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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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八妮儿一个挨一个把尸体翻转过来,为尸体擦干净脸。日头毒花花地钉在头顶上,没有一点儿西沉的迹象。大水刚刚过去,地面上仍积着一窝一窝水,太阳一照,呈现出一片一片破碎的镜子,反射着灼灼光芒。

    汗珠叭哒叭哒接连不断摔到泥地上,溶进泥糊里,再分辨不出哪是汗,哪是水。八妮儿出了多少汗,不知道,还要出多少汗,也不知道。八妮儿感觉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乌黑一阵昏黄,曾有几次,跌跌撞撞,几欲摔倒,但八妮儿仍然一刻不停地翻尸体,擦脸,辨认;翻尸体,擦脸,辨认,成为一套机械动作,而八妮儿也成了一个只会干活,没有思维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八妮儿脑海里目光里被尸体撑得满满的,几乎不留下空隙。这世界就是由尸体堆积成的。显然,八妮儿有了中暑迹象,再不停下来休息,补充水分,过不了多久,八妮儿也要倒下去,成为这一片尸体中的普通一员。

    八妮儿穿着一件会发声的嗡嗡作响的衣服——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依附身体堆积而成,酷热难耐。洪水残害了无数生灵,却为苍蝇创造出一片极乐世界。洪水过后,苍蝇开足马力繁殖,加班加点繁殖,不遗余力繁殖,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消耗繁育出最多的后代,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奇迹。苍蝇编织着统治世界的美梦。数量极其庞大的苍蝇,处处制造着耸人听闻,树枝被压断,偶尔没有倒伏的玉米杆被压倒,本来有小指细的电线长到一握粗,尸体上趴伏得更是无立锥之地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地方。八妮儿身上不是苍蝇最理想的栖息地,却是最好的歇脚处,最繁忙的中转站,顾客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周而复始。这么多的苍蝇八妮儿看不也不看,八妮儿只想尽快看到想看的人。

    两天来,八妮儿翻了多少尸体,给多少尸体擦了脸,不得而知,反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了。这么多的尸体,八妮儿大部分都不认识,偶尔可以看到几个本庄临庄的,但不是八妮儿要找寻的。翻动的尸体越多,八妮儿的希望越渺茫,心情越沉重,越内疚。巨大的困难并没有吓倒八妮儿,八妮儿发誓一定要找到爹的尸体。八妮儿夜以继日地工作。必须夜以继日,能查看多少就查看多少。八妮儿在和时间赛跑。尸体在高温下,快速腐烂,面目全非了,而且洪水下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听说驻马店地区派来了埋尸队,一旦把尸体埋进土里,八妮儿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水腥气、潮湿气、怪味、尸体的腐臭气无处不在,无时没有,在空气里摞了厚厚一层,厚得难以逾越,熏得脑门子疼,像吃了满嘴的蛆,说不出的难受,这样的气味只要闻到一次,一辈子也不会再愿闻第二次。两天来,八妮儿鼻孔里灌注了多少这样的气味?要是吹成气球,少说也能吹出几千个圆鼓鼓的气球。八妮儿是瞎鼻子,闻不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八妮儿对这恶臭气早已麻木,没有反应了。

    在这片低洼泥潭里,堆积着厚厚的尸体,动物的,人的,重重叠叠,乱七八糟,有仰面向上的,有趴伏朝下的,还有半截身子埋在尸堆里,只见下身不见面目。不见面目的令人怕,能见面目的更令人怕,他们的面目定格在了临死前的一刹那,灵魂虽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容貌依然保留着对洪水的恐惧、不屈不挠的抗争

    这是一片恐怖的地方,更是一片悲惨的地方。八妮儿踏进这一片泥潭,就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活人生分的阴间,令人震颤。八妮儿的眼睛忙得很,可以说应接不暇了,悲惨景象争先恐后往眼睛里涌,几乎撑破眼眶,溢出眼外,而耳朵却清闲得很,都快失去作用了,前后左右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的动物,除了苍蝇和蛆。去另一个世界的已经走了,没有去另一个世界的不会来,这里离死亡最近,仅一墙之隔。是邻居。一步就能跨过去。

    远处有了人的声音,给这死一般沉寂的地方多多少少注入了生气。一定是埋尸队来了。八妮儿没有抬头,凭感觉判断。紧迫感再一次敲打着八妮儿,都有了堵着喉咙出不来气的危急了。惟一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与埋尸队竞争,鼓足干练,力争上游,多翻尸,快翻尸,好好翻尸。八妮儿克服重重困难,加快进度,都快不要命了。

    在洪水里呆过两天两夜,又在死人堆里打了两天两夜交道,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八妮儿勇敢得很。八妮儿从感情到灵魂都麻木了,除了找爹,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注意。对于八妮儿来说,找到爹的迫切愿比害怕要强烈一千二百倍。或者说还要多。害怕早从八妮儿脑海里删除掉了,八妮儿脑海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死尸,没有害怕,也没有令人作呕的苍蝇。八妮儿脑海里只有爹。亲爹。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八妮儿对爹有了非常非常深的感情,深得望不到底,漆黑一团,摞下一块石头也听不到回音。要是再找不到爹,八妮儿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凌厉的阳光晒得后背上冒出了油,但八妮儿依然不知疲倦地翻,不遗余力地翻,勤勤恳恳地翻,大有不将爹翻出来誓不罢休的豪情壮志。尸体上裹着厚厚的黄泥糊,粘着草屑杂物,像刚刚被挖掘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兵马俑,只见外部轮廓,不见本来面目,必须擦干净脸庞上的污泥,才能现出本来面目。八妮儿目前的工作中心是从这一片死尸中辨认出爹。八妮儿拎着一个被洪水滚得不成形的破铁桶,捡一件破衣服当做抹布,自西向东,一处一处地找,一处一处地擦,宁可错擦三千,不可放过一人。八妮儿已经疲惫不堪,摇摇欲坠,但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八妮儿不是妮儿,八妮儿是男人,是个壮实有力的小伙子。

    八妮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妮儿”是假妮儿。八妮儿排行老八,上有七个姐姐。爹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想要个儿子,连仅有的三次笑醒都是呼唤着八妮儿的名字,从梦里飞奔回来的。八妮儿没有来到世上之前,爹就给他准备好了名字。换句话说,八妮儿在出生前十多年就有了名字。自从大女儿出生以后,爹就为即将出生的儿子准备好了名字。十几年间,造儿子的计划一直没有停止实施,尽管遭受了严重挫折,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爹也没有气馁过,动摇过,依然满怀信心地投入紧张工作中。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对,下定决心,不怕困难,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八妮儿的名字改了多次之后,才最终有了定论,八妮儿。先是二妮儿,三妮儿,四妮儿,五妮儿,六妮儿,七妮儿,在遭到七次沉重打击后,眼看着就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天边现出了希望的光芒。经过艰难险阻,一锤八炼,才终于创造成出一个人间奇迹,八妮儿。八妮儿来到世上太不容易了。八妮儿的到来,让爹像刘皇叔得了荆州一样高兴,终于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高兴得整整十一天没有上床睡过觉。自从出娘胎那一天起,八妮儿就取代了爹的地位,一跃而为全家的制高点,制高点以下八个人全仰面向上,围着他转。八妮儿平平淡淡的一声哭,能让爹和七个姐姐诚惶诚恐,心惊肉跳。只要轻轻的啊声一出口,立刻就有一群人围着年龄最小地位最高的八妮儿探寻不止,是渴了?饿了?热了?冷了?尿了?瞌睡了?还是想让人逗他玩?八妮儿不会说话,八妮儿是用哭声发号施令,比用语言威力还强九十九倍哩。不论用什么手段,谁能将金山似的宝贝儿哄得哏哏笑,谁就能得到爹廉价的表扬,爹就会乐得眼睛撮合到一块,咧开嘴笑。相反,谁要是得罪了宝贝儿,轻则半天不让吃饭,重则就得脱层皮。就这么严重。是家法。

    八妮儿的出世,还让爹多年的酒瘾戒掉了。没有儿子的时候借酒浇愁,有了儿子却不借酒庆贺。爹和几个女儿说,这一辈子再不喝酒了,省下钱给八妮儿买糖,买饼干,买油果子吃。这是那时候最能引诱孩子的东西了。这些好东西爹不舍得尝,七个姐姐更沾不上边,全让八妮儿一个小东西独吞了。

    之所以给小家伙起这么个怪名字,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一种风俗,贱名好养活。女孩子不金贵,容易活命,起个贱女孩儿的名字命里能承受得起,要是起个过于大气的名字,命里受不起,容易夭折。尤其是八妮儿这样的娇贵人。八妮儿是爹的命根子,如果命根子不能活命,不用说,爹也活不了命,爹死了,撇下七个没成年的妮子咋活?没法活。所以说,八妮儿年龄小责任大,任务艰巨,一个人的命关系到八九条人命,不敢有半点闪失。八妮儿是重点保护对象,都快成一级保护动物了。

    八妮儿的命毒得很。八妮儿的出世为家里带来了欢喜,也带来了悲哀,使这个困难家庭陷入了更加困难的境地,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娘一连生几个孩子,身体极度虚弱,弄了一身病,勉强生下八妮儿以后,娘再也挺不过去了,撇下八个没成年的孩子,牵肠挂肚地走了。刚刚一个多月的八妮儿还不知道死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八妮儿瞪圆了小眼睛,像杏核一样,瞧见几个姐姐哭,好玩,还嘻嘻笑哩。

    有男人有女人才是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了女人只能算作残缺的家。一个家离了女人是不行的,洗衣服做饭喂猪喂鸡拾掇家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所有琐碎活都由女人做。男人不能代替,这是女人的专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传下来的光荣传统。一个围着锅台转的男人,算不得一个真男人。被外人瞧不起。没有女人的家,肯定是杂乱不堪的家,没有生气的家,乌七八糟的家。娘活着的时候,家务活是娘的,娘走了家务活自然而然落在了大姐肩上。到秋天才十七岁的大姐,用嫩弱的肩膀挑起了九口之家的千斤重担。很久以后,也就是洪水过后,八妮儿才知道,要撑起一个家,一个九口人的家,多么的不容易。他八妮儿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那么大能耐。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大姐几年前就不上学了,小学毕业那年,刚刚十三岁,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准备大有作为了。大姐在生产队没有大有作为,却在家里大有作为了。干不动重活干轻活,给生产队放牛放羊割草拾粪,一天下来也能挣一两个工分。一两个工分充其量不过一两毛钱,但这足够一个人一天不饿肚子。娘走后,大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很多活不会干,就跟着大嫂婶子们屁股后头学,锲而不舍地学,见缝插针地学,循序渐进地学。大姐心灵手巧,干啥像啥,不到两年功夫,大姐学会了各种针线活,水平高超,被认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姐给弟妹们做的棉衣棉裤很合身,不胖不瘦,不长不短,还有些军装的样式,相当地好看,相当地漂亮,而军装是那个时候全国惟一的统一的流行时装。邻居说,大妮儿这闺女真不错,人长得俊,手也灵巧,哪个小伙子要是娶了她,一辈子也享不完的福。大姐羞赧难耐,满面通红,两条乌黑粗大的头发辫在身后一甩,躲藏开了。

    瞧,那还有人活着。埋尸队一个女队员声音洪亮,眼睛更亮,一眼就看见尸堆里有一个会动的尸体。埋尸队所有成员的目光都朝女队员指引的方向望去。埋尸队员清一色由工人阶级组成,根正苗红,思想觉悟高,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具有这样素质的人才能有幸参加这个革命队伍,光荣得很。大家抱着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抱着对灾区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不但对活人负责,更要对死人负责,帮助灾区人民克服困难,重建家园。几个工人小伙子向这边跑步前进,绝不能对阶级弟兄的宝贵生命置之不理。

    八妮儿知道埋尸队员发现了他,没抬头,连瞧也没瞧一眼。八妮儿现在对谁也不感兴趣,除了爹。八妮儿相信爹没有死,爹还活着,就躺在这一片死人堆里,只是生他八妮儿的气,故意躲避着不见面。八妮儿分明感觉到了爹的呼吸,均匀缓慢,细软悠长。爹一定屏住气,和儿子捉迷藏,藏到别人下面偷偷笑哩,不让八妮儿找到他。恍惚间,八妮儿耳畔响起了爹的声音,沙哑,宽厚,一字一句叙述着往事

    照料八妮儿的差使自然摞到了大姐身上,白天喂他吃饭,晚上搂他睡觉,相当的细心,相当的周到,像是她生的孩子。八妮儿这小子闹人得很,稍微不舒服就扯开破喇叭抗议。白天还好,人多,轮流哄这个臭小子,想尽千方百计逗他开心,只要他笑,他不闹,就是七个姐姐的福分,否则的话,爹吹胡子瞪眼看谁都别扭,都想骂几句。最难熬的是晚上,妹妹们人小瞌睡瘾大,一睡着打雷也惊不醒,八妮儿哭破天她们也听不见。大姐守着弟弟,成夜成夜地哄,成夜成夜地睡不成,白天还要干活,真是苦了大姐。还不到出嫁年龄,大姐已经糟蹋得像个中年妇女了,很不好看。这是大水过后八妮儿回忆大姐时的印象。

    为了这个家,主要是为了惟一的弟弟,大姐的婚事也耽误了。娘死了以后,撇下一群张嘴等吃要人照料的孩子,谁愿嫁到这样寒酸的家?所以说,爹一直单身,直到被水冲走也没有续上亲。很多年后,也就是大水过后,八妮儿想起爹的不幸,倍感痛心。这一家人的凄惨遭遇,全是因为他,因为他八妮儿。八妮儿来到世上,每一个毛孔都隐匿着罪恶,娘生下他以后,灯油耗干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来到世上后,爹的后半生就是守着他过的,他就是爹后半生的崇高理想,最终目的;而大姐,耽误了青春,改变了人生。

    到了出嫁年龄,大姐没有急于为自己找婆家,相反,来提亲的很多,可以说应接不暇。其他啥原因也没有,就是因为大姐长相好,漂亮,大方,贤惠,大眼睛双眼皮,浓眉圆脸,再配上两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和宣传画上手握钢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不相上下,是那个年代女孩子标准的漂亮相。而这样的人只能生在城市,大姐却生在了农村,简直是个奇迹。那个年代,任何奇迹都可能发生。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为了这个家,更为了八妮儿,大姐没有轻易将自己嫁出去。说亲人三番五次登门,大姐五次三番拒绝了人家。提亲人也知趣,往后很少来,最后终于不来了。直到二姐三姐结婚有了孩子,四姐五姐也到了出嫁年龄了,在爹催促下,老大不小的大姐才匆匆和吉坡一个出身富农的小伙子成了家。女孩十八一朵花,过了结婚年龄,连狗尾巴花也算不上。只能是一堆烂菜叶。八妮儿对这个大姐夫哥没有好感,他比大姐大五六岁,却没有大姐高,哪里是小伙子?是老小伙子,更像是死了妻子的中年人。所以说,老小伙子结婚像续弦,大姐这样好的人嫁给他,糟蹋了,是啥插在啥上面就不说了吧,反正不好听。懂事以后的八妮儿这样评论大姐夫,这时候的八妮儿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八妮儿稍稍长大了,成了爹屁股后面的一条尾巴,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身上的一块疤,上哪儿都带着。没办法甩掉。爹在生产队里赶马车,也就是车把式。赶马车是件技术活,在那个时候,赶马车就像城里司机开汽车一样,牛气,受人尊敬,令人眼馋。胶轱辘枣木大车是十里八乡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跑起来又快又轻,雪天雨天都能跑,不像过去的铁轮子大车,又笨又慢,死沉死沉,路面稍微差一点窝在泥坑里耍赖,动弹不得。爹常常将马鞭高高扬起,鞭梢在半空中一甩“叭,叭,叭”清脆,响亮,能从庄前传到庄后,像年初一的第一声炮,十二分的醒耳。早上三声鞭响,乡亲们知道爹出车了,晚上三声鞭响,乡亲们知道爹进庄了。爹赶了十几年大车,将一截软一截稍软的马鞭耍弄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在豆洼庄方圆十几里出了名。几根细竹竿拧成的鞭把儿,头上绑上皮绳,就是马鞭,简简单单,可以说没有一点出奇之处,但在爹手里,马鞭是捕猎物的枪,是收庄稼的镰,是扬麦的木锨,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用途。枣子熟了,红彤彤地挂在树上,爹一扬手,叭,叭,鞭起处,一声响落下一颗枣,也可能是三四颗,八妮儿欢快地冲上前,捡起来送进口中,一咬,甜,香。在小河沟边静静地守着,鱼一露头,立即遭到鞭梢痛击,准,狠,鱼顿时晕头转向,漂上水面,八妮儿慌忙捞上来,有鱼吃喽。马鞭还是武器,那一次爹进城送西瓜,遇到几个调皮知青,非要爹留下来几个当作买路钱,不然就别想过去。西瓜是生产队的劳动果实,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人抢走?为了保护集体利益,爹一伸鞭,就将五六个小伙子赶得屁滚尿流,嗷嗷乱叫,八妮儿笑躺在了西瓜堆上。现在想起来,爹手里那条不起眼的鞭子,仍然记忆犹新,在眼前晃动。

    八妮儿是爹的命根子。爹出车总是带着他的命根子,一迈出家门就将八妮儿驮到脖子上,上了车,爹坐到前头赶车,把八妮儿揽到怀里,一刻也舍不得宝贝疙瘩离开。八妮儿还没有上学,就跑遍了四邻八乡,多次进过县城,让伙伴们羡慕得直流口水。赶大车工分高,偶尔还能得到鸡毛蒜皮的一点外快,所以来说,家里虽然困难,八妮儿自小嘴巴就没受过委曲。八妮儿最喜欢吃卤猪头肉。猪头肉八毛钱一斤,一天几毛钱的工分,吃一斤卤肉要勒紧裤腰带几天不吃饭,没有几个人家能吃得起。只有八妮儿吃得起。爹隔几天就给八妮儿买两毛钱猪头肉,八妮儿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咂巴着嘴,吮着手指头上亮光光的油,笑了,像大烟鬼过足烟瘾一样,开心得很,满意得很,眼睛眯缝得都找不到了。瞅着儿子的高兴劲,爹也笑了。爹自己吃了猪头肉也没有这样开心。儿子的笑就是爹的笑。这香喷喷的东西,几个姐姐从没有吃过,连尝尝的念头也不敢有,谁叫她们是真妮子而不是假妮子哩?假妮子比真妮子金贵。八妮儿是只馋猫,越吃越馋,越吃胃口越大,吃得车把式腰杆子发软,心里发慌。为了填充儿子小小的无底洞,戒了酒以后,爹又把烟戒了,能省一分钱是一分钱。

    嫁出去的大姐轻易不会忘记小弟。搂了八妮儿几年,真有了感情,一离开,像是娘离开孩子,好长一段不习惯。大姐的婆家在吉坡,不远,才七八里路,一有空大姐就回来看看。大姐回来像爹收车回来一样,没有空过手,几个新鲜桃子,一块好面馍,或者煮熟的鸡蛋,几根油条,东西不多,但从没有让八妮儿失望过。八妮儿一看见大姐回来,飞快地迎上去,完全是见到旧主人的一条狗,扑上身,亲热不够,又是抖包袱,又是翻口袋,找到好吃的,摇着尾巴跑了。这些东西虽算不得好东西,但也不是想吃就吃得上的。好东西只有八妮儿能享受,其他人都没有权利没有资格,包括一家之主的爹。

    八妮儿吃得心安理得,吃得理直气壮,没有一点感谢大姐的的意思。八妮儿天生就是享福的,就是吃好东西的。吃糠腌菜是他们的事,与八妮儿无关。不管是大姐二姐三姐还是爹捎回来的东西,都是八妮儿应该享用,别人不应该吃,别人也应该让着他吃。是天经地义。是国家规定。没有人能改变得了。那一次,八妮儿和小他五岁的外甥牛蛋争油炸菜角,被大姐看见了,结果,挨打的是小一辈的外甥,而不是长一辈的舅舅。舅舅那么高贵,远远超过他的姐和他的爹,怎么能挨打呢。大水过后,八妮儿忽然明白了几个外甥外甥女对惟一的舅舅并不热乎的原因。

    八妮儿是家中的红太阳,其他人都是向日葵。向日葵不围着太阳转还能围着月亮转?所以说,爹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八妮儿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爹是傀儡,是徒有虚名,八妮儿是垂帘听政,大权在握。

    八妮儿的所有言论举止,在爹看来,无疑都是正确的。优点是优点,缺点也是优点。有八妮儿在,爹还有啥不放心哩?爹后半辈子尽管搀着胡子喝蜜了。

    八妮儿在爹与姐姐们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

    噗哧,噗哧,埋尸队员们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挪过来。洪水没有完全退去,听说东面几个县还浸泡在几米深的水中,又听说在安徽与河南交界处,当地群众筑起一道拦水坝,河南的洪水下落缓慢,灾情进一步加重,此事惊动了中央,上级领导正在想方设法炸掉拦水坝。到处是水,沟满河平,埋尸队员虽然发现了死尸八妮儿,但要到达死尸八妮儿身边,需要过一条很深的沟,自然,沟里有水。不过,他们不怕,死人都不怕,还怕水吗?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最浅最窄处泅渡过来,艰难地来到八妮儿身边。

    埋尸队员走过的地方,趟起一团团苍蝇,如快艇溅起的浪花,溅上脸,溅上身,令人作呕。刚刚进入这里的埋尸队员,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极度恶劣的环境。

    一位勇敢的埋尸队员伸手拉起活着的死尸。八妮儿没有理会他们,连他的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执拗地挣脱那人的手,继续他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这分明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活人,而不是死人堆里侥幸活下来的苟延残喘的半死人。埋尸队所有成员看到八妮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立刻有了共同认识。他们一群人没有将八妮儿吓着,反而是八妮儿将他们一群人吓了一大跳。这是个人吗?更像是鬼。身上裹满一层苍蝇而不知难受,恶心,仅有的一条短裤沾满黄色泥汁,分辨不出本身的颜色。那张脸更可怖,像雕像,僵硬,呆板,连眼珠子也没有眨一下,更像是一块玻璃,看不出有一点凸凹,曲折,这样的脸注定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只有死了的人才是这样一张脸。这也就是说,八妮儿人还活着,脸已经提前死了。脸提前死的原因是心死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这个鬼——也算作人的人在这里干什么?大水都过去三天了,亲人要是活着还能在这里呆着?想在死人身上找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也说不通,死人绝大部分光着身子,没有穿衣服,纵使有块金砖也藏不住,最有说服力的解释,是这个人被大水吓破了胆

    姐姐们全出嫁了,八妮儿也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从大姐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年龄最大的挑起家庭主妇的重担,大姐出门子后是四姐,四姐出门子后是五姐,一直到七姐该出门子了,家里没了女人,得赶快想办法给八妮儿讨个媳妇。家里离了女人可不行,大姐一直惦记着爹,尤其是弟弟八妮儿。那时候的大姐忙得很,差不多和生产队长一样操心了,八妮儿兄弟离结婚年龄还有三四年,就四处托人说对象。大姐不求人家姑娘长得好,只求人贤惠能干就行。漂亮是给外人看的,贤惠才是留给自己人的,最实惠。是私房钱。经过两年零四个半月的艰苦努力,大姐才终于在柴坡村为八妮儿兄弟找到一个媳妇。兄弟媳妇家很穷,娘有精神病,爹是残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这样环境里长到的女人,和大姐一样能干。手巧。知道操心。知道心疼人。大姐放心了,满意了,才批准七姐出嫁。有了这么好的兄弟媳妇,七姐才没有后顾之忧地将自己嫁给别人。

    胶轱辘枣木马车在八妮儿十岁的时候正式退休,被拖拉机顶替接班了。爹老了,不会开拖拉机,也不想整天在外奔波。爹和普通社员打成一片,参加生产队劳动。贱女儿一个接一个出嫁,高贵的儿子也长大成人,还有什么不满意?一百个满意。几年爹不参加劳动了,爹是个勤快人,闲不住,扎扫帚,整理一下院子,喂猪,养鸡,倒也算开心。

    以前,爹的生活全由姐姐们照料,姐姐们一出门子,照料爹的活自然落到八妮儿小两口身上。养儿防老,这是人老八辈子传下来的规矩。爹就他一个儿子,必须跟着他们生活,八妮儿想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开。

    爹就等着儿子媳妇伺候,端吃端喝享清福了。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了个儿子,不惜艰苦创业十多年,为什么?为了年轻时播下的种子,年老时收获。

    然而,爹收获到的不是透溢着香甜的果实,却是烂桃、酸杏、霉豆子、稗谷子。

    八妮儿媳妇是披着人皮的狼。谁也想不到,经过严格挑选层层选拔寄寓了全家人厚望的八妮儿媳妇,远不是理想中的贤妻孝媳。简直不是个人,狗都不如。大姐在一次无可奈何伤心透顶的情况下,发自内心感慨说。管她里,只要她对八妮儿好,俩人过得和睦就行了。爹劝大女儿说。让儿子幸福生活,让儿子比自己活得更好,从八妮儿出生那天起,爹就坚定地抱着美好愿望,现在八妮儿真的比自己生活好了,爹还能说什么?爹能拆散小两口的幸福生活吗?砍了脖子也不会那样干。什么也不说。只要他比俺过得好,俺光挽胡子不喝蜜,就行。

    八妮儿媳妇不是个东西,好吃懒做,贪图享受,哪里会像几个姐姐一样照料公爹?在闺女眼里爹是最亲的亲人,在媳妇眼里,爹是个废物,是光吃饭不干活的牲畜,是猪,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没有像真正的牲畜宰掉吃了,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公爹已经相当满意,有时都感到自豪了。传宗接代全靠儿媳妇哩,没有她不绝种了吗?所以,儿媳妇有权力指手画脚,有资格看不起任何人,也有资格打骂公爹。打得对,打得有礼。任何举动都应该,都理直气壮。爹对劝他的几个闺女说。县长李玉凡那么大的官还被红卫兵打断了腰哩,俺这一点委屈不算啥事,咱平头老百姓能吃饱穿暧就心满意足了,其他还想啥?这比万恶的旧社会强十万八千倍。爹说着说着不知咋回事,哭了。是高兴,绝不是伤心。爹噙着眼泪说。以后不能再回来瞎胡闹,俺和八妮儿、八妮儿媳妇是俺一家的事,你们嫁出去的闺女是外人,好歹你们别管。你们也想想,要是八妮儿媳妇有个三长两短,八妮儿还能过好吗?那不把八妮儿也毁了吗?几个闺女原本要武装推翻八妮儿媳妇的专政集权,或者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却被爹一通话驳得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八妮儿媳妇蛮横无理,八妮儿没法发表意见,支持谁数叨谁都不好办,只好装做不知道,不管不问,省心。能说谁哩?在床上如漆似胶,下了床不能翻脸不认人吧?八妮儿只讲自己舒服,哪里顾得上爹。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八妮儿没有忘记娘,将爹忘记了。爹亲娘亲姐姐亲,还不如媳妇亲。这是八妮儿结婚以后最深刻的体会。八妮儿将爹辛勤养育自己二十年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连一个时辰也没有记住。慢慢的,爹最宠爱的八妮儿也被老婆同化,觉得爹没用,光糟蹋粮食不干活,白养活,赔本。分家。从小到大说一不二的八妮儿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头天夜里吹进枕头风,第二天中午就付诸实施,初见成效。比生产队抢收抢种的效率还高。三间破草房,小两口住西边两间,爹住东边住一间,爹自己做饭自己吃。就这么简单。从提出设想到完成任务,仅仅一天半时间。

    大姐二姐一直到七姐气不过,争着把爹接到自己家里过,享几天清福,不再受两口子的闲气。八妮儿没良心。八妮儿的良心让狗吃了。生吃的。爹说死也不去,爹说,俺又不是绝户头,俺有儿,俺跟着你们算啥哩?死也不去。劝一次不听,劝两次,劝三次,劝四次,一直劝到三七二十一次,闺女一个个败下阵来,老家伙老当益壮,依然坚守阵地。一个人生活。至死不远离儿子。虽然爹一个人生活凄苦,可是,爹从不在别人面前摆儿子的理。儿子比他的命还重要两倍半,他能去说儿子的不是吗?不会,肯定不会。爹掉了牙咽进肚子里,咽不下去也得用舌头压住。爹对大姐说,俺这把老骨头活一天算一天,再蹦跶还能蹦跶几年?八妮儿还年轻,八妮儿的路长着哩,俺不能坏了八妮儿的名声啊。人要脸树要皮,坏了名声他以后咋做人哩?说得大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爹不领情,兄弟和兄弟媳妇又不将她们当姐看,几个姐很知趣,很少回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挤到东边一间房子里,草草吃顿饭,算是走了趟亲戚。

    下半辈子准备挽着胡子喝蜜的爹,没喝到蜜,却天天喝着黄连水。喝着黄连水的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苦,满心盼望着抱上孙子,能和庄里其他老汉一样,牵着孙子太阳下晒暖,凉荫下纳凉,豆子地里捉蚂蚱,小树林里捕蝉,爷孙俩乐得咯咯笑。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埋尸队员颤颤惊惊地问,弄不清眼前这个活死尸是阳间人,还是阴间人。八妮儿没有理会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听见,只管干着自己的活,翻尸体,擦脸,辨认。在八妮儿眼里,整个世界只有爹一个人了,还能有他们吗?一个小伙子不干了,闷声闷气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送出来,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人就说话。死尸腐烂的气味非常难闻,而且具有极强的穿透力,隔着两层口罩也能钻进去。死尸不会说话,死尸用另一种方式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八妮儿还是不回答。八妮儿没时间说不疼不痒的废话。不理睬有时候比反驳还让人恼火。那个吃了个软柿子的小伙子,几乎怒不可遏了,火山要喷发。但是,看到这个活死尸身上嗡嗡叫的苍蝇,还有那张不能再丑陋的脸,火山熄灭了。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更让人恶心,更让人毛骨悚然了。

    将一个尸体掀到一边,露出另一个尸体,八妮儿眼前的金星猛然亮了几十倍,比月亮还亮呢。下面的尸体是爹的。不会错。八妮儿见爹最后一面时,就是这件衣服,个头、胖瘦都像,也是这种光葫芦头。八妮儿差一点喊出声,爹都到了嘴唇边,眼看就要出口了,却被咽了下去。是埋尸队让八妮儿冷静下来,千万别喊错了,当着那么多人要是叫错了,多难为情啊。爹是能随便叫的吗?这是极其严肃的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八妮儿想见到爹的心情相当迫切,相当紧急,在心里都提前支付一声爹了。但八妮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将浸透着黄泥汁的破布在破铁桶里涮一下,为爹擦把脸。

    一定是神经了。一个埋尸队员说。

    百分之百是吓破胆了。另一个队员胸有成竹地说,好像他和活死尸是邻居,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清楚。

    是不是想发灾难财呀,也说不定。又一个队员说。这可不是瞎胡猜,近几天因为趁火打劫的人不少,为此,上级要求坚决打击犯罪分子,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不论是公安人员还是基干民兵,都有权利抓捕犯罪分子,有权利就地正法,决不故息。换句话说,他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确定这个活死尸是在发灾难财,后果可想而知。

    不像。又一个队员说,听说那些发灾难财的人驾船进宿鸭湖了,那里面值钱的东西更多。

    别管他,咱们的任务是埋尸,干活吧。一个队长模样的小伙子命令说。队长毕竟是队长,说话有水平,也符合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埋尸队的任务是埋死人,活人不在他们管辖范围,有充足的理由不管。理直气壮的不管。圆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才是主要内容。

    于是,他们步履维艰地向后走,从头开始埋尸,决不落下一个。落下一个就可能传播多种疾病。万万马虎不得。他们挖好坑,将八妮儿翻动过的尸体一个一个抬进去,盖上厚厚的黄土,与外界隔离。

    1975年8月8日那场洪水,彻底粉碎了爹的愿望。他没有等到抱孙子那一天,就去另一个世界报道去了。

    妻有了身孕,笨得很。爹是过来人,一看媳妇发胖的身子,就知道咋回事。当天夜里高兴得直到月亮落山太阳出山还没睡着。能不高兴吗?这是啥事?不比八妮儿来到世上的惊喜小,说不定还大些哩。第二天中午,二斤红糖、五斤鸡蛋就偷偷摆到了西屋窗台上,老汉去集上特意为儿媳妇精心采购的。那个年代,这就是最高级最奢侈的补养品了,八妮儿媳妇夜以继日享受十几天,心花怒放十几天,兴高采烈十几天,都快成终身难忘的幸福时刻了。八妮儿媳妇心安理得地受用,至于是哪个姐姐扔到这里的,管它哩,毒不死人就行。母夜叉做梦也想不到,好东西是她经常打骂的公爹送的。估摸着该吃完了,老汉又去悄悄买回来,悄悄放过去。自己吃饱吃不饱不要紧,关键是要儿媳妇吃饱吃好吃开心,才能有劲生胖大小子,才能传宗接代,为豆家续上烟火。

    大水将爹带走了,也将补品的秘密带走了。

    洪水下来时正值后半夜。轰隆隆的暴雨声与乱哄哄的喊叫声搅和到一起,严严实实包围着豆洼。八妮儿媳妇吓瘫了,下了床还没有抬脚,扑通一声,堆到水窝里。八妮儿媳妇那威武雄壮的女民兵般的风采,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更像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慌得八妮儿连忙跑上前,双手搀起亲爱的妻子,恩爱的老婆,往外走。还没有迈出家门,扑通,八妮儿媳妇又一次投入水的怀抱。八妮儿媳妇平时是一头凶悍的狼,到了这个时候,连狼的同类也做不成了,只能是一条兔子,或者是一头羊。八妮儿小心翼翼地将老婆拖到门口,用尽全身力将老婆抱到老楝树边。这棵老楝树近一搂粗,据说是爹的爹种下的,有了年头。前人栽树后人躲洪水,对八妮儿和八妮儿媳妇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八妮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亲爱的妻子扛到老楝树上,不过,在老婆面前再苦再累也不叫一声苦不说一声累。这是应该的。八妮儿是爹的命根子,老婆是他的命根子。没有根怎么能活?当然,将老婆弄到树上还不算万事大吉,八妮儿哪里能放得下心?老楝树上不光有老婆,还有比老婆更亲爱的未来的儿子,也许是闺女。不管是儿子是闺女都是他八妮儿的血脉,不亲行吗?感情上过不去。良心上也过不去。八妮儿长吁一口气,将心放到他自己的肚子里,准备返身回屋拿些吃的,最好是馍,然后爬上树,与老婆和儿子也许是闺女并肩战斗,抗击洪水,共度难关。趟着大腿深的水刚迈出四步,八妮儿蓦然瞥见东屋恍惚有亮光。爹。八妮儿不觉叫出了声。不过这声音很小,远没有哗哗的雨声大,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八妮儿好久没有叫过爹了,有些口生,犹如叫陌生人一声爹一样,挺别扭挺难为情的。爹那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咋办?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真的怜悯他老人家了,八妮儿趟着水艰难地往爹的小院子走。老楝树上掉下一个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温柔多了,有些猫叫春的渴望,八妮儿,快上来呀,水越涨越深了。你坐好,别动,俺上东院看看马上就来。八妮儿说。别去,都啥时候了,不要命了。这最后一句听起来倒像是八妮儿媳妇的一贯作风,老鹰扑小兔,勇猛有力,豁子喝凉粉,干脆利落。这是八妮儿媳妇的强项,哪怕有一分的机会,也要用十分的热情去施展才华。看看就来。结婚一年多来,八妮儿第一次没有严格执行顶头上司的命令。别去,危险!八妮儿媳妇这话听起来让人感动,都有些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意味了。但是,不知好歹的八妮儿并不领情,极不恭敬地抛射回去一句,俺去去就回,两分钟,就两分钟。老楝树又呜呜啦啦发布啥命令,八妮儿听不见了,被哗啦啦的雨水覆盖着了,反正八妮儿第一次表现出了反潮流精神。

    西房和东房间砌了一堵土坯墙,不足一人高,与其说是界墙不如说是形式更合适,什么也挡不住,不论是人是鸡是猫狗还是声音。

    八妮儿跌跌撞撞摸到东院门前,正准备推门进去时,呼嗵一声,土坯墙倒了。土坯墙倒下去不但弄出了极大的声音,还弄出了极大的动作,像铁扇公主搧起的强劲的风,水面上漾起一个浪,一个个子矮小力量强大的浪。八妮儿不但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还差一点被淹没掉。还好,八妮儿前后荡悠两下,立住了,没倒。接着又是一连贯的呼嗵声,房子倒了,陡然间水涨到脖子深——不是真涨,而是浪子。幸亏八妮儿是个游泳好手,不然的话,这一次也能要他的命。洪水遍地,魔鬼肆虐的时候,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足以将人推上绝路。危险降临了,八妮儿要逃命,顾不上爹了,爹算什么?爹在八妮儿心目中还不如垮掉的一堵墙。八妮儿慌慌张张往回走,要去与妻子和儿子或者闺女团聚。八妮儿顺势俯下身,在波浪推动下往大楝树游过去。脚不挨地反而更轻松了,水性不错的八妮儿准备乘风破浪奋勇向前了。然而,八妮儿得意的过早了,眨眼间水迅速涨了起来,涨到了两三米深。这一次不是小打小闹的雨水了,而是声势浩大的板桥水库垮坝下来的水。强劲水流将八妮儿急速推出村外,一个人孤零零地流浪去了。八妮儿与亲爱的妻子和儿子或者闺女团聚的幻想化作了泡影。这时候的八妮儿媳妇还坐到老楝树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丈夫平安归来哩。都快成三峡上的神女峰了。

    这是板桥水库垮坝下来的水头,最凶险,最强暴,很多很多人包括会游泳的人,都死在了水头里。然而,年老体弱的爹却没有死在水头里,逃过了劫难。

    院墙倒塌后房子倒塌前,爹已经漂出了院子。原来前一段天热,爹将一张小床搬到门口椿树下,晚上睡在院子里。这几天下雨,床搁到院子里没收。晚上,眼看着水越来越深,庄里人跑老日似的闹闹嚷嚷,老汉也有所准备。暴雨倾盆,六十多岁的老汉哪有力气逃遁?还没有走出院门,已经滑倒三跤,颤悠悠爬起来,索性不逃了。爹坐在小床上歇息,任凭雨水辟头盖脸浇下来,岿然不动,如雕像。这三跤让他想到了不幸遭遇。最疼爱的儿子对自己竟是那样绝情,不如一头猪,爹忍不住默默淌下泪。雨水再大也大不过爹对儿子的恩,雨水再冷也冷不过爹的心。爹坐到床上不动弹了,等待着死亡降临。爹已经灰心,走一步说一步吧,活到这把年纪,也算值了,儿女们大了,八妮儿结了婚,不久就有孩子了,还有什么挂念的?没什么挂念的,可以放心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唉,只是有一点点遗憾,也是最重要的遗憾,没有等到抱孙子那个幸福时刻。唉,甘蔗没有两头甜,比起老伴儿来,多活了二十年,已经够赚便宜了,还有啥不满足的?爹想通了,透气了,决定从从容容去找老伴儿了。老伴儿说不定在那儿等得可辛苦哩。爹不紧张也不慌张了,一侧身躺在床上,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用平时乘凉的独到方式去阎王爷哪儿报到了。

    但是,到阎王爷哪儿报到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轻而易举跨进阎王爷的大门,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岂不乱了套了?到阎王爷哪儿,爹还不够资格,起码现在还不够资格。随着水位上涨,木床慢慢漂起来,在水中轻轻晃荡,像二十年前八妮儿睡的摇篮,辛苦了一辈子的爹如今也可以享受一番了。雨水啪啪打在身上,爹却在风雨交加中做起了黄粱美梦。然而爹太不幸了,自己的死亡自己却做不了主。院墙倒塌后,床随水漂浮出去,如一叶小舟,荡悠悠漫无目的地去旅行了,爹还傻乎乎地以为到天国享福去了呢。八妮儿站在院子正面,而小舟是从侧面漂流出去的,八妮儿没见到爹,爹也没见到八妮儿。

    小船逃离院子,勇敢地投入洪水的怀抱。房子还没有倒塌,爹已经离家出走了,因而,躲过一劫,却让爹没有如愿死去。老汉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但死亡是那么容易降临的吗?死亡归谁管?归阎王爷,他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想让死亡来,死亡就来了吗?也太没有面子了。死亡与老汉打个别,不去,偏不去。大水来临时,很多上年纪人抱着穷家难会舍的观念,宁愿与穷家共存亡也不愿逃走,其结果可想而知。相对于他们,老汉想死想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阴谋没有得逞。出了村的木床摇摇晃晃,在广阔的水面上纵横,反而有了更大自由,没有了撞到房子撞到墙而倾覆的危险,也相对更安全了。

    不是爹。八妮儿那双僵死了许久的眼珠极快地滚动了一下,旋即,又一次僵死,钉在那个非常像爹的死尸上。怎么那么像爹呢?怎么不是爹呢?八妮儿想不通,足足有十分钟,八妮儿没有动一下,是立着的一个死尸。是死尸的另一种存在方式。

    埋尸队员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着,偶尔也会朝这边瞟一眼,留意着那个活的尸体或者是尸体似的活人的动静。他们相信,通过他们双手的辛勤劳动,一定能将这一片尸体掩埋完毕,那个假尸体离开了真尸体的环境,没有办法呆下去了,会离开这里,会得救。也就是说,他们在圆满完成任务的同时,挽救了另一个生命,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一举两得。活死尸好一会没有动一下,是不是真的死了。埋尸队员们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个十分重要的细节,有必要去看一看。有人放下手中的活,准备过来查看一下活的尸体或者尸体似的活人的最新情况。

    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舞蹈,忙碌,将天空分成数不清的各种形状的碎块,还气势汹汹的嚎叫,示威。埋尸队员都是勇敢的人,但也有三怕,一,死人的惨状,二,人和动物死尸散发的气味,三,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不间断地活动,一刻不停,是对付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的制胜法宝。身着劳动布工作服的小伙子向八妮儿走过来,无数的苍蝇为他鸣锣开道,保驾护航。这是一位非常有阶级感情的小伙子,他要查看阶级弟兄是不是还活着。

    八妮儿还活着。八妮儿还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死呢?愣了三袋烟的工夫,哗,八妮儿将混浊的泥汁水倒掉,去沟边重新舀回一桶水,重新鼓足勇气,投入到搜索爹的紧张工作中去了,翻尸,擦脸,辨认。

    经过无数惊险,天亮时,爹被冲出了很远。经常赶马车走庄串县的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且,大水中的一切改变了原有模样,熟悉的地方也陌生了,反正离家不会太近。后来爹乘坐的木床撞到桥墩上,倾覆了,扒着一垛草后来又扒着一堆红薯秧,捡了一条命,水势慢慢平稳下来,搁浅了,暂时结束了漂泊。

    搁浅的是个啥地方哩?这地方特殊得很,不是主洪道,水势相对平缓,水面上的漂浮物全被漩到了这里,形成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垃圾场,黑红青黄白,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淤渣里有树枝树叶棍棒、有草、有豆秧玉米秆、有冬瓜西瓜南瓜甜瓜、有桌椅板凳旧家俱、有被褥衣服,还有死猫死狗死猪死牛死羊死马,当然也有不少死人。各种东西发出的刺鼻恶臭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这里是死亡的乐园,是极乐世界,是动物植物和人共同的坟墓。生命里潜伏着死亡,死亡里孕育着生命。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多漂浮物,爹在精疲力竭时,才得以逃出死亡威胁。在这个死亡谷中,漂浮物占据着水面,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只见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见乱七八糟东西下面的水,俨然是巨大的一盒罐头。很好。这救了爹的命。每当老人家手里的救命物失去的时候,随手就能捞到另一个,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也就是说,爹想死的时候却死不了。但是,爹现在改变了想法,不想死了,他挂念着未来的孙子或孙女,还挂念着几个孩子,尤其是八妮儿两口子。爹救命的东西遍天下,或者是一根檩条,或者是一团草,或者是张桌面,或者是门框,或者木箱,或者是一棵小树,甚至是动物死尸,人的死尸。就这么难以琢磨。人在密密麻麻的漂浮物托浮下,身子轻多了,随便抓着一件东西,也不至于沉下去,爹裹了一身脏东西,像穿了一身奇形怪状的花衣服,爹顾不上擦拭,活命要紧,哪还顾得上脏不脏?爹扒着一张花木格窗户,身子泡在水里,露出头,一动不动,与死尸打成一片,只有两只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说明他还是个活人,不是尸体中的一员。

    雨止住了脚,但气温低得很,爹冷得直打哆嗦,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嘴唇发紫脸色铁青。漂泊了一夜又近乎一天,精疲力竭,饥渴难耐,年迈的爹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过去的生活画面一幕接一幕出现在眼前,挥鞭赶车的意气风发,得到儿子的大快人心,带八妮儿逛省城的新奇,得知儿媳怀孕的激动,等等,等等。

    爹出现了幻觉。这是回光返照,也是来世上走一遭最心满意足的几件事。

    就在要告别这个世界跨进另一个世界门槛儿的时候,爹又回来了。爹最最得意的作品出现了,无疑,给老人家打了一针最好的强心剂。八妮儿。爹眼睛一亮,差不多叫出声了。受到阎王爷盛情邀请的老汉,一见到儿子,立即撇下阎王爷,拧身返回了。谁最亲?儿子最亲。八妮儿最亲。

    爹张开双臂迎接儿子投入怀抱,像小时候那样,爹一招手八妮儿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狠狠撞进爹的怀抱。然而,这一次八妮儿没有等到兴高采烈的八妮儿。

    爹绝望地闭上眼睛,八妮儿八成不在人世了。爹相信,自己在那边见到了八妮儿。阴间,而不是阳间。八妮儿是爹的衣食住行,是爹的精神家园,是爹的一切,没有了八妮儿,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活下去了。爹决定死,胸口憋闷得厉害,出气长吸气短。临死前的征兆。

    爹。八妮儿的声音,是八妮儿的声音。几年没有听见八妮儿喊爹了,留存在记忆中八妮儿的声音,依旧稚嫩,亲昵,比七个闺女一起叫还舒坦。爹心里美滋滋的,养儿就是比闺女强,最需要儿子的时候,儿子出现了。真好。要不咋说上阵父子兵哩。爹反反复复咀嚼着那个字,慢慢品味着那个字,舍不得咽下去。终于,爹品出了异味——不像八妮儿的声音,八妮儿的声音没这样粗,没这样嘶哑,一定是谁认错人了,或者是那边的八妮儿呼唤他。唉,猫戏尿泡空喜欢。

    爹。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绝对是八妮儿的声音。爹用甩鞭一样大的力气睁开浑浑噩噩的老眼,放出黄橙橙的光,黄光正中是张脸,一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脸。爹唬了结结实实一大跳,揉揉眼,看清了,是八妮儿。八妮儿头发上满是草屑,脏物,还有几条蠕动的虫子。爹用力叫了一声,八妮儿,又叫了一声八妮儿。直到八妮儿应了一声,爹才相信八妮儿不是在阴间,是在阳间。在他身边。

    疲惫不堪的八妮儿见到爹,止不住呜呜嚎哭起来。洪水里见到熟人不容易,见到家人更不容易,而且还都活着。不敢想象。劫后余生,父与子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难过,是伤心,是高兴,是庆幸,是亲切,全是,也全不是,往日再大的仇气,再多的隔阂,到了此时此刻也会烟消云散。没经过风浪的八妮儿,尽管二十岁了,快为人父了,在爹面前还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见爹止不住眼泪汪汪哭哭啼啼。八妮儿游过来,离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双手抓住爹那只枯瘦、黝黑、粗糙的手,一句话说不出,哭,只有哭,一百种委屈一千句话一万种感情,全包涵在这哭声中,用哭代替了。哭是高兴的最高境界。八妮儿能说啥哩?八妮儿伤心得很,真想投到爹怀里哭个够,像小时候告姐的状似的。爹在水里脚不沾地,一伏到爹身上,爹会沉下去呢,八妮儿只能反反复复揉搓着爹的手,哭,哭,还是哭。透过模糊泪水,八妮儿仔细打量着爹,好几年没这么近看爹了,仔细一看竟然陌生起来,不认识了,看不出与其他老汉有啥区别。爹老了,爹的头发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发白,现在白完了,胡子也白了一半了。爹的手上长了一块一块的褐色癍,是老人癍,皮肤松驰得垂下来,像没有弹性的橡皮手套。八妮儿想起了以前,整天坐到爹脖子里,庄前庄后转悠,八妮儿也想起了这几年对爹的厌恶,爹一个人生活艰难。嗐——嚎哭变成了抽泣,八妮儿的心被水流冲击着,冲醒了,冲后悔了,嗐,真对不起爹,大水过后一定好好待爹。爹在世的时间不多了,还能有几天好时候?让爹再享几天清福吧。八妮儿暗暗下决心。但是,这个小小的也是最大的志愿却没有能够实现,无疑给了八妮儿最响亮的一记耳光,是折磨八妮儿后半生的挥之不去的难堪。

    还好,他们漂移到了一个高处,双脚能着地了,水深齐肩。这地方不宽,很长,估计是水渠的一个边沿。不过,他们已经很满足,起码可以保存一条命吧。

    八妮儿哭够了,爹把手从儿子的手中轻轻抽出来,颤悠悠地细细地捡拾着儿子头上的草屑,脏东西,一根一根,一片一片。爹眯缝着眼,力争把儿子头上细小的东西都挑出来。爹不允许儿子头上有脏东西,尽管爹自己头上沾满污秽,尽管在洪水中,爹也要让八妮儿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弄干净了,爹又叉开五指把儿子的头发上上下下梳理几遍,慈祥地望着儿子,眼里充满希望,象十几年前逗他玩一样,爹笑嘻嘻的,儿子被逗得有些恼,朝爹发脾气,爹见儿子发脾气,笑得更开心,更爽朗了。爹毕竟是爹,儿子长到一百岁在他面前还是儿子,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回想起儿子小时候淘气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在昨天似的,不知不觉淘气的儿子长大了,成了堂堂七尺汉子,像当年自己一样。唉,时间过得真快,当爹的咋不老哩?俗话说,有小一辈人撵着哩,想不老也不行,是呀,现在八妮儿也是有媳妇的人了,真快。虽然不够孝顺,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年轻人都这样,养子方知报母恩嘛,等他有了孩子,对自己就会好起来,别急,慢慢来,不是急的事。要说起来,八妮儿还是懂事的孩子,你看,他在水里一看见俺就游过来,多孝顺呀。回去以后肯定会更孝顺。这不,儿媳妇不是怀孕了吗?挽着胡子喝蜜的日子不远了。一想到今后的好日子,爹激动得老泪都流下来了,嗐,这该死的大水,咋这么大哩,俺活了六十多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唉,不知道儿媳妇咋样了,可千万别出事呀。老人默默地为儿媳妇祷告,为曾经骂他老不死的人祈福。

    儿子的出现,让老汉再一次燃起活下去的希望火焰。

    暴雨过后,气温很低,爹和儿都感到了冷,爹让八妮儿过来,站到自己前面,二人身子靠近一些相互取暖。

    八妮儿又一次感到了爹给予的温暖,像小时候躺在爹怀里睡觉一样舒服。八妮儿感到了后悔,自己不孝顺,爹并没记到心里,一如以前一样待自己。八妮儿往爹怀里挤挤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爹冰凉的身躯。

    刚才八妮儿想游出这片淤渣,无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游出去。往外游,必须拨开水面上的漂浮物,十分费力,十分缓慢,没游出去已经累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了,正在绝望之际,遇到了爹。爹没能力把八妮儿救出去,但爹坚定沉着的气势感染了儿子,为儿子增强了信心,添加了力量。

    这一片淤渣仿佛一片沼泽地,吞噬了很多人,还有一些活着的,他们伏在里面,不喊不动,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死亡笼罩着水域,并慢慢张开网,慢慢落下来,偶尔,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证明着他们还没有成为死尸的一员。从夜晚到白天,从早晨到上午,从上午到下午,八妮儿和爹一直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爹是儿子的精神支柱,儿子是爹的依靠,两个人互相鼓励,关系融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快乐时光。

    终于,傍晚来临之际,他们看到了金灿灿的希望之光。

    远处水面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是船。八妮儿耳朵好使,先听见了,船,八妮儿提高嗓门对爹说。

    远哩。爹说。

    哎——八妮儿拖着长腔使出浑身力气朝船喊。

    隆隆的机器声遮掩了八妮儿的拼命呼叫。

    哎——救——人——哪,八妮儿用仅有的气力喊,泡在水里半夜又一天了,困、饿、冷、一直伴随着。八妮儿呼呼地喘着气,眼前直冒金星,如一条败下阵的狗,靠在爹怀抱里。

    船上的人隐隐听到这边的呼救,驶过来,嘟嘟嘟,随着机器轰鸣,船劈开两道水波,整个水面晃动起来,波纹传了过来,两个人不自觉地摆了两下。

    船不远了,爹从水面晃动的程度判断。

    驶过来的船是艘冲锋舟,解放军战士驾驶的冲锋舟。冲锋舟驶到淤渣边沿,放慢了速度,再往前驶不动了,战士们只好趴在舟上用手拨开漂浮物,拨一段,走一段,行驶得十分缓慢。

    与此同时,八妮儿和爹也没闲着,努力地一点一点朝冲锋舟靠近,八妮儿一面拨开漂浮物往前游,一面还担心身后的爹,生恐爹失了手,沉下水去。八妮儿累得没了一点力气,每抬一下胳膊,都要使出极大的劲,有几回都想停下来,但八妮儿还是坚持住了,活下去的希望正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都听到喘气声了,而且身后还有爹哩,千万不能放弃。八妮儿想。

    经过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浮在了冲锋舟旁边。

    战士没劲了,八妮儿没劲了,八妮儿扒着船沿往上作了两次窜的动作,却没窜起来,上身连水面也没离开,解放军战士从上面拉,也没上去,还差一点儿被拖进水里。

    妮儿,快,上。爹在身后说。听得出来,爹说得很吃力。

    上不去哩。八妮儿有气无力地说。

    上。爹用坚定的口气命令儿子,仿佛指挥官命令战士强攻一样,不容丝毫反驳。

    八妮儿又一次尝试着爬上冲锋舟,八妮儿把手递给战士,一个战士握一只手,却拉不上来。两名人民解放军战士在洪水中已经搏斗两天两夜,救了数不清的人,没吃没喝没休息,早就精疲力竭了。黑暗中,爹离开漂浮物,游到了八妮儿身边。爹的水性也很好,年轻时豆洼没有人比得过他,八妮儿的好水性就是爹手把手教的。来,俺推你一把,爹说,一二三,上!两名战士一齐用劲,爹在后边托着身子朝上一送,八妮儿上去了。

    上了冲锋舟的八妮儿安全了,脱离了死亡线,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兴奋之情。

    然而,兴奋没有持续半分钟,八妮儿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爹。八妮儿回身叫爹,一连叫了几声,没回音。八妮儿慌了,趴到舟上朝下瞪大眼睛看,爹!爹!爹!八妮儿伸手在水面上摸索,水面上滚动着一个的漩涡,持续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发出呼呼的声音。没有爹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爹!爹!八妮儿疯狂地叫着,爹没有答应,没有露出头,没有满足儿子的愿望。爹再也听不见儿子的呼唤了,爹用尽全身力气,把儿子托上舟,告别儿子,去阎王爷那儿做客去了。

    很久以来,八妮儿想做却没能如愿的事,洪水替他完成了。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但不算老,也算不上年轻。再也不用看那张老不死的脸了。八妮儿和八妮儿媳妇心满意足了吧。实现了愿望的八妮儿和八妮儿媳妇应该举杯庆贺才对。人就是个怪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后悔万分。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八妮儿从心底里生发了悲哀,爹的种种好处全堆到了眼前,换句话说,没有想到一点不好。对不起爹,太对不起了。八妮儿深深自责。简直禽兽不如,爹给予儿子的东西太多了,毫不保留,连命也给了儿子,而自己对爹是那么吝啬,一生一世也偿还不清。八妮儿悲痛欲绝。

    这一大片尸体翻到头了,没有爹。爹一定是被冲到了其他地方。八妮儿想。八妮儿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到哪里去寻找爹呢?直到现在,八妮儿才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爹去了另一个世界。

    八妮儿要让爹走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不能做个孤魂野鬼,被那边瞧不起的鬼,以此来减轻内心的罪孽。被救的第二天下午,水还没有完全泄尽,八妮儿就迫不急待地故地重游,翻洗了那么多尸体,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

    埋尸队的工作仍然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开始进行得相当正规,一个坑埋一个尸体,留一个小小的坟头,以便日后查找。然而,随着工作进一步深入,仅有十几个人的埋尸队根本完不成那么大的工作量,于是,他们开始偷工减料,在尸体集中的地方,挖一个大坑,将几个十几个尸体埋在一起。再后来,有的尸体高度腐烂,根本抬不起来,只好就地掩埋,覆上薄薄一层土,不暴露到外面罢了。

    八妮儿颓然瘫软到地上,哪里还顾得上身下是水是泥还是蛆虫横溢?八妮儿耷拉曾经高傲的头,脑海里一直闪烁着爹的光辉形象。爹现在伟大得很,是指引八妮儿前进方向的舵手,没有爹,八妮儿都不知道往哪里前进了。

    八妮儿神情麻木,眼前只有一个画面,爹那胡子拉茬的一张脸,满脸皱纹的一张脸,古铜色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张脸,经历过风霜雪雨的一张脸,满怀希望的一张脸,还有最后那满头秽物的一张脸,八妮儿几乎用生命去寻找爹,然而,苍天并没有因为八妮儿的诚心诚意而网开一面。

    埋尸队将这一片工作进行完毕,再一次聚集到疯子身边。当他们知道八妮儿是在寻找他的爹的时候,纷纷慨叹,孝子,孝子,天下少有的大孝子,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好青年。唰,所有埋尸队员的目光几乎同时挪过来,注视着这个曾经是活的死尸的人,在心里向他挑起了大拇指。

    赞叹比批评更残酷。如果批评是炮弹,赞叹至少也是个小型原子弹。八妮儿无话可说,心揪得更紧,更难受了。八妮儿的心正在经受着原子弹发出的强劲的冲击波。八妮儿真想将自己当作一具死尸让埋尸队埋葬掉。

    猛然,八妮儿意识到了什么,发疯般往八里外的吉坡奔窜,去找大姐。大姐是除了爹之外最亲近的人。

    然而,大姐在这场大水中同样没有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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