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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间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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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时候,城市的天空也散发着金黄的光芒,显得分外的高。我站在租居公寓的顶楼上,温暖而寂静的夕阳,放肆地涂了我一身闪亮的粉。如果你看到我,也许会觉得有点晃眼睛。

    今天是我26岁的生日,在这个繁忙的世界,没几个人记得。在这个我生活了两年却仍然感到陌生的城市,除了王佳——那个眼睛有点象赵薇的女孩,我的那些谈得来的同事与朋友,再没有谁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也许他们都是粗心的人,从来不会去注意这些小事。也许这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特点:淡忘,淡漠,冷漠无情。

    而更无情的,却是我。我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笑着对那个想请我寿宴的女孩说:“对不起,王佳,今晚有群哥们为我过生日,他们说非公不去的。”

    脸一点都没红。参加工作两年,工资涨得快,位置爬得快,脸皮厚得更快,讲假话更是炉火纯青。

    “没关系,改天我再补请你吧。”她睁着大眼睛,永远是那样柔眉低眼,善解人意。也许所有被爱情俘虏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傻得叫人怜爱。男人们一边为欺骗她们而惭愧,一边却不停地欺骗。

    “少喝点,有什么事打我电话。”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得精美的盒子出来“一个小礼物,本来想吃饭时给你的。祝你生日快乐。”说完,蜻蜓点水般吻了下我,走了。

    那婀娜的背影,叫我发了好一阵呆。

    认识王佳是两年前的早晨,那时我刚作为一个陌生人,被一列火车遗落在这个城市的站台上。那是春天,我即将从北方一所大学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相爱了三年多的梅爱上了莺歌燕舞的上海,爱上了上海的外滩与绮丽的小资生活,接着爱上了那里一份薪水不菲的工作,然后回到校园来,对我说:“分手吧。”

    我抓住她的肩膀,摇她:“为什么啊?我也可以去上海啊!”

    “可我厌倦了,你知道吗?我厌倦了!”梅用力挣脱我,把我推开“与你在一起恋爱,结婚,买房子,生小孩,然后老掉,死了,一眼就看到了尽头!我还年轻,要享受生活。我不要这种爱情了!”

    我们大哭,在校外的租房里彻夜爱抚,滚烫的手,滚烫的皮肤,仿佛要把所有的爱情在一夜之间挥霍完,不留一点痕迹。仿佛就是世界末夜,没有明天。

    于是,孤单一人到北方读了四年大学的我,又孤单一人回到南方。挥一挥衣袖,带走的是爱情的伤与疼痛。我拒绝了父母为我托关系在家乡,一地级城市找的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选择了省城,把推荐材料投给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家公司。它一周后通知我去面试。

    王佳站在出站口,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魏清波。那时我一夜未睡,身心具疲,一脸衰气。但她事后却说我一身帅气。“一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了。我喜欢你眼里的漫不经心与苍茫。”她说。

    女人往往如此不可理喻。

    按说,王佳是个不可多遇的女孩。她天生丽质。她是老板的掌上明珠。更难得的是,她巧笑嫣然,聪慧能干,谦卑有礼,善解人意。唯一的缺陷是大专毕业。但“女人无才便是德”这是缺陷吗?再说我一本科小子与她相比,何尝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公司里谁都羡慕我中了如此大奖。我中学、大学的一些狐朋狗友路过我的地盘偶来骚扰,见美人王佳在我半步之内那痴情模样,也无不慨叹我艳福齐天。

    可惜情之一事,最难讲清,我们虽然水到渠成地谈了恋爱,但我半夜里醒来,常想起遥远的上海。眼角梦里的眼泪,或许是那里的,我从未见过的海水吧。

    我无法忘记梅。如果说女人是酒,那么梅就是那种香味持久的好白酒,度子不是蛮高,酒劲却那么恰倒好处,叫人血液沸腾的同时夹杂着点温柔。我最喜欢她那对小小酒窝,小巧,迷人。她对我笑的时候,我常常会有醉酒一样的感觉。与王佳相比,她的美是凌厉的,张扬的。

    她喜欢抽烟、喝酒。第一次见到她,是大一夏天。那晚的月亮很亮,室友们都出去了。我在寝室里突然有点寂寞,无法静下心去看书,就决定去学校不远的铁路上吹吹风。她坐在铁路边上,身边蹲着一个酒瓶。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眼泪,却无法遮住她的如潮忧伤。

    我经过她身旁时,她突然抓起酒瓶,摇摇晃晃站起来,用挑衅的眼光看着我,说:“帅哥,把把这喝了,今晚我、我、我就给你”话还没说完,就倒在我的脚下。酒瓶“砰”地掉在砾石上,碎了。说不清为什么,我想都没想就把陌生的她背起来,送到了校医院。

    过了两天,她来找我,请我吃川菜鱼火锅。她告诉我她叫梅,艺术系的,来自西部一个城市。她的父母在她十五岁那年离婚了,从此她一个人生活。她在高中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那天晚上的醉酒,就是为了他。

    “他说他为我离了婚,但那天,他又与另一个女的,结婚了。”梅一边喝酒,一边讲她与那个男人的故事。她很平静,脸无表情,仿佛讲的事与她无关。她的样子,叫我心疼。

    那天,她没有醉,但我醉了。我们在她校外的租房里,整个晚上没有睡,黑暗中,我赤裸的身体,第一次交给一个女人。她的手指苍凉如水,她的皮肤象绸缎,她是鱼,钻进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的飞翔之后,我们在黎明的钟声里疲倦睡去。

    我爱上她了。我醒来,看见她猫样蜷缩在我怀里香甜酣睡,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响起。

    用父亲的眼睛看,她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孩子,不适合做我的爱人。

    “你要找的女孩子不是这样子的。她破碎的家庭,导致了她性格上不可避免地有阴暗的一面。这样的人,血液里流动着忧郁的因子。波波,她不适合你。我和你妈都不同意的。”大四的寒假,雪花飘舞,我把梅带回了老家。我的父亲,一个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个微微秃顶的中年男人,清高而自以为睿智的他这样对我说。而我的母亲,一个中年妇女干部,却什么也没说,只用担忧的眼光看自己的儿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梅客客气气。敏感的梅,什么都明白的。大年初一的前一天,雪后初霁,温暖的阳光照着白茫茫的山城,她与我一起爬上城市旁的荒山。在山顶,两人紧紧搂抱。她躺下来,让我将她覆盖。雪,阳光,枯黄的草,光杆的树木,眩目的乳房,还有那山川的深深寂静,一切都是伊甸的梦境。那天晚上,她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就一去不返。

    “波波,我习惯了一个人过年。即使你,也无法让我改变。”她打电话过来,已经在火车上。我听到了铁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事后我才知道,那列火车奔驰的方向是上海。

    “我很喜欢列车遗落的白雪,但既然我不能怒放,我就不想再见它们了。我的幸福可能在我十五岁以前,都挥霍掉了。命运,就是命运。波波,大年三十夜,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我喜欢那种漂泊的感觉。”她到上海后在我qq里这样留言。

    “很多时候,我想起母校。那段铁轨,在记忆里延伸。它沉默,倔强,充满质感。很象我手指下的你。尤其是月亮升起的时候,月光落在地板上,上海寂静无边。我爬起来,这个陌生的城市,符合我的梦想。即使,它轻轻的呼吸,弄得我有点惆怅。”

    “我住的地方很安静。窗外有一棵樱花树,很像你家不远的那株。它开的花,香得让我忘记了孤独。你家旁的那株,我虽然没有运气,碰见过它开花的时候,但我可以断定,肯定比这更香。”

    “今天我从地铁里出来,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很像你。我来不及喊,他已经隐没在人潮中。我对自己说,梅,你眼睛花了。

    我想,你在那边,应该比我在你身边,更加幸福。”

    “波波,我升职了,米米比以前多了很多。晚上,我请了一些同事与朋友在学院路那边唱歌,我们喝酒。不知为什么,那样温柔的红酒,竟辣出我的眼泪。我的好朋友米其说,我一定有心事。我有什么心事呢?波波,我只是想要你来看着我喝酒,看着我一杯一杯,慢慢地醉”

    “朋友帮我介绍了个男的。他叫安,台湾人,比我大十来岁,与你一样,爱看着我笑,喝一点啤酒也会醉。

    他吻我的时候,我说,波波,波波。他问我波波是谁,我说了那些无法忘记的,并不远的往事。他对我说,我虽然不相信爱,但也许,你那是。他说很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

    他是一个好人。好人说的话,总是对的。我是爱你。”

    两年来,梅在我qq里时不时留下这样一些话。但从来不告诉我她究竟在哪里。她知道,我不会去找她。因为我恨她,恨她亲手打碎我们的爱情。

    我把它们保存在自己的电脑里。没事的时候,总要打开来看一看。那个文挡的名字叫: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很能喝酒了。上次去王佳家,我喝了近半斤白酒,还用两瓶啤酒洗了口,完了后没事似的与老板指点商界,与未来的岳母讨论股票,与王佳眉目传情。最后老板直叹后生可畏。

    她也不知道,我喝醉了也爱泪流满面,哭够了就睡了。睡着的时候爱讲梦话,爱大声喊:“梅!梅!”

    “梅是谁?”王佳问我。我保持沉默。王佳不会死磨烂缠,她见我不回答,就不会再问,却迟早会知道所有的一切。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子。

    “你爱的,还是她吗?”果然知道了,有一天夜晚,她哭着问我。

    我无言。是的,我爱的还是她!但我能这样回答吗?

    “我哪点比不上她?她有我这样爱你吗?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我看着面前那个梨花待带雨的女子,感到很内疚,非常地。在我最困难时陪我的是她!在我生病时照顾我的是她!在我不快乐时逗我开心的是她!她,已经够好了!

    “佳佳,是我错了!”我替她擦去眼泪,把她搂在怀里。她圆润的肩膀一耸一耸,湿漉漉的脸紧贴着我的胸膛。很柔很悠的感觉。她藤一样把我紧紧缠绕,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进入她,进入她,深深地与她去成为一个人,去飞!飞!

    窗外冷雨纷飞,灯火璀璨。我问自己:你爱王佳吗?回答是:应该爱吧。

    但是今天,我的生日,我不愿意与她一起过。我想一个人在这屋顶上喝酒,直到月亮升起来。昨天晚上电视里说,今晚会有难得的月亮,喜欢月亮的人,千万不要错过。不晓得上海今晚是否有月亮。如果有梅的电话号码,我一定会打电话去问的。

    梅会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吗?不会,她也没有我的号码。去年,她在qq里说:“波波,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又到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时候了。我过得很好,希望你也过得很好。”而今年,什么也没有。也许她也忘记了。健忘,是我所处时代的特点,不是她的错。

    真奇怪,梅经常在qq里给我留言,我也偶尔上网,但我们在网上从来没有相遇。人生就有这样奇怪,有时就是一个极小的城市,如果你不想遇见一个人,他真的就不会在你视野里出现。在浩瀚的网络上,这种情况可能更容易发生吧。

    我的身边摆着两瓶啤酒,其中一瓶已经被我喝了一小半。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在远处的高楼前露着半张脸。我漫不经心地喝酒,偶尔想起一些很久的事情。

    我想起我高中的一位同学,一个黄昏他也曾经在楼顶上喝酒,他不象我这么胡乱地喝,而是很有计划地喝:从楼下过一个漂亮女子他就喝一大口,一般的就喝一小口,丑的他就不喝。结果他运气不好,月亮爬到天心时,他一瓶酒还剩大半瓶。他写信给我说,有时候,一个人真的很无趣,不知道你爱的是谁,也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大三时,他从大学图书馆楼顶跳楼自杀了。我一直不能忘记我们中学时,在足球场上为一个进球,他脱下衣服扔向天空的兴奋与快乐。听到他死亡的消息时,我来到梅的租房里,以前滴酒不沾的我,喝水样仰头喝了瓶啤酒,再把吓傻了的梅粗暴地推倒在床上。野兽一样的疯狂。无声的哭泣。人性的脆弱刹那间曝露无遗。

    我还想起那个下午,我陪梅去医院。平时从从容容的她,紧紧拉住我的手。手,冰凉,汗水津津。她肚子里有我与她的爱,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医生说胎儿正常。但我们要去杀死他。她走进那白色的手术室。门关上了,她手术台上的痉挛,尖叫,那小小的血团,我没有看到,没有听到。门开了,脸色苍白的她,晕倒在我怀里。

    都是不能忘记的,一辈子。

    她竟然不要爱情了。最后一口酒喝下去,心如夜空,我空如酒瓶。

    城市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月亮升起来,朦朦胧胧,看上去特别不真实。从这二十一层楼的楼顶望下去,飞梭般的车子,看下去象发光的小船,急流中流向远方。有女子从底下过,我根本不可能看清,也就不可能做那样的,看女子喝酒的游戏。也不必做那样的自由落体运动了。可是,梅,你把一切都忘记了吗?

    酒精在体内燃烧。心是玻璃一样碎裂地疼。

    怀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王佳。

    “佳佳,我爱你!”我接通,眼泪流淌在夜色里,在省城璀璨的灯火里。

    父亲写信来说,今年是丰收之年,农贸市场瓜果飘香,价美物廉。母亲买了许多干果,放在家里,说等我带女朋友回来吃。

    他写道,波波,你自小就懂事,体贴父母,引人注目,我知道会有一个美丽姑娘出现在你妈面前。

    我的父亲,在这个电话、手机普及的年代,自从梅的事发生以后,总尽量避免给我打电话,避免提到梅。他的信透着一点知识分子的狡诘、顽固。他转弯抹角地问王佳的情况,隐晦地提出,希望我带王佳回去给他们看一看。他说,他们很担心我在省城工作太累,住得不好,吃得不习惯,没人洗衣服,日子过得太糟。

    波波,你要有空,就回来看看吧。你妈好久没给你煎鸡蛋了。

    这些平常的文字,犹如一块块石头丢进了心湖。溅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可怜天下父母心。

    带王佳回老家时,是春天,是晴日。我开着黑色本田,王佳在耳边软言细语,那些如泣如诉的音乐,高高低低,把我们缠绕,一直把我们缠进一种很天荒地老的情境里去。沿路是桃花梨花,红的白的一片,春色无边。

    上海,花也这样灿烂吗?那些樱花,真香得让你忘记了孤独吗?我摇下车窗,风送花香,双眼潮湿。

    梅最近的留言已经是两个月前。大约一个月了,我上班,下班,喜欢把qq开着。梅的头像,一如既往,灰灰的,是黑暗的世界。有天晚上,我忍不住了,想把积蓄两年的想念一股脑,倾泻给她。

    电脑边的桃木相框中,王佳睁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注视着我。我,终于平静下来,轻轻地,关闭了对话框。

    我打开文档,看那些,被我的目光反复咀嚼的文字。它们背后躲着的,尽是她的影子。她的酒窝。她的长发。她的眸子。她的,那么多!想念不可救药的时候,深夜里起来看韩剧。很老的片子,同样折磨人的爱情。男主人公埋下头来,伏在女主人公身上:“很喜欢你身上的气味!听说两人分手了,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想起对方的气味。”

    是的,气味!我想念梅身上青草的气味。每当我懒懒地伏在她身上,它总把我托举入云,跌进舒畅的睡意中。

    “谁叫你是属羊的呢!”梅象母亲一样轻轻拨弄我的头发。我的爱,对她的依恋,曾经叫她那样喜悦,那样满足!

    如我所料,他们很喜欢王佳。他们如沐春风(事实上春风也正在吹拂),满眼喜悦,仿佛中了大奖。他们不停地与王佳说话,问东问西。以至忘记对两年未回家过年的儿子,给予我预想的热情。

    与梅相比,王佳那么合他们心意。美丽,懂事,讨人喜欢,良好的家庭教养,简直堪称完美。

    母亲拿出那些,显然经过她精心挑选的板栗、核桃、猕猴桃,对王佳说:“佳佳,吃吧,波波从小爱吃的。我去年买了好多,就等你们回来吃。”语气里尽是疼爱。王佳大家闺秀般微笑,乖巧地尝这尝那,时而反客为主,递一些给我。而那个秃顶教授,坐在旁边,一会儿看他的儿子,一会儿看王佳,脸上也是写不尽的欢喜。

    他们的头上,都已经有了白发。我长这么大,做了很多事,看来就与王佳恋爱让他们最满意,最开心。那一刻,我觉得心酸。

    母亲期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看看王佳,说:“妈,你问佳佳吧。结婚的事她做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上海的樱花。虽然我从没有去过上海,没有见过那些樱花。但我一直认为我看过的,它们大团大团地绽放,在我心里美丽着。犹如梅嘴唇的红。

    一个下午带着王佳去散步,老远就看见那株樱花树。暮色里,它瘦瘦地立在湖边,似一个大火球,熊熊燃烧在湖光山色里,灼疼了我的眼睛。

    王佳拉着我的手,依偎在我身边,静静地陪我在树下伫立。梅说对了,它很香!因此,我不再孤独。

    又是一个秋天,金黄的天空仍然很高,空气里浮动着果实的芳香与心的宁静。我小心翼翼地牵着王佳,走在繁华的芙蓉路上,有点幸福。

    王佳吃着麦当劳薯条,小鸟依人。她的肚子里已经有我们的孩子。她脸上的的雀斑,在我眼里也那么美丽。五天后的国庆节,她将是我的新娘。

    我看见许多车辆在阳光里飞来飞去,看见一张张脸孔在阳光中匆匆奔波,看见阳光下一幢幢高楼沉默矗立。这些,给我的感觉如此美好。它们在我生命里的这个阶段出现,也许有它们的涵义,但至少我现在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我看见它们却又什么也没看见,感觉里只有身边的女人,与薯条淡淡的、脆脆的、香香的味道。

    这样走着,直到看到她。她还是当年的样子,不长不短的披肩发,一对调皮的酒窝。那么像梅!是梅吗?她走过来,与我擦肩而过,留下一缕清香。我着魔般地转过头去,阳光里她的背影如此亲切,又如此陌生。我不敢断定是她了。也许认错了,是另外一个人!我告诉自己。再仔细辨认,她的背影却越来越模糊,很快隐藏在人潮当中。肯定认错了。我安慰自己,没有追过去。

    “你看什么?”王佳拿着根金黄的薯条疑惑地看着我。我醒过神来,赶紧用手指着刚走过不远的体育中心旁那高高的摩天轮:“看,好大气啊!”

    望过去,高远的天空下,披着金色的阳光,那巨型摩天轮傲然俯视着这座城市,好象随时要滚向远方。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

    那个晚上,我告诉王佳:“佳佳,我必须去一趟上海。”

    “一定要去吗?”王佳伏在我的胸膛上,雨点般的眼泪凉凉“波波,我怕失去你。我不敢想,没有你,我怎么过”

    “傻瓜,别乱想。我只是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真的。”这次,我没有骗她。

    辗转反侧的一夜。无梦。

    “我三天后回来。好好帮我照顾我的新娘,照顾我们的孩子,好吗?”我按着她的肩膀,叮嘱她。她使劲地点头。我吻了吻她大大的眼睛,然后冲她笑笑,走进机场的安检门。我回转头来:涌动的人潮中,王佳安静地站在那里,眼里是爱恋,是忧郁。

    想起回省城的前个晚上,王佳与母亲在厨房忙碌。我坐在书房里,把灯开得很淡,翻看以前的一些照片。看见梅站在雪地上,冲我笑。背后是那瘦黑的樱花树。竟然发现,原来她眼是空洞的,笑是凄艳的。她全身辐射的晦暗的哀伤,摧毁了我。瞬间,我崩溃,哽咽。

    “还没忘记她吗?”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拿走相册,挨着我坐下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学会遗忘啊,不然会很累。今天你妈去寺里为你求了个签,签上说你那是命里的劫数,逃不了的,尤忌对它太过执着。波波,听爸的话,忘记她吧。佳佳是个好女孩,要好好珍惜啊。”

    想起家乡一个旅游景点:望夫岩。一个大石头,远看去像极一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在极目远眺。传说那个女人在等待着他丈夫归来。皇帝听说世界上有个地方,有会长生不老之术的仙人,派她的丈夫去找那个地方。他的丈夫去了以后,一直没有回来。那个女人就背着孩子寻找他的丈夫。她听人说,他丈夫曾经在那里出现。于是她就站在那里的山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直到变成了石头,还在等待。

    春天里回家我带王佳去看过她。我告诉她这个古老的传说,感叹说,只可惜不知道她来自何方。王佳沉默片刻,在我耳边低声说:“她是哪里的并不重要啊。波波,重要的是,我们看到她,会给我们一点幻想,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坚贞不渝的爱情。即使是传说。”

    飞机起飞,加速的晕眩里,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别辜负她!

    上海,我厌恶的城市,它夺去了我曾经的爱情。工作以来,我曾经有多次来此出差、旅游的机会,我都推托了。但我坐在出租车里,放下车窗,呼吸到与我所生活的城市相似的空气,看到街道两边那些闪过的法国梧桐,那些挎包的时尚女子,那些糅合着异国风情的的高楼,以及时而展现的蓝天白云,我却对它再也厌恶不起来。

    也许她是对的,这里可能是她所喜欢的,符合她的梦想,值得她放弃爱情。

    在上海我还有一些同学。他们很快帮我找到了,他们所知道的梅上班的地方。

    她已经很久没与我们联系了,不知道她还在这不。他们抱歉地对我说。时间的可怕就在于,它把许多很珍贵的东西都隔膜掉,留下距离。我与他们,曾经在大学寝室里一起玩牌钻桌子,一起看a片,一起评论女同学的三围。短短几年,大家相逢一笑,已是那种礼貌的陌生。

    梅已经不在那里。我找到了米其。一个上海女人,扑着眼影,穿我叫不出牌子的衣服,露着肚脐,是一种技术化的美丽,有点刺目。

    “你就是波波?爱穿白内裤爱吃锅巴喝点啤酒也倒。”昏暗的酒吧里,她吐着烟圈,笑我,一点也不顾我尴尬“经常听梅说你,想不到你是这幅模样。”

    她吐烟圈的样子,与梅一个样。

    “你最好还是不见她吧,给两人一点美好空间吧。怎么说呢?她变了,已不是以前!她与安在一起。安,她与你说过吧,台湾人,很帅,很有钱。他们一起吸毒。戒?戒几次了啊,戒也戒不了。现在都不愿戒了。毒这个东西,与爱差不多,很难戒的。我知道她爱你,过去与她上网,常看到她给你留言。但说真话,我觉得那有时是一种姿态,是对时间的无力反抗。过去再美好,东西再美好,碎了还不是碎了。陷在一些情节里,只会徒自伤感。”

    她很健谈。谈的道理,具有粉碎的逻辑。

    但既然来了,如果不见面,就太荒诞。

    淮海路边,阴暗而悠远的酒吧,葡萄酒般的音乐绕梁飞翔。

    我终于见到了她!无论如何,我能认识她的。

    她不一般地瘦了。即使她化了那么厚的妆,即使在那么黯淡的灯光下,我也可以看到她的苍白与青。毒品烙在她身上的颓废与腐败,从她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散发出来,杀伤我的眼睛。她,已不可救药!

    “还好吗?来上海出差,还是旅游?”她坐下来,抽烟。每句话都沾着淡漠。

    “我专程来上海看你的。”我伸手过去,想拿走她的烟。但她把头一偏,我失败了。

    “你放心,我很好,很快乐。你要结婚了吧。男人啊,这个时候总想把什么做个了断的。祝福你,送你个结婚礼物吧。”

    我接过来。红色的盒子里,是一对情侣翡翠手镯。

    “这么几年,我在上海也一直想你。当初分手,讲不后悔是假的。虽然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知道,你也肯定知道,既然分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一些东西,不过是对以前的怀念,都是没有用的。”

    “听说你吸毒?”我迟疑下,问她。

    “别管我的事!”她冷冷地看我一眼,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了,安在外面等我。”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把我上下看了看,说:“安很想看看你,但我不让。”然后她走了,背对着我,向我挥手。我追到门口,看到一辆白色小车飞驰而去,留下一缕轻烟。

    梅说得对,我们既然分了,就回不去了,怀念是没有用的。米其说得对,再美好也碎了,怎么都是对时间的无力反抗,只会徒自伤感。

    这次见面,是一个追忆的仪式,是一种绝望罢了。

    上海,你很美丽。我把一些往事丢弃在你这里,借你的江水,把它收藏吧。走的那个晚上,我把那红盒子,连同里面的翡翠手镯,远远地,用力扔进黄埔江。

    飞机准时降落。我手上戴着的是劳力士,王佳给我的生日礼物。

    离开这个城市三天,我竟然感到象离开了很久似的。再次看到它,很亲切。王佳笑荧荧盈盈地站在那里,冲我使劲挥手。她的腹部,有点显山露水了。那些美丽的雀斑,我很喜欢用眼光一个个去数。我看着她,想起了家乡那个爱情的石头,耳边回响起她说的话:“相信这个世界上,也许真有坚贞不渝的爱情。即使是传说。”

    我把她抱起来,旋转,旋转。她格格地笑,用小拳头捶我:“你要死啊,快放啊,小心他呢。”

    笑着把她轻轻放下,一起回家。司机老成而有经验,小车平稳奔驰,放的是爱尔兰音乐,象水滴,象雨点,一点一点地打进灵魂,无孔不入。她趴在我耳边小声说:“他在肚子里动呢。”

    我吻她。她的耳垂很精致,绒毛依稀,近看是金黄色。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提,打开qq,把一个头像拉进黑名单。拉出那个打开多遍的文档,删除。再清空回收站。原来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消失得这样快,不留一点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发生。原来时间,会湮灭一切。望着手提蓝色的界面,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三年。

    该忘记的,早应该忘记。该珍惜的,现在珍惜还不迟。

    那边王佳打开了音响,是低沉的粗犷的萨克斯,是苍鹰盘旋在旷野,缓慢,优美,有点苍茫。

    所谓天荒地老,原来,是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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