权欲这一关。

    于是,翌日,她去了天曌宫,以宫女莫兰年岁渐大,到了出宫年龄,想请皇上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指莫兰一门好亲事。

    但,当她无意中提起是否能配予襄王时,她瞧得清楚,轩辕焕的神色是略略变了一变的,不过,只是变了一变,他即允了她的奏请。

    没有丝毫反对的,允准。

    她心里清楚,襄王身为王爷,以她的宫女配他,着实是高攀的。

    可轩辕焕竟是允了。

    她的心,在轩辕焕允准的那一刻,酸涩自品。

    这,可以算是她代轩辕焕去赐下的一份补偿么?

    她传召陈媛进宫,当她说出赐莫兰予襄王为侧妃时,她看到,陈媛的容色依旧是淡然不惊的。

    她很失望。

    她的失望来源于,这世上竟有一名女子对即将有其他女子分享夫君,却仍能做到容色不惊。

    那么,仅能说明,若非陈媛逆来顺受惯了,就是对自己的夫君早已不在乎。

    那么,是否更说明,轩辕焕真的,与陈媛有染呢?

    兜兜绕绕了一圈,当年,她从陈媛手中得到的,最终,再因着陈媛,变得不完整。

    于是,嫉妒使然,羡慕使然,她从那时开始,借着一切的法子,编排着陈媛。

    直到,夕颜进宫。

    甫见夕颜的脸,她就有种蓦然相识之感。

    犹记起,最后那次陪轩辕焕在颐景行宫,轩辕焕亲自画的那幅画像上,赫然是拥有这张脸的女子。

    也因着那幅画,终酿成了,这辈子,她再不愿去回忆的那幕。

    是以,初见夕颜,她是厌恶的。

    其后细想,怎么可能呢?

    若按时间算,那时,夕颜充其量不过几岁。

    所以,她根本不是画上的女子。

    哪怕,她们拥有近乎完全相似的样貌。

    但,当轩辕聿为了夕颜,改赐慕湮姻夜国时,她仍是无法容忍。

    她本想借着慕湮,弥补对慕雪当年的亏欠,却因着轩辕聿册夕颜为醉妃,只让她的心,寒冷一片。

    难道,一切都是劫数么?

    五年前,一个西蔺嬍已让轩辕聿封闭了五年。

    五年后,难道,他和他父皇,注定要迷恋上相同的脸吗?

    隐隐地,她心里觉到些什么。

    或许当初,她真的误会了陈媛。

    然,骄傲使她不愿意去承认这个错误。

    直到,陈媛为了夕颜,入宫求见于她,并取出半块白龙玉璧,呈献于她。

    她对这块玉璧不会陌生。

    一龙一凤,皆是半壁,相合,则成圆壁。

    这圆壁两半,各雕刻这瑞兽,亦是巽、夜两国皇后的信物。

    她有的,便是另外半块九龙玉璧。

    但,陈媛显然从她常佩于绶带下的另半壁九凤玉璧察觉出这双壁之间该是有着渊源。

    所以,才促使陈媛下定决心,来主动求她。

    陈媛口中接下来说出的话,映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夕颜的母亲确是另有其人,并且,这半块玉璧是夕颜的母亲最后交予陈媛,让她拿着玉璧将夕颜托付给夜帝。

    可,夜帝并非夕颜的生父,只是,这半块玉璧应该是一个约定的承诺,因此,定能保夕颜一个周全。

    是以,陈媛请求她,让皇上收回册封夕颜为醉妃的旨意,使夕颜能继续联姻夜国,这样,亦算是全了夕颜母亲彼时的心愿。

    她知道,陈媛此刻的坦白,全是因着担心,这担心的来源,正是她。

    陈媛担心的,无非是怕她将这么对年来对她的编排,同样不会放过入宫为妃的夕颜。

    所以,陈媛只挑明了夕颜并非她女儿的身份,却善良到仍继续担下这多年来的误会,不去解释轩辕焕出宫私会的并不是她,而正是夕颜的亲生母亲。

    因为,一旦说出这个真相,或许非但于事无补,反应了变本加厉四个字。

    可,她真的是那么狭隘的人么?

    过了这么多年,其实,她的心里,哪怕有着怨嫉,却再不会做出多过分的事来。

    况且,颐景行宫的那幅画,加上夕颜的容貌和身份,她早揣测出了一些关于真相的一隅。

    于是,她听完陈媛的请求,问了一句话:夕颜的母亲是否就是先帝出宫私会的女子。

    陈媛先是震惊,接着是怆然地跪叩于地,求她,念在昔日姐妹一场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及无辜的孩子。

    也在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轩辕焕每晚出宫私会虽是夕颜的母亲,但,这种私会却带着禁脔的性质。

    一个女子,哪怕再得到帝君的宠幸,因着这种性质,无疑是可悲的。

    这么多年来,她视陈媛为不容,到头,只是一个误会。

    一个,彻头彻尾,谁都不幸福的误会。

    她沉默地听完陈媛的叙述,仅再问了一句,夕颜是否为轩辕焕的女儿。

    这一次,陈媛斩钉截铁地告诉她,绝不是轩辕焕的女儿,至于生父是谁,她瞧得出陈媛脸上,瞬间即逝的一抹痛楚。

    对于她来说,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其余的,她不需多问。

    因为,她并不能答应陈媛的请求。

    即便,她也想留下慕湮,送夕颜去夜国。

    可,天子一言九鼎,又岂能出尔反尔呢?

    所以,她允诺陈媛,定会照拂夕颜在宫内的周全,交换的条件,就是陈媛手中的九龙玉璧。

    因为,她始终,欠慕淑妃一次,这一次,让她希望能最后为慕湮做一件事。

    既然,这块是夜国的信物九龙玉璧,新晋位的夜帝百里南纵未见过,亦该是知道的。并且,他一定会带回给夜国的先帝百里栖。

    而有了这块玉璧的庇护,或许,慕湮的深宫路,终将不会似她姑姑那样的坎坷。

    不过,是种偿还。

    不过,是种赎罪。

    于是,在那日饯行夜帝的宴后,她把两块玉璧合而为一,分别赠与了夜帝和慕湮。

    单独赠一块九龙玉璧,在众人面前,实是不妥的,毕竟,其中一块毕竟是夜国的信物。

    倒不如,由她将这分开的龙凤璧玉再合整为一个圆壁,也算应了景。

    而,她把自己的龙凤玉璧赠给慕湮,只源于这皇后的玉璧本来就不该是属于她的。

    从此失去,也好。

    巽国的中宫之尊、太子之位,不过血腥杀戮的象征。

    这块九凤玉璧若失去这些血腥的意味,是否,能还它原来的洁净呢?

    她不知道。

    只知道,陈媛的慈悲再次揭开这场血腥杀戮的帷幕。

    思绪纷杂间,过往一幕幕地浮现,仿佛心口悲凉的呛了一下,让她不得不从榻上坐起,声音,缥缈地隔着帐幔传了出来:“醉妃怎样?”

    “回太后的话,皇上昨晚一直陪醉妃歇在偏殿,这会子,李公公在殿外禀了,皇上只说明日免朝,想是安慰这醉妃,但又未见传院正,该是无碍的。”

    “无碍,无碍就好。”

    陈媛最后的托付,她不会忘。

    她除了欠慕淑妃,其实,对陈媛,又何尝不存着亏欠呢?

    自陈媛去后,每日,夕颜都在偏殿焚香祈告。

    她知道,纳兰禄在暮方庵做着陈媛头七的法事,只是,以她如今的身子,却是去不得的。

    能做的,也仅是卧于榻上,祈香祷福罢了。

    轩辕聿每日下朝后,本来除了往御书房批阅折子,就是在这陪她。

    但,他借着天气渐冷,御书房的暖炉没有偏殿的好,干脆将御书房的一部分挪到了外殿,批阅折子都在这偏殿内进行。

    这,外人看似的荣宠,她心里,虽是蕴着些许的欢喜,终究,是有些不便的,

    因为,每晚,轩辕聿也不再回主殿,索性,陪她一并歇于偏殿。

    而她,每五日在毒发前需服一次药的事,就变得很是不便。

    十一月十四,这一晚,是她自陈媛去后,第一次需服药的日子。

    轩辕聿在外殿,批阅着折子。

    内殿,她早早地说要歇了,摒去所有的宫人,确是十分安静。

    在这份安静里,她悄悄取出一直放在床榻暗格内的瓷瓶。

    用罢晚膳,她就唤离秋倒了一杯水,一直搁在塌边的几案上。如今,趁着这会功夫,赶紧服下,该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她将药丸倒入手心,才要放进唇内,却听得他起身的声音,接着,内、外殿间垂下的雪色纱幔已被他掀开。

    她一惊,忙就势把药丸握在手心,半倚于榻,抬眸瞧向他。

    他径直走到榻旁,笑凝着她:“朕困了,今晚早些安置吧。”

    他笑起来,腮边,又现出一个好看的酒窝。

    她瞧着他笑,唇边却只浮起淡淡的笑意,手心,捏着那药丸,她下意识地用袖子笼住自己的手,身子往床榻内欠去:“皇上,可要传莫菊来伺候更衣?”

    她没话找话地说着,只要,莫菊进来,她该可以把药放进唇中,这样,找机会喝口水,也就下去了。

    然,偏偏,他却只坐于榻旁,眸华瞅到她另一只手里的杯盏,伸手执了过去,手碰到杯壁,不由道:“怎么喝凉水?”

    “臣妾早喝过了,刚忘了放回几案上。”

    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神情级不自然。

    他唇边的笑涡愈深,随后,就着这杯盏,将那剩下的凉水饮下。

    “皇上,凉的。”她唤道。

    他竟然,把那杯凉水喝了下去。

    其实,也不算太凉。只是,这么冷的天,从茶壶里倒出的水,不立刻喝下,就不会再是暖的。

    一如人心,不暖,就凉了。

    他和她之间呢?

    或许,下一个冬天,就会凉了吧。

    “在想什么?”

    他的气息暖暖地拂在她的鼻端,她蓦地抬首,他的唇,轻轻地落在她的鼻尖。

    不知是先前殿里的银碳熏得太热,还是,她的心神不定,此刻,鼻尖子上,却是沁出些许的珠子来,他修长的手指扶到那珠子上,语音低徊:“恼朕喝了你的茶?”

    “没,只是,有些困了。”

    “朕再给你去倒杯热的。喝完,早些睡罢。”

    他起身,转往几案旁走去,她才要把药丸服下,他却突然转回身子。

    “壶里的水也凉了,暖兜看来都抵不过这寒冷。”他朝殿外唤道“来人,换暖茶上来。”

    “诺。”

    殿外有宫人应了一声,夕颜本抬起的手,灿灿地放下,她能觉到,手心沁出的汗意,似把那药丸的外层,都融了些许的黏腻于掌心。

    只是,她仅能这么握着。

    “怎么脸色突然不好了?”

    他坐于榻旁,端详着她的脸色。

    她当然知道不好,一惊一乍,加上体内那股寒冷的涌起,怎会好呢。

    “皇上,许是今日,太累的缘故吧。”

    “是么?”他的手柔柔的覆上她的手,她的手蓦地一滞。

    手心,正握得那枚药丸。

    她担心,他扣进她的手中,幸好,他只是覆着,并没有再多一步的动作。

    “皇上,您要的热茶。”

    有宫女的身影掀帘而入,正是新来的宫女蘅月。

    “呈给你家娘娘。”轩辕聿吩咐道。

    “诺。”

    蘅月甫要把茶递予夕颜,轩辕聿却突然想到些什么,径直从她手上的托盘,把茶接了下来,以手背拭了下茶盏的温度,方道:“这温度正好。”

    夕颜用另外一只手接过茶盏,才想着怎样让轩辕聿起身,好饮下这茶,突听蘅月禀道:“皇上,奴婢伺候您把坎肩换下吧。”

    “呃?”轩辕聿有些不悦。

    毕竟,蘅月这一语,显是有着僭越的意味。

    “回皇上的话,您的坎肩是银狐皮毛,虽是极珍贵的御寒之物,然,对娘娘的胎儿未必是好的。”

    “哦,朕倒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奴婢家以前是猎户,所以奴婢才知道些许,这银狐毕竟是山野之物,带着难以驱除的味道,这些味道虽淡不可闻,却极易引起胎相的不稳,是以,奴婢斗胆,让奴婢伺候皇上先换下这坎肩。”

    轩辕聿下意识地闻了一下坎肩,松开夕颜的手,旋即站起,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由你替朕更衣吧。”

    “诺。”

    轩辕聿转身间,夕颜忙把药丸置于入口中,用那盏茶一气饮下,药丸顺利地入喉,带起一股暖意,随着这股暖意,她看到,轩辕聿的身子又已转回。

    他的眸华似有若无地凝向她,她略有些尴尬地把那茶盏搁至一旁的几案上。

    “怎么喝这么急?”

    他身着白色的中衣,上得榻来,她的脸,晕得通红,仿被他瞧穿一样。

    “臣妾口渴。是以,饮得急了。”

    “原是这样。”

    他的指尖拭到她的唇边,她一惊,才要避开,却看到,他的眸底探究的神情,她一滞,他的指尖仅把她唇边一点残余的茶渍拭了。

    “连饮茶,都还像个孩子。”

    是啊,只有孩子,才会喝茶喝到茶渍还留在唇边吧。

    “皇上,把臣妾当孩子么?”她顺着他的话,反问出这句。

    他本是探究的眸华却蓦地一转,一转间,犹添了几分的戏谑。

    “是么?”

    她的脸晕红愈深,借此掩去服药刹那的尴尬。

    “皇上说是就是。”

    说罢,她回身,就要卧下,不曾想,他的手,偏从身后环住了她。

    “皇上——”

    她记起殿内,还有蘅月在,他却这般。

    “夕夕”

    他的话音仿佛带着魔音般在她耳边咛起,带着让她心悸的味道。

    “蘅月,你先下去。”

    她吩咐道。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腰,因着六个月的身孕,早不复昔日纤细嬛腰。

    “诺。”蘅月的声音传来,随后是脚步声慢慢离去。

    “皇上,早些安置吧。”

    她稍侧脸,接近嗫嚅地道。

    然,稍侧的脸,却再次碰到他的唇,他的唇,柔柔地从她的彼端往下,轻轻地吻住她莹润的红唇,她担心,唇内还有那药丸的味道,只紧闭着不肯松开,没有黏上药渍的另一只手,轻轻推着他,他用手把她推搡的小手柔柔地握住,低徊的语音在她的唇上响起:“茶,倒是香的。”

    她一惊,身子甫一动,正触到,他某处灼热的坚挺,她的目光本不该瞧向那处,却偏是瞧得清楚。

    虽然,她只经历了一次人事,又是在什么都瞧不到,被困束的情况下。但,这灼热的坚挺,意味着什么,司寝彼时却是教得她清楚分明的。

    她的脸红到无以复加。

    但是,以她现在的身子,怎么可以那样呢?

    他瞧到她脸越来越红,以为吻住了她的呼吸,甫离开她的唇时,她只地下螓首,轻声:“皇上,今晚不翻牌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环住她的手,侧回身子:“朕乏了,想安置了。”

    她怯怯地凝了他一眼,却还是瞧到了那处,依旧——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又是帝王,眼见着,这几日,都为了陪她,不曾翻牌。

    雨露不均,他当然,无处可泽。

    她的手,甫要褪去自己的中衣,却还是滞了一滞,自己的身子,早是不干净的,又怎能给他呢?

    可,今晚,若这样下去,他能睡得安稳吗?

    虽然她服下这药后,就会陷入昏睡,但,在这之前,应该,还是有段时间的罢。

    司寝的话犹在耳,她的手,终是在犹豫间,褪了一半的衣裳,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光洁的肩膀裸露在空气里,是不冷的。

    只是,却随着他蓦地转身,凝向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很冷。

    “夕夕,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臣妾——”她眼镜一闭,豁出去般道“若皇上不嫌弃,臣妾今晚,可以侍寝。”

    她可以侍寝?

    他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且莫说,他不是那种不能克制欲念的君王。

    她如今身怀六个月的身孕,加上胎相一直不稳,再如何,她都是不能侍寝的。

    他的手绝然地把她褪了一半的中衣拉上,语音低嘠:“朕,不需要。”

    他不需要?

    她抬起眼睛,眸底,有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层失落映进他的眸底,他柔柔地对她一笑,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朕要的,不是你的侍寝,即便你只陪朕躺着,都好过一切。”

    “可,皇上,您——”

    她颦了下眉,眸华虽不敢再望向那处,但,不望,就真能忽视了么?

    “朕无碍,即便你没有身孕,尚得守孝一年。”

    他故用诙谐的语调化去她彼时的踌躇,然后,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

    而她,本坚持着的清明,终是在那药效袭来时,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他瞧她昏昏睡去的样子,眉心突然蹙了一下。

    他的手,缓缓把她藏于被下,即便沉睡,依旧紧握的一只手牵起,思忖了一下,却并未去展开她的紧握,仍将她的手放回锦被内。

    他深黝的眸华凝着她,若能永远这样凝着,该有多好呢?

    他俯下身子,在她光洁的额际烙下只属于他的吻。

    哪怕,方才被她不经意撩拨起些许的欲念,可,他不想任由着欲念,做出伤害到她身体的事。

    毕竟,这六个月的身孕,每一步,即便有张仲在,都保得甚是吃力。

    即便,她怀的,是那人的孩子。

    但,又怎么样呢?

    他柔柔地烙下属于他的痕迹,低声:“夕夕,不要离开朕”

    他知道她听不到,也惟有此刻,他才能允自己自私地说出这句话。

    翌日,张仲依旧按着惯例,辰时往偏殿请平安脉,甫搭脉相,他略一沉吟,终是问道:“娘娘,恕臣多问一句,除了臣开给娘娘的汤药外,娘娘是否仍服用其他的汤药?”

    夕颜的手微微一颤,一颤时,旁边的蘅月轻声道:“娘娘,搁在这几案上太凉了,奴婢替您放块热垫子吧?”

    “嗯。”夕颜应了一声,化去方才隐于一颤后的神色不稳,院正,本宫只服用了院正开的汤药,其余的调补药膳,是由院判负责,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了冲撞呢?

    蘅月轻抬起夕颜的手腕,就势放下那块热垫子。

    垫子很热,她的手腕,丝毫并不能被这层热一并暖融。

    张仲若有所思地低眉敛眸,旋即道:“娘娘的玉体如今十分孱弱,有些药膳确是经不得再受用的。”

    他顿了一顿,复道:“连臣给娘娘用药,都需思量再三,只怕万一有什么冲撞,反伤及皇嗣。”

    这一语,张仲虽说得仿佛是他的小心谨慎,听进夕颜的耳中,自是别样的意味。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到自己隆起的腹部,止不住的,是手心沁出的冷汗。

    难道,银啻苍的药丸,真的,对胎儿是不好的么?

    “娘娘,臣会再开一副调理的汤药予娘娘,但,未免药效相抵相撞,今日起,院判的药膳,娘娘就不需再用了。这,臣亦会交代院判的。”

    院判的药膳,她已用了月余,也是经得张仲同意的,今日,张仲一再提及药膳,分明是在借着药膳暗指什么。

    她心下清明,神色上,却只是淡淡地道:“有劳院正了,一切旦听院正安排。”

    张仲收回搭于夕颜腕上的手,躬身,带着药箱步出殿外。

    蘅月一并送张仲往殿外行去。

    夕颜瞧向张仲的目光,骤然觉得,蘅月的背影似乎有些许的熟悉,但,一时间,又说不出,在何处见过。

    这种熟悉,绝不仅仅是她对一个宫女背影的认识。

    她蹙了一下眉,复倚在榻上,如果,银啻苍,真的骗了她,这药丸在控制毒发的同时,却对胎儿是有影响的。

    那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告诉轩辕聿么?

    如果告诉他,以张仲的医术,除去那些药丸的障目,该能断得千机之毒,那么,如此一来,不正间接地告诉轩辕聿,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吗?

    她不想看到轩辕聿的伤心。

    所以,才有了这一年的约定。

    并且,她同样不知道,不服用银苍的药丸,在千机发作时,她又能坚持多久呢?

    那种痛苦的感觉,她不会忘记。

    现在的她,再不是一个人的身子,稍有不慎,累及地,只会是腹中的胎儿!

    心绪纷飞,唯今之计,或许,只有银苍能给她一个答案。

    可,她又该怎么去见他呢?

    ‘远汐’侯,这二字的封号,之于轩辕聿的计较,难道,还不明显么?、

    “醉妃娘娘,今日是十五,按着规矩,皇上会歇在鸾凤宫,是以,今晚,您想用些什么,请先告诉奴婢,奴婢好吩咐膳房提前准备。”

    蘅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看似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提醒。

    轩辕聿不在,那么,按着道理,她的晚膳就不用随他,可以点一些其他的膳食。

    但,现在,说出这话,难道只是做一个提醒么?

    她抬起眸子,正对上蘅月的目光,这目光,同样是熟悉的。

    “你——”夕颜滞了一滞,轻轻唤出两字“阿兰?”

    蘅月闻听她这么说时,莞尔一笑,道:“正是我。侯爷不放心娘娘,就让我进宫照顾着娘娘。”

    她没有自称奴婢,语调也恢复到之前她熟悉的样子。

    “你的脸——”

    夕颜凝着她的脸,却是和彼时阿兰的容貌,是有些不一样的。

    “哦,这呀,不过是借着侯爷的易容术罢了,但,娘娘不也认出我了么?”

    她早该想到是她,从昨晚,这名宫女看似无意的相护,让她服下这药,她就该想到。

    夕颜略略瞧了一下殿外,除了两名粗使宫女外,并无他人。

    阿兰显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轻声:“娘娘要见侯爷么?”

    夕颜的手紧紧地拽着锦被,复咬了一下唇,却没有立刻回答阿兰的问话。

    阿兰的身份,又岂止只是一个丫鬟呢?

    但,她真的看不透,为什么,阿兰愿意为银啻苍做这么多的事。

    尤其,愿意让她见银苍。

    难道,做为一个女子,真能大度至此吗?

    “娘娘若要见,今晚亥时,奴婢会想法带侯爷来。”

    阿兰低声说完这一句话,又添了一句:“阿兰唯一希望的,是娘娘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侯爷的苦心。”

    苦心?

    他的苦心,若是要以牺牲孩子,保住她命为代价,让她怎能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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