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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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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君脱下厨用围裙和袖套,摔门而去,她将离开这个家,从此不再回来。当然,临出门,她没有忘记把门后的手提包背在身上,虽然是负气,身上也总得带上一点零用钱。她在心里忿忿不平,她倒要看看他立志离了她日子是怎么个过法。这一天,正是五一国际劳动节,争执是从早餐的一碗羊肉饺子开始的。

    “你怎么才吃一口就不吃了呢?再吃一点吧,这是我昨天特意到超市去买的,正宗的青海羊肉馅饺子。”她说。

    “你这该死的速冻羊肉馅饺子,真是败坏了我的胃口。你为什么不炒一碗剩饭给我呢?”他反问道。

    “怎么,你不是最爱吃羊肉馅饺子的吗?”

    “你就不知道换一换口味?比如说去菜地剜一把野地菜什么的,炒一盘地菜土鸡蛋,或者干脆用小青菜炒一个米粉,加一个紫菜蛋汤不就挺好么!”

    “可是我们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吃过羊肉馅饺子了啊,而且我还是特意跑了几家超市才买到的。”

    “让你的羊肉饺子见鬼去吧,你的早餐真让我恶心。”

    “你是恶心羊肉馅饺子呢还是恶心我呢?”

    “你叫人无法理喻!”

    “无法理喻的是你呀。我们俩,是谁老是对食物挑三拣四的?是谁成天只知道抱怨饭菜而远离厨房的?难道不是你吗?”

    “可我只是告诉你,你的速冻羊肉馅饺子确实败坏了我的胃口。这么多年来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又挑三拣四什么了?你做的糖醋鲤鱼总有一股甜不拉叽的怪味,你烧土豆不是把锅烧糊就是把菜烧焦,还有,你明明知道我一日三餐就习惯吃一点米饭,可为了你的爱好,我必须一日只吃一顿这你不能不承认吧?我何曾抱怨过什么,难道偶尔对你的食谱提出一点点合理化建议也不行吗?我可是为你好,难道要我每天忍受你那难吃的饭菜,还要为你那高超的烹饪技艺喝彩吗?”

    “你为我好啊?你为你自己吧!难道我的生活就是每天坐在厨房里,为你准备一日三餐还要听你无休无止的指责吗?难道你对我的要求,除了你那可恶的胃口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我到底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厨子?”

    “我可不想跟你吵架哦。这些傻瓜念头你最好尽快收起。你若是我的厨子我就不会这么低标准要求你了。你知道一名合格的厨子应该做出什么样的美味佳肴来么?”

    “收起你那一套厨子的理论吧。我来问你,你说你把我当作自己的妻子,那么你为什么每天早晨宁愿埋头于一碗蛋炒饭而就不肯抬头跟我说一句话呢?出门的时候,你嘴里念叨的是中午别忘了给你做米饭,还有多炒俩菜呀,可你就是不记得拥抱我一下,或者说一句‘我爱你’呢?还有,那天我告诉你我的身材越来越胖了,小腹有了可怕的赘肉哟,我让你到市区帮我带一套‘美婷’健身内衣,可你总假装不记得,还抱怨我何必花钱买罪受呢!这——就是你对我的好呀!”

    “你可真是!老夫老妻的了!到厨房再给我倒一杯牛奶来。哎,你以为自己每天早晨起床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样子会使人胃口大开呀?更何况人到中年不就是要过舒适安静的日子吗?天天把‘我爱你’挂在嘴上,你以为你还是十八岁?再说了,你就是胖点,样子也是很好的,我喜欢。我们都不要再争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也不会厌倦你的。早餐后我还要去公司签一个重要协议呢。给我一杯牛奶”

    她没有理睬他。临出门,她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摔门而去。

    你知道鸟儿在天上飞翔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吗?你知道它振动翅膀与无形的气流相遇时是怎么样的一种况味吗?颜君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她穿过门前一片小树林时故意放慢了脚步。每天在家和菜市场之间忙碌,她还没有认真看过门前这片白杨树。在五月一日上午九点零五分,站在白杨树林中的颜君心情异常兴奋,斑驳的树影晃动着,把她的脸画出一道一道的花纹。她记得夏日的白杨树林里知了总是很多,有时候知了叫着,先是一个高声部的领唱,然后众口和着,俨然一个著名合唱团的多声部合唱,那些美妙的歌声总会引来许多长尾巴鸟和许多短尾巴鸟到枝头歇脚。鸟们歇一会就会拍拍翅膀向天空翱翔,让她想起年轻时代的那个女孩,像一只长尾鸟,骄傲、美丽、才华过人、自由奔放。立志就是看上了她的这些才拼命追求她,然后是二十年的婚姻,二十年滴水穿石的日子,长尾鸟幸福地收起了它奔放的翅膀。甜蜜和忧伤,忙碌和寂寞,日子像河流一样把诗意带走。自从儿子爽去了意大利,自己仿佛就变成了一棵树,长出浓荫,再也不是一只歇脚的鸟,再也没有飞翔的欲望。今天早晨确实是立志不对,是他让自己无法忍受,而且在离家才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她,一个临近四十岁的爱做梦的女人,忽然找到了鸟儿飞翔的感觉,她要好好把握这久违的感觉。五月正把春意染上枝头,心儿像白杨树叶片一样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什么厨子啊妻子啊立志啊,统统丢在身后那座再也不想回头看上一眼的白色公寓里了:让立志和他无休无止的烹饪指南一道见鬼去吧!

    她几乎是舞蹈般的从林子里一路小跑出来,一道土坎拌倒了她,潮湿的蚂蚁草染湿了她衬衣外的羊毛背心,她干脆脱掉了它。她把打湿的裤管挽向膝盖,然后翻过一道道土坎和坡地。前方传来汽笛的声音,一条通往市区的公路就横在她的脚下。她上了公路,终于拦住了一辆红色夏利,司机瞟了她一眼:“请问到市里吗?”“唔,越块越好。”她说。

    五月一日早上八点五十五分,当颜君摔门而去时,立志的头抬都没有抬一下,他手上正捏着一只空玻璃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桌上的报纸。他说“给我一杯牛奶”时,身边已经没有了颜君,他又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准备出门“她一准是到后坡菜地侍弄那几株比她的儿子都金贵的小青菜去了。”他想。

    颜君在市区繁华的街上逛悠。她觉得自己无所事事。她是一个忙碌惯了的人,一歇下来心里就慌。她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在街上逛过,过去总是立志陪,立志把车泊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陪妻子来到商场门前,然后对她说:“一个小时够吗?现在是十点半,十一点半时到门口找我。”然后点上烟,吸着,直到颜君大包小包地从商场里出来。颜君在商场买了点吃的,出门时就看到丈夫在门前吸烟的样子,她对自己的联想很生气,便撕开一包克力架把它当作立志狠狠地吃将起来。她的肚子不高兴地叫着,她真的饿坏了。

    现在,她不想见什么人,她不想让她的几个妹妹们为她惊骇,她们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为自己的生存奔波着,她不想打扰她们。她也不想遇到丈夫公司里的人,那些人会对她很客气,还有丈夫的客户,他们对她也很客气。在这个城市,她曾经有过一个不用客气但很知心的女友,她们无话不谈,相互热爱,可惜随丈夫去了澳洲,现在算起来她们已经分别了十年,偶尔也通通电话,依然是贴心贴肝的感觉,却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再说了,身边的事,与异国的事,谈起来也是隔鞋搔痒,远水解不了近渴。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里,颜君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的,除了丈夫生意上的伙伴和颜君的姊妹还经常来往,颜君几乎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整天抱着厨房转,围着丈夫转,像一只收起了翅膀的鸟儿。我——不——再——做——他——的——厨——子——颜君说,她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词:“今夜无人的角落/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失去了牵绊的女人/自由得想要飞”我要飞,像一只没有牵绊的、自由的鸟儿。她脸颊绯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尖上跳荡。起伏不平的湖水。太阳跌落入水激起的碎银般的涟漪。垂柳倒映在水面上的新枝。有一粒种子抽芽了,在心上,花苞待放,如血的花瓣蓬勃欲出,香气四溢。

    “吱——”地一声,一辆出租车擦着颜君的身子开了过去,把她吓了一跳。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从人行道上走了下来,身后另一辆面包车被堵在了路旁。颜君不想退回去,她把手上没有吃完的半包克力架塞进包里,然后旁若无人地穿越斑马线。我是一只鸟,一只自由自在的鸟,斑马线就像机场的跑道,我要从这里出发了,她想。她抬头看看蓝天“五一”国际劳动节的蓝天,天高云淡,所有的劳动者都在这一天放大假,而我要飞。颜君感到一丝自哀自恋,这时就看见七八条宣传横幅从对面一座高层建筑上吊下来,被五月的风吹成了喧哗的五彩旗,它们就像一个被击败的巨人,向胜利者垂下的几只无所适从的手,让颜君感到滑稽和荒诞,一丝笑意顿时爬上她的脸。“哎,出租车”她随手拦住一辆红色夏利“到夏日温泉”

    出租车载着颜君在市中心打了一个转,然后向正南端驶去。在这个旅游产业得到高度开发的城市,几乎没有颜君没有去过的景点,而且每一个景点,立志都会亲自陪她去,但夏日温泉是个例外,因为立志说他不喜欢那里男女同浴的气氛,而且路程也较远。颜君此刻并没有其他意思,她只是奇怪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夏日温泉看看,难道就因为立志的一个借口?立志说自己家里洗澡就是舒服,有一个夏日温泉呀男女同浴教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立志在浴缸里把水声弄得很大,听起来就像池塘里掉进了一只大河马。立志从不记得把应该换洗的衣服带进洗浴间,总是裸着身子湿淋淋地走出来,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一边叫着老婆,快把我的内衣给我。颜君把衣服递给立志,立志就边穿衣服边说他从小就不喜欢游泳,对海呀,湖呀,江呀,河呀,凡是有活水的地方都抱有深深的敬畏。颜君说不是敬畏吧,只怕是恐惧咧!立志把身子陷进沙发里,就像是把水中的自己交给救生圈,他争辩着说恐惧就是敬畏嘛。

    出租车这时上了高速,车速也开到了一百二十码。开车的司机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一路上介绍着夏日温泉的活动项目,颜君从他嘴里得知夏日温泉除了洗浴,还有水上滑翔、山地赛马、滑草等有趣的活动。按照路牌的指引,车在一个叫清新的地方下了高速。司机陈说,从清新下高速,最好抄近路,这样到梅溪镇不仅可以节省一个小时时间,而且沿路还可以看看风景。颜君说好哇,只要能早点到。

    生活极有规律的立志,中午十二点准时回家吃饭,他像往常一样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老婆有什么好吃的?”当然没有好吃的等他,包括为他日日准备三餐的老婆。他嘟囔了一句:“到哪儿去也不说一声!”他极不情愿地上镇上的“好来聚”要了午饭,米饭很硬,菜也不合口味,他边吃边抱怨着。晚上回家立志才发觉不对头,二十年来妻子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家的,他翻出妻子在本市所有亲戚朋友家的电话,一家挨一家地打,越打越失望。夜色一点一点地深了,他不得不自己铺床睡下,他心里想:她一定是跟哪个男人一起跑了。明天再见不到她,就得报警。

    颜君确实是跟一个男人跑了,只是他们还没有跑多远,就陷入了困境。

    “这都怪我。”陈说。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也不是成心让车子抛锚。”颜君安慰陈,心里却想着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早上还在家里跟丈夫怄气,可一转身,却站在离家三百多公里的路上与一个认识不到几小时的陌生人说话。

    “要是有个电话就好了,我可以让我的同事接你。”

    “可惜没有手机。”颜君想立志一直是喜欢玩手机的,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要用到它。她转过身,声音温和地问司机陈:“你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只好用脚走了,好在我们的车队就在梅溪,走快点要五十分钟吧。”陈显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一到镇上,我就找一辆车送你去温泉。”

    “那,走就走吧!”颜君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现在走总比站这儿被动地等强。

    两个人离开车,沿着公路向梅溪镇方向走。天色渐暗,夕阳落尽,一轮淡月悄悄地爬上了天空,凉风轻拂着路旁的垂柳,发出沙沙的声音。环顾四野,没有一个行人,颜君不免有些惆怅。这时,司机陈大概看出了她的疑虑,说大姐我在前边唱歌,你就在我身后跟着吧。

    两人一前一后,前边的人就扯开喉咙唱了起来:“翻过千层岭哎,爬过万道坡。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野马似的雪水河”陈的嗓音不错,浑厚,悠扬,在渐次黯淡下来的原野上,声音传得很远。那熟悉的旋律,给人一种踏实感和亲和力。颜君跟在陈的身后,她想,这个小伙子倒是一个蛮有意思的人。

    夜色多美呀!一条路曲曲弯弯通向我梦想的地方。歌声使颜君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了,在这寂静如水的夜色里,她的大脑变得活跃起来,她的心绪逐渐开朗,充满诗情画意。星星稀稀拉拉地开始点缀五月的夜空,就像它们也知道颜君的心思,排着队为逃出厨房的女人喝彩。我梦想的地方在哪里?颜君抬起头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梦想就是飞翔,她的目的地就是远方,张开翅膀,天高地阔。她还看见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就站在时光的那端,犹如奔月的仙子惊鸿一瞥,光彩夺目,梦想随着流逝的青春如小鸟一样不复返,而此刻的自己更像追逐仙子的后羿,四十岁的自己不再脚力强健,只有徒然的叹息,后羿式的追悔。想到这里,刚刚还很开心的颜君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孤独的婴儿,茫然四顾,没有了方位感。这么多年我丧失了什么?对,就是方位感!她今天才想清楚这种感觉是可以用一个词来代替的,那就是丧失。领地,空间,时间,秘密,思想,还有梦幻和爱情,这些皆丧失于日常生活的片段之中,丧失在立志的唠叨和刁钻的胃口里。前几天电视里还在讨论关于女人要不要重新返回厨房的话题,当时颜君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女人要不要返回厨房?颜君站在厨房的一端,擦洗着碗碟,女人又何曾离开过厨房!从我们的少女时代起,我们就开始学习厨艺,学做家务,学做妻子和母亲。自从成了家,厨房就是女人唯一的空间,为男人的胃口而工作。颜君心里嘀咕着,手上所做的家务却一点都不耽搁。她一直是个想得开的人。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天早上的颜君却无法再容忍。她找到了鸟儿的感觉,她在轻轻地飞,随着歌声的意境飞,随着自己的感觉飞。

    “大姐,梅溪到了。”

    司机陈在喊。颜君的思绪就像一条湿漉漉的海藻,在呼唤声中浮出水面,梅溪的灯火在田野的尽头像一座海上宫殿,掩映在竹枝摇曳的清风倒影之中。他们默契地往灯火阑珊的地方走。夜风凉爽,传送着油菜花的芬芳,香气浓郁,沁人肺腑,这一切似乎告诉她:生活是火热的。可是,火热的生活是别人的,与她颜君无关。

    颜君仰起头,仿佛要赶走头脑里的什么怪念头似的,闭上双眼张开嘴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顿时,心里感觉好受多了。

    司机陈在前面领路,穿过街市,拐进一条青石板小巷,远远地就闻到油炸果的香味,让人更觉饥肠辘辘。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小吃摊前停了下来。

    陈,我请你吃夜宵吧。

    还是我请你,谁让我害你现在还在半道上走呢?!

    两人相视一笑。摊主说哎哎哎,谁请都一样啊!陈子,告诉你一起的这位小姐,我这油炸果可是我们梅溪一绝,包你吃了还想吃,吃了不后悔哟。还有梅溪正宗杨梅粥,别的地方是吃不到的,呀——味道——酸酸甜甜甜甜酸酸清凉爽口软软绵绵。

    瞧你这老板,明明是很一般的油炸果嘛,还有什么粥?!反正我们也饿了,什么东西都是香的。你说对吗陈子?

    颜君跟着摊主一起改口把司机陈叫“陈子”司机陈子就笑,也不反驳。他很内行地要了四根热气腾腾的油炸果,又点了两碗杨梅粥,另外要了一碟水晶粉,说大姐,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必须亲自尝一尝。

    颜君就很受用地咬了一大口油炸果,可能因为饥饿的缘故,她没有觉得这油炸果与其他的油炸果有什么区别,仅仅是香脆可口罢了,倒是杨梅粥果然很特别。颜君喝的时候,陈子就一直注意地看着她,当看她喝下第一口杨梅粥眉头微皱时,陈子的眼神是微笑的,鼓励的,当颜君品味良久,渐渐地蛾眉舒展时,陈子开口问:怎么样,很特别吧?颜君惊讶地说看不出来呀,稀粥还有这样的煮法,真是精妙啊!陈子说这可是用本地上好的杨梅炸汁,然后与小米一起入锅。杨梅是娇嫩的水果,火大了还不行,必须用文火熬,熬得越慢越好。你细细品品,是不是口感极为绵长甜软?颜君边尝边点头。陈子又指指那碟水晶粉说,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凉皮,它是千佛山一种叫神仙树的树皮,经过反复浸泡,磨成细粉,然后精心制作出来的,吃了清热解毒的,还有啊,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神仙粉。你尝尝看,味道怎样?

    颜君夹了一块神仙粉吃了,感觉到一阵沁人肺腑的凉爽自胸臆散发开来,迅速传遍全身。可能是陈子的宣传效应起了作用吧,颜君的这顿晚饭吃得很香,她甚至觉得自己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有滋有味地吃东西了。

    司机陈子是个遵守诺言的人,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他把颜君从街上带到出租车公司,迅速联系上一辆车,将车开到大街上。司机陈子下了车,笑眯眯地拉开车门,夸张地一挥手:尊敬的女士,请吧。

    谢谢!

    颜君钻进车,车子立即发动起来,这时梅溪的繁华开始在车窗外显示出它的五彩斑斓来。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让人眼花缭乱。颜君打量一眼陈子,陈子的脸在街市灯火的辉映下显得深远而琢磨不定。这让颜君对自己的莽撞和任性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在她的生活中,除了立志,她还从来没有孤身一人与一名陌生的男人一起远行过,而且还是这样一位认识不久的出租车司机。颜君思忖,这种少年任性,在她也许是今生中唯一的一次了。到夏日温泉去,对她这样一个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少妇而言,是生活的一次变奏,是对陈俗的家庭生活的一种叛离,而对于年轻的陈子会是什么呢?从出租车在半道上坏,直到一起步行到梅溪镇,颜君没有问过陈子一句话,陈子似乎也无意问询她什么。人在旅途,似乎一切都是短暂的,临时的,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留住,也许相互的帮助是一种精神慰籍,它可以解除心灵的疲惫和旅途的寂寥,仅此而已罢。

    陈子有意把车开得很快,出租车上了高速不到十五分钟,夏日温泉的泊落站就到了。开到出口,远远看见温泉山庄的门楣在绿色光柱的辉映下,显得气势典雅而华贵,等开进了山庄停车场,颜君有些吃惊,这么有名气的旅游景点居然少有游客,可以容纳数千辆旅游车和小轿车的停车场上,居然只停了三五辆小轿车,一看都是私家的。陈子跟年轻的保安挺熟,他一边快活地跟年轻人用闽南话打招呼,一边将车泊到离值班室最近的车位上。颜君问小伙子,这个时间去泡一泡温泉,或者玩点别的什么行吗?小伙子看一看手表,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遗憾地说,都已经零点了,太晚了,我们这儿有规定的,不行的罗。颜君看着陈子,那神情分明是失望。陈子对保安用闽南话叽叽咕咕地说着,说得很快,很迫切,颜君也听不懂,开始保安很为难,陈子好像有点软磨硬泡,最后保安笑了,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大姐,陈子的表姐当然也是我的表姐罗,今天晚上我可以设法让你去泡一泡温泉的。不过像滑草,跑马,水上滑翔我是没有办法想的,要等明天罗。颜君是连猜带蒙才听清了他的话,一下子快活得象一个小孩子一样拉着陈子的手跳了起来。

    他们一人拿着一套泳装从山庄登记处走出来。刚才很顺利地替颜君登记了住房,然后在闽南保安的疏通下进了温泉中心的铁护拦。夜深人静,半月如弓,颜君和陈子并肩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颜君感觉到陈子胸脯的起伏,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颜君告诉自己,这儿就是夏日温泉啊。夏日温泉的夜晚真是太美了:袅袅升起的白雾在黝黑的山石和绿草之间浮游,就像一群白色的精灵。冒出泉眼的水柱在一汪一汪的水泊里咕嘟咕嘟作响,像一声声错落有致的浅唱。夜愈幽,雾愈轻,林愈静,水愈响。颜君突然想到,如此仙境,只有有福之人才能够享有这等美景和厚遇啊!

    望着颜君感动的样子,陈子似乎也有点触景生情,他一直站在他的女乘客身后,沉默着。他没有对他的闽南老乡讲实话,是因为他不想让老乡误会他们的关系,他本来完全可以不陪这位身份不明、又天真浪漫的大姐的,但他也觉得奇怪,这位中年女子的身上,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正吸引着他,使他心甘情愿为她做这些事情。她的高贵典雅,她的知情达理,她的天真烂漫,都使司机陈子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喜悦和欣赏,此刻他就是用了这种喜悦和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位不知名姓的女子的。

    颜君这时扭转头,对陈子莞尔一笑,那是一种高贵迷人的笑,陈子,我去啦!

    没有关系的,大姐。陈子背转身去,他将泳装往肩上一搭,高声说,大姐,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去吧,我在大门旁的那面山坡上给你放哨,你听到我的歌声就知道我的方位了。陈子说着,就高声唱了起来。陈子会很多歌,陈子自己都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多的歌。他走向山坡时唱了一首高原之歌,站在女贞树下又唱了一首采槟榔,他就沿着树木花草这个思路一直唱下去,就有了采红菱、蔷薇、蔷薇处处开、橄榄树、小白杨,然后就是蓝蓝的夜,蓝蓝的天、透过鲜花开满的月亮歌声在夜空传送,时而高昂,时而欢快,时而忧伤,直到颜君微笑着出现在山坡上。

    颜君说,你去吧,轮到我给你站岗放哨了。

    陈子就一闪身躲到山石后面,他下了水。

    颜君也在唱。她有很磁性的嗓音,很好听,那是一首什么歌呢?陈子没有听过,尤其是每一段的结尾都有一个长长的呀咿呀,百回千转,妙不可言,让人陶醉。

    从温泉回到山庄,陈子跟颜君告别。颜君感激地说,很不好意思,让你的车现在还停在路上,而且又麻烦你陪这么久,影响你的生意。陈子就笑了,大姐,到了我们梅溪,希望你玩得开心,如果用车,就到镇上找我。

    陈子走了,颜君望着他的车子开出很远,直到看不见。

    第二天,颜君去玩了山地滑草,赛马,热带雨林野战。黄昏的时候,又去水上滑翔,她在教练的指导下,一下就把滑翔机从河面拉上天空,在鸟一样的展翅翱翔的过程中,她觉得快活极了,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她往云端望去,想到:我的立志,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立志第二天就到派出所报了警。派出所的干警派出一个支队的人,把附近的小树林和坡地都搜索了一遍,连一块石头都没有放过。立志跟在队伍里,像一只急红了眼的丧家犬。后来,负责办案的人无可奈何地说,你看到的,寻人启事也发了,附近山坡和树林也搜了,我们也尽了力,剩下的事只有等了。

    垂头丧气的立志从派出所出来,连中午饭也没吃,直到天色渐黑,肚子饿得唧唧咕咕起来,才勉强吃了一袋方便面。他坐在门口的一把躺椅上,呆望着远方。他想不明白颜君为什么会失踪,派出所还要让他等多久。他就这样呆坐着,一直到倦意袭上全身,他就倒在躺椅上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妻子,她落水了,她在叫他,救我立志,救我立志!他脱下西装跳下水救她,可是她在水里挣扎几下就不见了,他就游啊,游啊,四面都是水,都是水

    颜君在第三天早晨醒来就似乎听见了丈夫立志叫她的声音。她似乎看见立志,那个四十岁永远长不大的大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通往远方的路上,她的心顿时竟溢满了柔情,一种熟悉的味道,经过岁月的磨砺,散发出浓浓的馨香,沁入她的肺腑。她在心里唤道:立志,等着,我就回家!

    她乘度假山庄的大巴来到梅溪镇上,她穿过小巷,找到出租车公司。她是来向陈子告别的。可惜陈子不在。她到登记处去问,登记处的一位老人说,陈子啊,他勤快着呐!一大早就跑车去了。颜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对老人说,请您一定转告陈子,他表姐来过,希望他有空一定到家里去玩。颜君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留了下来,她想无论如何,自己是要把自己的感激留给陈子的,她甚至希望真如陈子所言,自己是有陈子这样一个表弟的。

    回家的路似乎是一条直线,颜君从梅溪镇一路紧赶,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她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立志不在。在她不在家的三天里,家已经变得又臭又乱,脏衣服堆在床上,沙发上放着方便面袋和一次性口杯,杯里还残存着一些牛奶,一只拖鞋丢在茶几的下面,另一只扔在了起居室的床下。颜君笑骂,这个懒鬼!就开始收拾屋子,又到后坡地去剜了一把小青菜,然后到厨房里做饭。

    这时门开了,立志萎靡不振地走进来。一看见厨房里的妻子就叫了起来:你可真能跑啊,这几天可把我饿坏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只好随便对付对付肚子。你摸摸,你摸摸,人都几乎瘪了。

    立志啊,我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厨子啊?我是专门来伺候你那大肚子的啊?

    谁说过啊。你是我最好的妻子呢!

    两个人说着话,嘴巴已经胶合在一起,手也在对方的身上摸索起来。

    后山坡地的小树林里,有许多只长尾鸟在欢快地叫着,呼唤着它们的伴侣。人有时候跟鸟一样,有了翅膀,就有了歇息的枝头;鸟有时候也跟人一样,有了梦想,就有了飞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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