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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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倪儿被管家领进穆府的时候，他正端坐在院落亭子的石凳上凝神作画。那日牡丹开得正红正盛，万花丛里争奇斗艳，皆是堂皇华丽之气。她就这样不经意落入他眼里。柔肢碎步，长发白裙，低头颔首间满园花草亦失了颜色。他惊咋竟有这样的女子，无须任何胭脂粉黛，便足够倾城。就那一眼，他便再也无法从她的单薄身影里抽离。她这样的瘦，削肩细腕，好似一揉就能碎成花泥。
她并未注意到他，只顾低头跟着行走，偶尔斜眼环顾了下这诺大的庭院。红墙灰瓦，青瓷白砖，大红灯笼沿着屋角延伸挂起，此等气派。他将她一斜眼的神情填入画里。那眉眼里的淡薄云雾，弥漫开来，他看着，兀自的出了神。她的美丽在他的纸墨里竟更入木三分。
他细细猜想这是何家的女子，生得这样的美若珠玑。丝毫不同与他玩转于掌心的莺莺叶叶。她们谄媚作态的妖娆不抵她一转眸的妩媚。他暗自嘲笑自己，想他穆子倾曾经何等风流成性。却只一瞬就被这样的小家碧玉勾了魂。
傍晚收画回房，特意饶小道路过堂屋。管家正在门前吩咐丫鬟陆续将菜肴一一摆上。
他招手喊他至跟前问道，今日午时与你一同进府的女子是谁？看着面生。
回少爷，您是说倪儿吧，是老爷刚招的丫鬟，说让伺候二小姐的。管家拱着手弯腰作了个楫。
也好，晚莹身子不太好，该有个温婉的丫鬟伺候着，那些手脚心思都太生硬。他随意含糊丢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心想原只是个丫鬟，真是可惜了，若生在大户人家，必定是人中凤凰。
穆府一直有长久未更改的规矩。用膳的时候，侍奉主子的丫鬟必站在一旁小心侍侯着，端茶夹菜。待饭后她们才方可离去。主是主，俾是俾，丝毫不可混淆。穆府是应天城里的大户人家，据说祖上曾是在朝中为官，后世态有变，朝廷迂腐，小人得志，才弃官从商。做绸缎生意，到了这一代，因着穆老爷的精明能干，家业更加庞大。
子倾是极不欢喜这一刻的。父亲有四个妻妾，他的母亲已死，也就是大太太。每每席桌而座，各个姨娘装腔作势，表面上对他甚是和气，背地里却是恨之骨。许是香火不旺，穆老爷只得3个儿女，除了他，另两个便是身子不好的二小姐和年纪尚幼的三姨娘的女儿。在这深宅大院里，确是母凭子贵，没有一儿半女的硬是难将头抬高的。
坐定后，他抬眼循视。心想她定会陪晚莹过来用膳的。一桌子人，直至半晌，他依旧未见着她们。便问，父亲，怎么不见二妹过来？
她心绞痛又犯了，下午大夫刚来看过。我已差人将饭菜送至她房里去。
她这身体也不知何时能好，那我饭后去看看她。
他匆匆吃完离席，便直朝晚莹房间走去，在西厢房，处于府邸最幽静的位置。得饶过好几道长廊。路上他一直暗自盘想着，若见到那个叫倪儿的女子，该怎样与她说话。他的孤傲与不可一世竟在那一眼之后顿失。猛想起失笑，她现在是他府里的丫鬟，他与她对话，当是主人与奴婢之间的关系，由此这般，便稍稍松了心。他不曾明白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种女子，让你见了心里有类似温暖的疼惜与不安。
经过庭院的时候他特意折了两支开势正艳的牡丹，连着很长的花梗，掂在指尖。疾步到晚莹门前，曲起无名指扣几下门便径自推门而入，叫到，晚莹，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特来看你，摘了两朵园子里的牡丹。
哥哥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想你当很忙，许久都能未见上你一面。
他拿起搁在案头的蓝底描花青瓷瓶，将花插入，放在掌心旋转了一圈，抬头答道，看你房里总缺少生气，你也该出门走走，心情也会舒坦些。
哥哥说的是，等明日好些，便到园子里转下，牡丹开得可是正盛呢。
他正纳闷着怎未见到倪儿，想向晚莹问起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可不符合他平日一贯作风。府里家丁杂事他一律不曾过问过，只管在外帮助父亲处理铺子里生意上的事。
这时有珠帘响动，倪儿手里端着盛有水的金边盆走进来。低头有散下的几缕发丝贴在脸颊，暗黄烛光映衬的她更显娇柔。
这是倪儿，哥哥，因为紫娟回去了，这是父亲午日给我安排的丫鬟。晚莹微笑着拉过她。
她抬眼望他，抿嘴淡淡一笑，轻声说声，少爷好。便转身将盆子端过去放至床脚。
他看着她，她正蹲在床边，右脚微微掂起，长发几乎及地。她似乎不似其他丫鬟，对他有畏惧之色，只是匆忙礼貌的看了他一眼。他从她眼里竟什么也看不见。他自恃相貌英俊，加上绝好的家世背景。任何女子都会对他多看三分。所以他才得以在众多女子中辗转自如，应天城的哪家花酒他没吃过，哪个青楼名妓不曾对他另眼相待。他一定是遗传了穆老爷的风流性情。认为女子便如这园里的百花，每一种都是不同的姿态和风情。或妖冶，或娇羞，或柔媚，或宁静如水，如月如歌。若只剩下一朵，再怎样百般的娇娆，久之也会索然无味。
（二）
月上柳梢，有稀薄月光透过白色纱窗泻落地上，似雪似霜。倪儿又看见大片大片的血液在她的梦境里泛滥开来，蔓延到床底，她的手她的脸全是粘稠夹杂腥味的液体。她惊惧的瞪大眼睛喊不出声音。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他们的绫罗衫，那块摔破了一半的家传玉还挂在父亲的腰肩，浸在血水里。很久之后她把它取下来绑在手腕上，那些血腥味好似从未褪去，她相信玉是有灵性的，上面一定寄存了父亲的亡魂。
她自梦里挣扎醒来，惊喘不平，更衣下床。窗外已微露晨色，屋檐上有飞鸟伫足鸣唱。院里凄静一片。她开门坐在门口石凳上，抬起手，腕上系着红绳的翡翠玉在晨光里更显通透。似看的见层层玉石包裹里的丝丝血迹。
待到鸡鸣，院里开始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她回屋洗漱，晚莹还未起床。她的手垂至床沿下，露出细嫩的手腕，脸上是富家小姐少有的天真和单纯。来之前，倪儿对这里的一切是怀有恨意的，那些沉痛往事纠结着她，她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信念。
她将窗子支起来，有淡雅的花香扑鼻而入，穆府里花草树木甚多，就算是酷暑难耐的夏天这里也是微有凉意。她加了件薄衫，推门而出。沿着青石板道慢慢走，探出来的细草打湿了她的裙角，不知觉走到牡丹园，园角的亭子里，正坐着位青衫白靴的男子，侧着身子，低头拿笔在石桌上的墨盒里沾墨，她依稀觉得见过。
正是穆子倾，他昨日晚应朋友之邀去醉心阁，那是城里有名的青楼，头号歌妓织颜有着众多男子倾心的容貌，他亦曾欣赏她的柔媚。他周旋于女子之间，与她们玩各式感情游戏。他清楚自己，不会动真情。女人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如生意上的策略，稳妥帖服，方为赢。
昨日一行竟不同往日，他品茶听织颜弹奏的高水流水，思绪却飞到九宵云外。眼前女子的貌美如花第一次让他失了兴致，他脑里的女子，脸上不显露于形色的孤傲和距离，却让他有了怜惜。他今日一早便坐于亭子里，作画是生平最大的喜好，可以让他凝神静思，有些纷杂事务在此时往往能出乎意料的理出头绪。他静看着纸上行走于大朵牡丹旁的倪儿，她怎会这样轻易突然的就闯进了他的脑里。他信手提笔在旁写了首辛弃疾的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完抬头眼角却望见不远树旁的白衣身影。他凝神看，女子却只是突然转身而去，步履轻盈的，不是倪儿又是何人。他伸手，想要叫住她，却觉得冒昧，他暗想几时开始他的言行需要这样斟酌，小小女子就让他失了方寸。
晚莹已在对镜梳妆，她气色大有好转，见倪儿进门，喊她陪着去园里逛逛。她生性善良，从小因着是女孩，身子又弱，她母亲予她并不疼爱，恨她为何不是男儿身，不然日后，穆府这庞大的家业总可以分的一份。幸而子倾虽不喜欢二姨娘却是对乖巧的晚莹倍加关照。穆老爷生性里有保守的思想，亦偏爱男子。只得子倾一子，纵然平日多威严，却对他硬是疼爱有加，喜欢他骨子里有似他的霸气和雷厉风行。
（三）穆老爷当初招倪儿进府也是无意间遇见，并且倾于她的美色，他对女人的兴趣丝毫未减，除去子倾的母亲，其他的妾室娶进便都只是几年的间隔。当然一切倪儿是做了周全的设计。她予他而言，就是一个路上捡的贫穷女子。
逐渐的，穆老爷打量她的眼神，像是在观赏一件令人垂涎欲滴的猎物，他不贸然对她行动。他本叶公好龙，需要慢慢赏玩，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这正是倪儿所期望的，并把握着最适度的分寸。
姨太们自是看的出的，却并不敢多言，这个朝代达官显贵三妻四妾实为正常，更何况敬畏于穆老爷的威严与高高在上。府里的丫鬟们都在私底下细细谈论未来的五姨太，表面上是作足了轻视。眼神里却有着藏不住的羡慕。谁都希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是自己，纵然看透了这深宅大院里姨娘们的勾心斗角，各个心怀鬼胎，受宠的与被冷落的待遇自是天差地别。但总比一辈子受人使唤来的好。
刚过了中秋，穆老爷便需要出趟远门，预计在其他经济繁盛的都城再开几家店铺。当日晚，四姨娘便借故来看晚莹。她曾是城里有名的歌妓。谈得一手好古筝，能歌善舞。深得穆老爷的宠幸。怎晓出现了个丫鬟晚莹，姿色更甚于她，那一双银杏眼婉转的似乎要滴出水来，冷落冰霜的样子已美丽至及，加之年轻，便有了妒忌和恐慌。常暗自咒骂，一个丫鬟，竟生的这样狐媚相，老爷是吃错了药，才被这样的骚货勾住了眼。
她自己的肚子偏偏不争气，几年了依旧未有丝毫迹象。请名医吃名药竟都无济于事。万一事情水到渠成，倪儿早她一步，往后的日子便也会变的艰难。但是事情十之八久已成定局。赶出门是不能够的，穆老爷何等聪明。唯今之计便是先使她明了这府上下辈分的关系，以免日后她仗着老爷的宠幸骑到她头上来。
倪儿正斜坐在床沿整理衣物。四姨太进门放下手中的罐子，对着晚莹说，身子是否好些了，前段时间特拖人带了些上等人参过来予你补补。
劳烦您还惦记着，我这病怕是也好不起来了。
说哪的话，小心调理便是。
说着她转头对着倪儿招手喊到，你过来，拿到厨子那，炖了端过来，记得交代好，用文火慢慢炖。
倪儿接过，应了声是便拿着出门而去，四姨娘望着她的背影，斜眼语带嘲讽的哼了句，瞧她那身子骨，瘦成那样，走路轻飘飘的，肯定是个短命的主。
她与晚莹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着，她的目的不在于此。片刻过后，便起身握了下她的手道，该回去了，天色已晚，你好生休息着，我顺便路过厨房看看好了没。
倪儿是不喜言辞的，也不知如何屈尊恭敬，见四姨娘进厨房来，也只是站起身略微欠欠身。四姨娘心里便嘀咕开来，这样不识时务和大体。仿若根本不将她放至眼里。她脸上便有些许挂不住，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人参呢？还未好？都出来这么久了。
是，还在炖。倪儿低头答道。
抬起头来，不知道主子问话得正视回答的么。她顿了下继续说道，念你刚来不久，但是这府里的诸多规矩你是得知道的。万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得罪了人也不是好事。主仆得分明，大小得分明。
这时门被推开，管家进来，四姨娘便停了说话，先行离开。倪儿盛了人参汤在碗里，端着往回走。
晚莹正坐在桌旁用手绢擦拭古筝，她见倪儿进门，絮絮的说道，很久未弹曲了。搁在墙上都生了灰。
汤已好了，怕凉了，小姐先喝点。如果不介意，让我试着弹奏一曲。
真的吗？你也懂，来坐下。晚莹拉她坐在身旁。
只是略懂一二。
她曲起十指，试了下琴音，果然是好琴，声色圆润清脆。她凝神弹奏，一曲广陵散应指而出，悠扬空旷，起伏虚灵，如夹杂忧伤悲鸣，如泣如诉。
琴音一落，门口有拍掌声响起。穆子倾进得门来，在椅子上坐定后直视她道，不曾想到倪儿竟懂琴，这首曲前奏虽略有改动，但却别有一番味道。他眼里越加的欣赏渐渐流露出来。她第一次正视他，他的儒雅和气质。眉眼间不经意渗透着的锐利。四目相对，她匆匆收回目光，定格在琴弦上，一瞬间无言以对。她从未真正接触过男子，却分明感觉的到他眼里的深情。有种莫名的情絮在膨胀，她脸上的红晕褪了又晕染开来。把手从琴上移开，腕上的玉石碰触到琴弦，发出呤啷的碰撞声。倾刻那些弥漫着鲜血的往事又撕扯着她，她告诉自己是不能够的，有些事一开始便注定不被允许。
（四）
子倾不再招摇于青楼酒场，他害怕这样一个情场浪子无法配得上她的冰清玉洁。他开始把足够的精力放在绸缎生意上，他想要为她改变。他不把她当作下人看待，只是感觉她终归是隐隐得在避着他。碰见的时候，他想要与她多说一些话，她总是淡淡的敷衍，便借故走开，她客气冷淡的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可是他似被下了蛊一般，情感越加浓烈，欲罢不能。她总是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昂首微笑着看他，眼里是浓的要化出水来的柔情，他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她的脸颊，微凉的，渗着他的手心。
来晚莹房里的次数多了，连她也看得出来他的用意。她的内心没有太多的贫贱贵富之分，便由着他来，也不揭穿。她是喜欢倪儿的，即使她总是不苟言笑，但她依旧可以看的出她内心的纯净。不似其他的丫鬟姨娘一样，因着她体弱多病，母亲又不予疼爱，便对她有成见，有了若有若无的冷落。
只是子倾始终都没跨越出那一步，不想唐突的惊动了她。何况穆府的家规他是知晓的，门当户对乃婚事之先，何况是他尚未娶亲。穆老爷当年亦是遵照了父母媒妁之言娶了出身在宦官人家的小姐，就是他的母亲。之后，太老爷去世，穆老爷娶妾便由得了自己做主。他更醉心于出身平庸的女子，但要有绝好的脸蛋和真性情，不似大户人家千金那样性子脾气挑的很，凡事规矩众多。以致那日城煌庙口看见着素装但依旧出水芙蓉一般的倪儿，他便看直了眼，唤手下拿了她身旁写着的卖身为奴的木排。他当然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经注意了他许久许久。
倪儿踏进穆府的那一刻便明白，离她的目标已近一步。她暗中观注穆老爷，找准时机接近他，可是终究是没有更好的下手机会，他为人处事格外谨慎。转眼至深秋，院里的残枝碎叶逐渐堆厚了树底。她对这府里的事情也略有知悉，四姨娘总是故意找着事儿为难她，还好有晚莹偶尔看见了为她排解。她不恨这个四姨太，这是女子的悲哀，她只不过担忧着想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夫君。她们都明了，倪儿迟早都将是穆老爷的下一房姨太。但是，子倾是不清晓的，这些闲言碎语难传到他耳朵里，下人和姨太们对他都有或多或少的畏惧，因此他依旧沉沦在自己编织的幻想里。
晚莹的身子每况日下，只能躺在床上，面色憔悴，说话声音细若游丝。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离开时都只是摇头，说听天由命，开了些中药，叮嘱着按时服，但只能延长一些时日。白日倪儿便把窗户开的很大，阳光照耀在房里，她开始怜悯她，突然明白自己是不应该对她亦有恨意的，她善良单纯，穆老爷所犯下的罪行不该将她牵扯进去。
晚莹死的时候，倪儿正坐在床头给她念陆游的诗，子倾坐在案前绘画，他要画出此刻眼前两个他所喜爱的女子。只听见是压抑的啜泣声，倪儿抓着晚莹的手，伏在她的胸口抽泣，肩膀颤抖。他怔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扔了画笔直奔床前。他握着她们的手，埂咽着说不出话。倪儿直起身将头埋入他的胸前，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悲伤，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无法预料，她又看见了死亡。有些残忍和无奈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她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遭遇。
他环起手臂更紧的拥抱住她，胸口像有石块压着，沉重的喘不过气来，他与她的第一次肌肤接触竟是在一个刚死去的人面前。是她赐予了他机会和勇气。
穆府沉寂了好一段时日，穆老爷虽然对晚莹不甚宠爱，但毕竟是他的女儿，血浓于水。自然也是有伤悲，府里的人看他的心情和眼色，便都小心行事。
晚莹死后的第二个月中旬，四姨太便也死了，她是在自己房里上吊自杀的。穿红袍的冰冷尸体悬在梁上，鲜红的血从她的跨下沿至脚跟。大夫来的时候早已断了气，一语惊了所有人，她肚子里有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谁都不知道她具体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暗底下说她和新来的年轻管家有私情，前几天他莫名的请辞走人了。有人说，这府邸阴气重，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总之事情谁也没去弄个水落石出。但穆老爷心里是最明了的。
（五）
那一日过后，倪儿是更加刻意的躲避着子倾，她心里十分明了他的心意。却无法说服自己。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是联系着他们这一辈人的，那些血海深仇压在她心里几个春秋，怎么能因着私人情感说化解就化解了，多年前那桩穆老爷亲自导演的梁门血案，使得她家破人亡，孤零一身，她每晚梦里都是父母惨死的片段。侥幸她能够逃脱，但是一个孩子几乎无计可施。穆府买通官府隐瞒下这件血案。但是她每日提醒自己，有招一日，一定要穆老爷偿命。所有的这些她是万不能至它们于不顾的，更别说要与仇人的儿子相爱，这是永远都不可容许的事。
穆老爷五十大寿的前夕，正是元宵，倪儿伙同几个丫鬟上街购置第二日所需的一些什物。夜晚至，万家灯火，她们边赏花灯边往回走，丫鬟们兴奋的左顾右盼。在拐角处一个标着醉心阁三个大字的屋檐下。她看见子倾的背影，一个妖娆的女子正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扬起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两个似纠缠的树藤一样的身体在她的眼里如万丈光芒般散开来，她晕眩的快要透不过气，转过身快步离去。她没有看见子倾猛得推开那个女子的手。她恨自己，竟会有这样大的反映。她早就明白他与她是不可能交集的。不管他与任何女子都与她无关。她这样想着，却依旧有眼泪掉落下来
这一晚，她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她来穆府已经将近九个月，昔日艳冠群芳的牡丹早已凋谢，只剩腊梅翘首枝头，吞噬着寒冷。脑子里的子倾越渐清晰，她第一次正视到对他的情感。只是他们是孽缘，她知道，注定在劫难逃。
天明时分，丫鬟清苹拿来一套红色衣裳和一些钗饰，说是穆老爷嘱咐送过来给她的，穿着喜气些。裙摆袖口处锈着大朵的暗红牡丹，活了一般。倪儿摊着衣裳在床上。她楞了许久，该发生的终究躲不过，这不正是她期望的绝好机会么。她换上衣裳，坐在铜镜前，将泻下的头发细细梳理好，在脑后盘一个髻。镜子里风华正茂的脸，她抿嘴笑着，脸上却是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来了众多宾客，坐满了庭院的桌椅。穆老爷坐在正屋的上座，抬手笑对大家还礼。客人们都笑容可掬的奉上厚礼。站在一旁看着他逐个拆开。府里一派喜庆气氛，一改数月来的阴翳。子倾伴在他身旁接待宾客，偶尔抬眼四处搜索下倪儿的身影。
酒至半晌，穆老爷低声交代清苹去叫倪儿过来。
他将酒斟满站起身端着面对宾客道：
承蒙各位厚爱，今日另有一件事相告，明日午时将是鄙人大喜之日。说着他看着已站至身旁的倪儿接着说道，我将正式迎娶这位倪儿小姐入门。请各位务必再赏脸光临。
满堂皆是吆喝欢呼声，有人细声嘀咕，穆老爷这一把年纪，却能娶的这样年轻并且貌美的女子。
倪儿无太大惊讶，她是有预感的。该来了，一切终于来了。
她扬起脸，眼前是模糊的人群，脑里纷繁的景象不停的变幻。她没有转头，子倾就坐在穆老爷的身边，他一直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悲伤和惊鄂。她不敢正视他，她能够做什么，他们只不过都是宿命摆下的局里受操控的棋子，每一步都由不得自己，她知他们拗不过命运。
子倾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突然得让他猝不及防，好象有东西瞬间击中他的胸口，撕心裂肺的疼。这个曾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子，她只是端坐在那，不言语，不微笑，她甚至不看他。他像那一次一样，从她眼里什么也看不见。像一出闹剧，她怎会突然将成为父亲要娶的女子，他的后母。他该要如何站出来说不，如何跟他们说她是他所爱的女子。传出去，将是应天城里最大的笑话。
（六）
午后散场，子倾拦住她，在牡丹园的大槐树后面。他面对她，说不出话来。她还是如他初初见到一般，满脸需要疼惜的倔强。是她让他看清自己以前虚度的光荫。可是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他父亲的新娘。上苍设计了怎样一个玩笑去愚弄众生。他不想违背他的父亲，但是如果她愿意，他会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离。
倘若我说带你离开，你会不会跟我走？他使劲抓着她的双肩，他望着她，希望看见她说可以，或者只是轻轻的点一下头。但是她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不言语。他眉眼里深不见底的绝望一直刺痛到她心里去，她感到寒冷，她害怕自己再停留片刻所有的坚持便会瓦解。她闭上眼，摇摇头，扳开他的手转身而去，举步艰难，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她这样想着，便奔跑起来。好象年少时穿越满雏菊的田野，风穿梭在耳际，曾以为快乐会永远，却不曾想到生命里会有诸多困惑和无法跨越的艰难。他没有追上去，他想，兴许她未曾爱过他，否则，她为何不会拒绝，否则她为何看着他不动声色。
家丁们已经在张罗着布置穆府，到处是大红喜字和灯笼。有丫鬟送来一叠叠的新衣和首饰，一字摆开在床上。她发呆了许久，直至有人进来为她上妆，穿上嫁衣，盖上红盖头，接着由媒婆牵引着进了正堂屋。
婚宴整整进行了一下午，宾客逐渐散去。入洞房的时候，穆老爷已似微醉，走路有些晃荡，步伐不稳。匆匆的应付了下婚前的繁文缛节便差遣媒婆出去。屋子里灯光暗淡，倪儿端坐床边，交握着双手。他做在椅子上抿着酒欣赏了她好一会儿。
她伸出手扯掉了红盖头，向他招手，他一楞，放下手中的酒杯便趔趄着往床边走去，女子如镶在画里一般，亦静亦动，美不胜收。他猛得抓起她的手道，你这个小妖精，可想了我好久，今晚可得让我好生瞧瞧。
别急，老爷。倪儿推了他一把，他就正正的躺到了床上，她转过身曲起腿坐着俯下脸靠近他耳边道，一定累了，让我先帮您捏捏。他未等她说完便一把拉过她，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上。
等等嘛，她娇嗔着推了一下他，伸出手替他轻揉太阳穴。
他慢慢闭上眼睛。她看着他，恨意陡起，大片的鲜血又弥漫在她眼前。这个男人的双手沾染了他们梁家十几口人的鲜血，这个始作俑者。她恨不能将他燃成灰烬，以祭父母在天之灵。
她扯下手腕上戴的碎成一半翡翠玉，有锐利的峰口，白天她已在上面抹上唐门最烈的毒药，见伤口便侵入体内，一刻钟内便能够毒至全身，七孔流血而死。
玉石划过他喉咙的时候，她的左手食指还按在他的脑门上，脖颈里有鲜血渗出，他脸上满足的表情瞬间凝滞，惊恐的睁开眼猛力推开她。未等他坐起身，她一伸手拽住了被子裹在他的头上，死死的按住，慢慢的他停止了挣扎。
她站起身熄了灯，出门朝子倾屋子走去，她想，兴许还可以看上他一眼。他们之间的恩怨是永世都无法瞥清了，她杀了他的父亲，一切都了了。她也惟有死去。她背负不起这些罪孽与爱恨。
她没有看见他，他房里的灯一直未亮。天明了，湖边枯草根上的霜雪隐隐可见，她不能再等了。
湖水泛着青光色，她想，死在这也是好的，离子倾近一点，她可以靠近他，进入他的梦境，与他继续他们未有过的缠绵。不会知道的，所有的阴谋他不会知道。
她脱下绣花鞋子，纵身一跃。所有的往事过眼烟云般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穿梭而过。她想她们之间横亘的距离终于不再远隔天涯。她回忆着他的脸，闭上眼微笑起来。
(一)
倪儿被管家领进穆府的时候，他正端坐在院落亭子的石凳上凝神作画。那日牡丹开得正红正盛，万花丛里争奇斗艳，皆是堂皇华丽之气。她就这样不经意落入他眼里。柔肢碎步，长发白裙，低头颔首间满园花草亦失了颜色。他惊咋竟有这样的女子，无须任何胭脂粉黛，便足够倾城。就那一眼，他便再也无法从她的单薄身影里抽离。她这样的瘦，削肩细腕，好似一揉就能碎成花泥。
她并未注意到他，只顾低头跟着行走，偶尔斜眼环顾了下这诺大的庭院。红墙灰瓦，青瓷白砖，大红灯笼沿着屋角延伸挂起，此等气派。他将她一斜眼的神情填入画里。那眉眼里的淡薄云雾，弥漫开来，他看着，兀自的出了神。她的美丽在他的纸墨里竟更入木三分。
他细细猜想这是何家的女子，生得这样的美若珠玑。丝毫不同与他玩转于掌心的莺莺叶叶。她们谄媚作态的妖娆不抵她一转眸的妩媚。他暗自嘲笑自己，想他穆子倾曾经何等风流成性。却只一瞬就被这样的小家碧玉勾了魂。
傍晚收画回房，特意饶小道路过堂屋。管家正在门前吩咐丫鬟陆续将菜肴一一摆上。
他招手喊他至跟前问道，今日午时与你一同进府的女子是谁？看着面生。
回少爷，您是说倪儿吧，是老爷刚招的丫鬟，说让伺候二小姐的。管家拱着手弯腰作了个楫。
也好，晚莹身子不太好，该有个温婉的丫鬟伺候着，那些手脚心思都太生硬。他随意含糊丢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心想原只是个丫鬟，真是可惜了，若生在大户人家，必定是人中凤凰。
穆府一直有长久未更改的规矩。用膳的时候，侍奉主子的丫鬟必站在一旁小心侍侯着，端茶夹菜。待饭后她们才方可离去。主是主，俾是俾，丝毫不可混淆。穆府是应天城里的大户人家，据说祖上曾是在朝中为官，后世态有变，朝廷迂腐，小人得志，才弃官从商。做绸缎生意，到了这一代，因着穆老爷的精明能干，家业更加庞大。
子倾是极不欢喜这一刻的。父亲有四个妻妾，他的母亲已死，也就是大太太。每每席桌而座，各个姨娘装腔作势，表面上对他甚是和气，背地里却是恨之骨。许是香火不旺，穆老爷只得3个儿女，除了他，另两个便是身子不好的二小姐和年纪尚幼的三姨娘的女儿。在这深宅大院里，确是母凭子贵，没有一儿半女的硬是难将头抬高的。
坐定后，他抬眼循视。心想她定会陪晚莹过来用膳的。一桌子人，直至半晌，他依旧未见着她们。便问，父亲，怎么不见二妹过来？
她心绞痛又犯了，下午大夫刚来看过。我已差人将饭菜送至她房里去。
她这身体也不知何时能好，那我饭后去看看她。
他匆匆吃完离席，便直朝晚莹房间走去，在西厢房，处于府邸最幽静的位置。得饶过好几道长廊。路上他一直暗自盘想着，若见到那个叫倪儿的女子，该怎样与她说话。他的孤傲与不可一世竟在那一眼之后顿失。猛想起失笑，她现在是他府里的丫鬟，他与她对话，当是主人与奴婢之间的关系，由此这般，便稍稍松了心。他不曾明白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种女子，让你见了心里有类似温暖的疼惜与不安。
经过庭院的时候他特意折了两支开势正艳的牡丹，连着很长的花梗，掂在指尖。疾步到晚莹门前，曲起无名指扣几下门便径自推门而入，叫到，晚莹，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特来看你，摘了两朵园子里的牡丹。
哥哥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想你当很忙，许久都能未见上你一面。
他拿起搁在案头的蓝底描花青瓷瓶，将花插入，放在掌心旋转了一圈，抬头答道，看你房里总缺少生气，你也该出门走走，心情也会舒坦些。
哥哥说的是，等明日好些，便到园子里转下，牡丹开得可是正盛呢。
他正纳闷着怎未见到倪儿，想向晚莹问起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可不符合他平日一贯作风。府里家丁杂事他一律不曾过问过，只管在外帮助父亲处理铺子里生意上的事。
这时有珠帘响动，倪儿手里端着盛有水的金边盆走进来。低头有散下的几缕发丝贴在脸颊，暗黄烛光映衬的她更显娇柔。
这是倪儿，哥哥，因为紫娟回去了，这是父亲午日给我安排的丫鬟。晚莹微笑着拉过她。
她抬眼望他，抿嘴淡淡一笑，轻声说声，少爷好。便转身将盆子端过去放至床脚。
他看着她，她正蹲在床边，右脚微微掂起，长发几乎及地。她似乎不似其他丫鬟，对他有畏惧之色，只是匆忙礼貌的看了他一眼。他从她眼里竟什么也看不见。他自恃相貌英俊，加上绝好的家世背景。任何女子都会对他多看三分。所以他才得以在众多女子中辗转自如，应天城的哪家花酒他没吃过，哪个青楼名妓不曾对他另眼相待。他一定是遗传了穆老爷的风流性情。认为女子便如这园里的百花，每一种都是不同的姿态和风情。或妖冶，或娇羞，或柔媚，或宁静如水，如月如歌。若只剩下一朵，再怎样百般的娇娆，久之也会索然无味。
（二）
月上柳梢，有稀薄月光透过白色纱窗泻落地上，似雪似霜。倪儿又看见大片大片的血液在她的梦境里泛滥开来，蔓延到床底，她的手她的脸全是粘稠夹杂腥味的液体。她惊惧的瞪大眼睛喊不出声音。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他们的绫罗衫，那块摔破了一半的家传玉还挂在父亲的腰肩，浸在血水里。很久之后她把它取下来绑在手腕上，那些血腥味好似从未褪去，她相信玉是有灵性的，上面一定寄存了父亲的亡魂。
她自梦里挣扎醒来，惊喘不平，更衣下床。窗外已微露晨色，屋檐上有飞鸟伫足鸣唱。院里凄静一片。她开门坐在门口石凳上，抬起手，腕上系着红绳的翡翠玉在晨光里更显通透。似看的见层层玉石包裹里的丝丝血迹。
待到鸡鸣，院里开始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她回屋洗漱，晚莹还未起床。她的手垂至床沿下，露出细嫩的手腕，脸上是富家小姐少有的天真和单纯。来之前，倪儿对这里的一切是怀有恨意的，那些沉痛往事纠结着她，她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信念。
她将窗子支起来，有淡雅的花香扑鼻而入，穆府里花草树木甚多，就算是酷暑难耐的夏天这里也是微有凉意。她加了件薄衫，推门而出。沿着青石板道慢慢走，探出来的细草打湿了她的裙角，不知觉走到牡丹园，园角的亭子里，正坐着位青衫白靴的男子，侧着身子，低头拿笔在石桌上的墨盒里沾墨，她依稀觉得见过。
正是穆子倾，他昨日晚应朋友之邀去醉心阁，那是城里有名的青楼，头号歌妓织颜有着众多男子倾心的容貌，他亦曾欣赏她的柔媚。他周旋于女子之间，与她们玩各式感情游戏。他清楚自己，不会动真情。女人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如生意上的策略，稳妥帖服，方为赢。
昨日一行竟不同往日，他品茶听织颜弹奏的高水流水，思绪却飞到九宵云外。眼前女子的貌美如花第一次让他失了兴致，他脑里的女子，脸上不显露于形色的孤傲和距离，却让他有了怜惜。他今日一早便坐于亭子里，作画是生平最大的喜好，可以让他凝神静思，有些纷杂事务在此时往往能出乎意料的理出头绪。他静看着纸上行走于大朵牡丹旁的倪儿，她怎会这样轻易突然的就闯进了他的脑里。他信手提笔在旁写了首辛弃疾的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完抬头眼角却望见不远树旁的白衣身影。他凝神看，女子却只是突然转身而去，步履轻盈的，不是倪儿又是何人。他伸手，想要叫住她，却觉得冒昧，他暗想几时开始他的言行需要这样斟酌，小小女子就让他失了方寸。
晚莹已在对镜梳妆，她气色大有好转，见倪儿进门，喊她陪着去园里逛逛。她生性善良，从小因着是女孩，身子又弱，她母亲予她并不疼爱，恨她为何不是男儿身，不然日后，穆府这庞大的家业总可以分的一份。幸而子倾虽不喜欢二姨娘却是对乖巧的晚莹倍加关照。穆老爷生性里有保守的思想，亦偏爱男子。只得子倾一子，纵然平日多威严，却对他硬是疼爱有加，喜欢他骨子里有似他的霸气和雷厉风行。
（三）穆老爷当初招倪儿进府也是无意间遇见，并且倾于她的美色，他对女人的兴趣丝毫未减，除去子倾的母亲，其他的妾室娶进便都只是几年的间隔。当然一切倪儿是做了周全的设计。她予他而言，就是一个路上捡的贫穷女子。
逐渐的，穆老爷打量她的眼神，像是在观赏一件令人垂涎欲滴的猎物，他不贸然对她行动。他本叶公好龙，需要慢慢赏玩，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这正是倪儿所期望的，并把握着最适度的分寸。
姨太们自是看的出的，却并不敢多言，这个朝代达官显贵三妻四妾实为正常，更何况敬畏于穆老爷的威严与高高在上。府里的丫鬟们都在私底下细细谈论未来的五姨太，表面上是作足了轻视。眼神里却有着藏不住的羡慕。谁都希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是自己，纵然看透了这深宅大院里姨娘们的勾心斗角，各个心怀鬼胎，受宠的与被冷落的待遇自是天差地别。但总比一辈子受人使唤来的好。
刚过了中秋，穆老爷便需要出趟远门，预计在其他经济繁盛的都城再开几家店铺。当日晚，四姨娘便借故来看晚莹。她曾是城里有名的歌妓。谈得一手好古筝，能歌善舞。深得穆老爷的宠幸。怎晓出现了个丫鬟晚莹，姿色更甚于她，那一双银杏眼婉转的似乎要滴出水来，冷落冰霜的样子已美丽至及，加之年轻，便有了妒忌和恐慌。常暗自咒骂，一个丫鬟，竟生的这样狐媚相，老爷是吃错了药，才被这样的骚货勾住了眼。
她自己的肚子偏偏不争气，几年了依旧未有丝毫迹象。请名医吃名药竟都无济于事。万一事情水到渠成，倪儿早她一步，往后的日子便也会变的艰难。但是事情十之八久已成定局。赶出门是不能够的，穆老爷何等聪明。唯今之计便是先使她明了这府上下辈分的关系，以免日后她仗着老爷的宠幸骑到她头上来。
倪儿正斜坐在床沿整理衣物。四姨太进门放下手中的罐子，对着晚莹说，身子是否好些了，前段时间特拖人带了些上等人参过来予你补补。
劳烦您还惦记着，我这病怕是也好不起来了。
说哪的话，小心调理便是。
说着她转头对着倪儿招手喊到，你过来，拿到厨子那，炖了端过来，记得交代好，用文火慢慢炖。
倪儿接过，应了声是便拿着出门而去，四姨娘望着她的背影，斜眼语带嘲讽的哼了句，瞧她那身子骨，瘦成那样，走路轻飘飘的，肯定是个短命的主。
她与晚莹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着，她的目的不在于此。片刻过后，便起身握了下她的手道，该回去了，天色已晚，你好生休息着，我顺便路过厨房看看好了没。
倪儿是不喜言辞的，也不知如何屈尊恭敬，见四姨娘进厨房来，也只是站起身略微欠欠身。四姨娘心里便嘀咕开来，这样不识时务和大体。仿若根本不将她放至眼里。她脸上便有些许挂不住，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人参呢？还未好？都出来这么久了。
是，还在炖。倪儿低头答道。
抬起头来，不知道主子问话得正视回答的么。她顿了下继续说道，念你刚来不久，但是这府里的诸多规矩你是得知道的。万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得罪了人也不是好事。主仆得分明，大小得分明。
这时门被推开，管家进来，四姨娘便停了说话，先行离开。倪儿盛了人参汤在碗里，端着往回走。
晚莹正坐在桌旁用手绢擦拭古筝，她见倪儿进门，絮絮的说道，很久未弹曲了。搁在墙上都生了灰。
汤已好了，怕凉了，小姐先喝点。如果不介意，让我试着弹奏一曲。
真的吗？你也懂，来坐下。晚莹拉她坐在身旁。
只是略懂一二。
她曲起十指，试了下琴音，果然是好琴，声色圆润清脆。她凝神弹奏，一曲广陵散应指而出，悠扬空旷，起伏虚灵，如夹杂忧伤悲鸣，如泣如诉。
琴音一落，门口有拍掌声响起。穆子倾进得门来，在椅子上坐定后直视她道，不曾想到倪儿竟懂琴，这首曲前奏虽略有改动，但却别有一番味道。他眼里越加的欣赏渐渐流露出来。她第一次正视他，他的儒雅和气质。眉眼间不经意渗透着的锐利。四目相对，她匆匆收回目光，定格在琴弦上，一瞬间无言以对。她从未真正接触过男子，却分明感觉的到他眼里的深情。有种莫名的情絮在膨胀，她脸上的红晕褪了又晕染开来。把手从琴上移开，腕上的玉石碰触到琴弦，发出呤啷的碰撞声。倾刻那些弥漫着鲜血的往事又撕扯着她，她告诉自己是不能够的，有些事一开始便注定不被允许。
（四）
子倾不再招摇于青楼酒场，他害怕这样一个情场浪子无法配得上她的冰清玉洁。他开始把足够的精力放在绸缎生意上，他想要为她改变。他不把她当作下人看待，只是感觉她终归是隐隐得在避着他。碰见的时候，他想要与她多说一些话，她总是淡淡的敷衍，便借故走开，她客气冷淡的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可是他似被下了蛊一般，情感越加浓烈，欲罢不能。她总是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昂首微笑着看他，眼里是浓的要化出水来的柔情，他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她的脸颊，微凉的，渗着他的手心。
来晚莹房里的次数多了，连她也看得出来他的用意。她的内心没有太多的贫贱贵富之分，便由着他来，也不揭穿。她是喜欢倪儿的，即使她总是不苟言笑，但她依旧可以看的出她内心的纯净。不似其他的丫鬟姨娘一样，因着她体弱多病，母亲又不予疼爱，便对她有成见，有了若有若无的冷落。
只是子倾始终都没跨越出那一步，不想唐突的惊动了她。何况穆府的家规他是知晓的，门当户对乃婚事之先，何况是他尚未娶亲。穆老爷当年亦是遵照了父母媒妁之言娶了出身在宦官人家的小姐，就是他的母亲。之后，太老爷去世，穆老爷娶妾便由得了自己做主。他更醉心于出身平庸的女子，但要有绝好的脸蛋和真性情，不似大户人家千金那样性子脾气挑的很，凡事规矩众多。以致那日城煌庙口看见着素装但依旧出水芙蓉一般的倪儿，他便看直了眼，唤手下拿了她身旁写着的卖身为奴的木排。他当然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经注意了他许久许久。
倪儿踏进穆府的那一刻便明白，离她的目标已近一步。她暗中观注穆老爷，找准时机接近他，可是终究是没有更好的下手机会，他为人处事格外谨慎。转眼至深秋，院里的残枝碎叶逐渐堆厚了树底。她对这府里的事情也略有知悉，四姨娘总是故意找着事儿为难她，还好有晚莹偶尔看见了为她排解。她不恨这个四姨太，这是女子的悲哀，她只不过担忧着想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夫君。她们都明了，倪儿迟早都将是穆老爷的下一房姨太。但是，子倾是不清晓的，这些闲言碎语难传到他耳朵里，下人和姨太们对他都有或多或少的畏惧，因此他依旧沉沦在自己编织的幻想里。
晚莹的身子每况日下，只能躺在床上，面色憔悴，说话声音细若游丝。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离开时都只是摇头，说听天由命，开了些中药，叮嘱着按时服，但只能延长一些时日。白日倪儿便把窗户开的很大，阳光照耀在房里，她开始怜悯她，突然明白自己是不应该对她亦有恨意的，她善良单纯，穆老爷所犯下的罪行不该将她牵扯进去。
晚莹死的时候，倪儿正坐在床头给她念陆游的诗，子倾坐在案前绘画，他要画出此刻眼前两个他所喜爱的女子。只听见是压抑的啜泣声，倪儿抓着晚莹的手，伏在她的胸口抽泣，肩膀颤抖。他怔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扔了画笔直奔床前。他握着她们的手，埂咽着说不出话。倪儿直起身将头埋入他的胸前，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悲伤，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无法预料，她又看见了死亡。有些残忍和无奈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她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遭遇。
他环起手臂更紧的拥抱住她，胸口像有石块压着，沉重的喘不过气来，他与她的第一次肌肤接触竟是在一个刚死去的人面前。是她赐予了他机会和勇气。
穆府沉寂了好一段时日，穆老爷虽然对晚莹不甚宠爱，但毕竟是他的女儿，血浓于水。自然也是有伤悲，府里的人看他的心情和眼色，便都小心行事。
晚莹死后的第二个月中旬，四姨太便也死了，她是在自己房里上吊自杀的。穿红袍的冰冷尸体悬在梁上，鲜红的血从她的跨下沿至脚跟。大夫来的时候早已断了气，一语惊了所有人，她肚子里有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谁都不知道她具体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暗底下说她和新来的年轻管家有私情，前几天他莫名的请辞走人了。有人说，这府邸阴气重，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总之事情谁也没去弄个水落石出。但穆老爷心里是最明了的。
（五）
那一日过后，倪儿是更加刻意的躲避着子倾，她心里十分明了他的心意。却无法说服自己。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是联系着他们这一辈人的，那些血海深仇压在她心里几个春秋，怎么能因着私人情感说化解就化解了，多年前那桩穆老爷亲自导演的梁门血案，使得她家破人亡，孤零一身，她每晚梦里都是父母惨死的片段。侥幸她能够逃脱，但是一个孩子几乎无计可施。穆府买通官府隐瞒下这件血案。但是她每日提醒自己，有招一日，一定要穆老爷偿命。所有的这些她是万不能至它们于不顾的，更别说要与仇人的儿子相爱，这是永远都不可容许的事。
穆老爷五十大寿的前夕，正是元宵，倪儿伙同几个丫鬟上街购置第二日所需的一些什物。夜晚至，万家灯火，她们边赏花灯边往回走，丫鬟们兴奋的左顾右盼。在拐角处一个标着醉心阁三个大字的屋檐下。她看见子倾的背影，一个妖娆的女子正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扬起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两个似纠缠的树藤一样的身体在她的眼里如万丈光芒般散开来，她晕眩的快要透不过气，转过身快步离去。她没有看见子倾猛得推开那个女子的手。她恨自己，竟会有这样大的反映。她早就明白他与她是不可能交集的。不管他与任何女子都与她无关。她这样想着，却依旧有眼泪掉落下来
这一晚，她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她来穆府已经将近九个月，昔日艳冠群芳的牡丹早已凋谢，只剩腊梅翘首枝头，吞噬着寒冷。脑子里的子倾越渐清晰，她第一次正视到对他的情感。只是他们是孽缘，她知道，注定在劫难逃。
天明时分，丫鬟清苹拿来一套红色衣裳和一些钗饰，说是穆老爷嘱咐送过来给她的，穿着喜气些。裙摆袖口处锈着大朵的暗红牡丹，活了一般。倪儿摊着衣裳在床上。她楞了许久，该发生的终究躲不过，这不正是她期望的绝好机会么。她换上衣裳，坐在铜镜前，将泻下的头发细细梳理好，在脑后盘一个髻。镜子里风华正茂的脸，她抿嘴笑着，脸上却是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来了众多宾客，坐满了庭院的桌椅。穆老爷坐在正屋的上座，抬手笑对大家还礼。客人们都笑容可掬的奉上厚礼。站在一旁看着他逐个拆开。府里一派喜庆气氛，一改数月来的阴翳。子倾伴在他身旁接待宾客，偶尔抬眼四处搜索下倪儿的身影。
酒至半晌，穆老爷低声交代清苹去叫倪儿过来。
他将酒斟满站起身端着面对宾客道：
承蒙各位厚爱，今日另有一件事相告，明日午时将是鄙人大喜之日。说着他看着已站至身旁的倪儿接着说道，我将正式迎娶这位倪儿小姐入门。请各位务必再赏脸光临。
满堂皆是吆喝欢呼声，有人细声嘀咕，穆老爷这一把年纪，却能娶的这样年轻并且貌美的女子。
倪儿无太大惊讶，她是有预感的。该来了，一切终于来了。
她扬起脸，眼前是模糊的人群，脑里纷繁的景象不停的变幻。她没有转头，子倾就坐在穆老爷的身边，他一直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悲伤和惊鄂。她不敢正视他，她能够做什么，他们只不过都是宿命摆下的局里受操控的棋子，每一步都由不得自己，她知他们拗不过命运。
子倾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突然得让他猝不及防，好象有东西瞬间击中他的胸口，撕心裂肺的疼。这个曾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子，她只是端坐在那，不言语，不微笑，她甚至不看他。他像那一次一样，从她眼里什么也看不见。像一出闹剧，她怎会突然将成为父亲要娶的女子，他的后母。他该要如何站出来说不，如何跟他们说她是他所爱的女子。传出去，将是应天城里最大的笑话。
（六）
午后散场，子倾拦住她，在牡丹园的大槐树后面。他面对她，说不出话来。她还是如他初初见到一般，满脸需要疼惜的倔强。是她让他看清自己以前虚度的光荫。可是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他父亲的新娘。上苍设计了怎样一个玩笑去愚弄众生。他不想违背他的父亲，但是如果她愿意，他会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离。
倘若我说带你离开，你会不会跟我走？他使劲抓着她的双肩，他望着她，希望看见她说可以，或者只是轻轻的点一下头。但是她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不言语。他眉眼里深不见底的绝望一直刺痛到她心里去，她感到寒冷，她害怕自己再停留片刻所有的坚持便会瓦解。她闭上眼，摇摇头，扳开他的手转身而去，举步艰难，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她这样想着，便奔跑起来。好象年少时穿越满雏菊的田野，风穿梭在耳际，曾以为快乐会永远，却不曾想到生命里会有诸多困惑和无法跨越的艰难。他没有追上去，他想，兴许她未曾爱过他，否则，她为何不会拒绝，否则她为何看着他不动声色。
家丁们已经在张罗着布置穆府，到处是大红喜字和灯笼。有丫鬟送来一叠叠的新衣和首饰，一字摆开在床上。她发呆了许久，直至有人进来为她上妆，穿上嫁衣，盖上红盖头，接着由媒婆牵引着进了正堂屋。
婚宴整整进行了一下午，宾客逐渐散去。入洞房的时候，穆老爷已似微醉，走路有些晃荡，步伐不稳。匆匆的应付了下婚前的繁文缛节便差遣媒婆出去。屋子里灯光暗淡，倪儿端坐床边，交握着双手。他做在椅子上抿着酒欣赏了她好一会儿。
她伸出手扯掉了红盖头，向他招手，他一楞，放下手中的酒杯便趔趄着往床边走去，女子如镶在画里一般，亦静亦动，美不胜收。他猛得抓起她的手道，你这个小妖精，可想了我好久，今晚可得让我好生瞧瞧。
别急，老爷。倪儿推了他一把，他就正正的躺到了床上，她转过身曲起腿坐着俯下脸靠近他耳边道，一定累了，让我先帮您捏捏。他未等她说完便一把拉过她，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上。
等等嘛，她娇嗔着推了一下他，伸出手替他轻揉太阳穴。
他慢慢闭上眼睛。她看着他，恨意陡起，大片的鲜血又弥漫在她眼前。这个男人的双手沾染了他们梁家十几口人的鲜血，这个始作俑者。她恨不能将他燃成灰烬，以祭父母在天之灵。
她扯下手腕上戴的碎成一半翡翠玉，有锐利的峰口，白天她已在上面抹上唐门最烈的毒药，见伤口便侵入体内，一刻钟内便能够毒至全身，七孔流血而死。
玉石划过他喉咙的时候，她的左手食指还按在他的脑门上，脖颈里有鲜血渗出，他脸上满足的表情瞬间凝滞，惊恐的睁开眼猛力推开她。未等他坐起身，她一伸手拽住了被子裹在他的头上，死死的按住，慢慢的他停止了挣扎。
她站起身熄了灯，出门朝子倾屋子走去，她想，兴许还可以看上他一眼。他们之间的恩怨是永世都无法瞥清了，她杀了他的父亲，一切都了了。她也惟有死去。她背负不起这些罪孽与爱恨。
她没有看见他，他房里的灯一直未亮。天明了，湖边枯草根上的霜雪隐隐可见，她不能再等了。
湖水泛着青光色，她想，死在这也是好的，离子倾近一点，她可以靠近他，进入他的梦境，与他继续他们未有过的缠绵。不会知道的，所有的阴谋他不会知道。
她脱下绣花鞋子，纵身一跃。所有的往事过眼烟云般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穿梭而过。她想她们之间横亘的距离终于不再远隔天涯。她回忆着他的脸，闭上眼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