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 玛雅 > 第六章悲戚的灵长类

第六章悲戚的灵长类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奇书网 www.qishu7.net,最快更新玛雅最新章节!

    斐济群岛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度过,我不想再详述细节。上述的一切只是想让你了解,为何我在沙拉满加会有那样的反应。

    我正想开始谈谈你我的事,却突然看见安娜与荷西走在托姆斯河畔,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查尔斯王子海滩。从此我再没有机会谈到我们自己,或谈到桑妮亚的事,因为你笑得那么惊天动地,以为我是在说些八卦的笑话,好逗你留在那里。但是又听到你的笑声确实美好,为了博你一粲,说再多蠢话我都愿意。然而,我看到的是安娜与荷西没错,我可以确定这点,第二天早上就是证明。十天之后我再见荷西,这回是在马德里。他谈到布拉奈达的故事,以及布拉多博物馆的两张画像,情况再明显不过,我们有着严肃的一课要彼此学习,而要开启我们之间的重新对话,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写信给你。

    薇拉——我想请你帮个忙,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在星期四下午的某个时刻将我写的一切寄出去,而星期五,你得陪我去塞维尔。我答应安娜与荷西那天要去塞维尔,同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你读过安娜与神奇相片的故事之后,你也会想去。

    你应该没忘记几年前,从巴塞罗纳寄给我的那张卡片。“你还记得神奇不老药吗?”你写道。你到家之后说,假如你找到那瓶药,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半瓶。你总是热情洋溢,随时想和我在一起。“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地球。”你说。还记得吗?你继续说:“我的感觉如此强烈,因为我只能活一次。”然后命运之神介入,一切都走了样。

    此刻我唯一的要求,是你空出一天来,为了我。没有你,我无法去塞维尔。我就是办不到。

    与高登的首次会晤苦不堪言,写完这段像是再度体验了一回。接着我到了圆顶大厅阅读斯民斯土,喝杯茶,吃点小蛋糕。在集中精神写了那么多字之后,能够完全放松真是一件好事,只是听着竖琴的乐声,伴随着的是圆顶下的许多小型会议发出的轻鸣。我知道我的住房费用已经不可计数,但还是决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再离开马德里。你看,我又奢侈地让自己住在皇宫里。这里的职员都认识我,而且距离布拉多博物馆只有一投石的距离,离植物园也只有二石的距离,走到退休公园或是太阳之门只要五分钟。

    但是先回到斐济吧!第二天早晨醒来,晨起的渴望立刻升起,很想找个不欲深交的人,尽情倾吐前一天夜里的遭遇。这种忏悔总会招致正反两面的意见,也许你看起来有点不太小心,但是宿醉的结果,总是会夸大一些原来微不足道、偶一为之的率性行为。在后悔的剧痛之下,你总是会有点语无伦次。接下来的清晨,你会觉得椎心刺骨,相信自己制造了一个一生一世的敌人——或是更糟的情况是,朋友——我指的是莫逆之交,知道你最贴心秘密的人。我知道它在房里的某处,但是身为一个壁虎学家,我也知道它在白天里的这个时候,比较不会像它在夜里那么傲慢浮夸。

    我不久便站在浴室镜前。有些人会以拉脸皮的方式开始自己的一天,我不会说自己属于那种人,但是我的年纪愈大——也愈是靠近我的终站——镜里反映出来的动物表情便愈是明显。我看到一只变形的青蛙,一只直立的蜥蜴,一个悲戚的灵长类。但我还看见别的,这点最是令我忧心。我看见一个天使,陷落于短暂的时间牢笼之中,而假若此刻遍寻不着转返天堂的路,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而无法回归永恒。这都是许多以前犯下的致命错误,当时惊恐莫名的天使取得血肉之躯,而今若是依然不得释放,便将万劫不复。

    前去早餐途中,我在棕榈丛间遇见约翰。他正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研究一个标志:注意落下的椰子。也许他有近视眼,因为他站的地方离树干很近,而且就在棕榈树的树冠之下。

    “你在玩俄罗斯轮盘吗?”我询问道。

    他走向我。

    “你说什么?”

    但我不需要再进一步解释,因为几秒钟之前,就在他站的地方,有一颗大椰子掉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

    “你救了我一命。”

    “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找个人谈谈——谈谈安娜与荷西。从我看着镜子的当下,便决定今天要来做点侦探的工作。虽然机会渺茫,我还是很难舍弃这个想法,我想,这对西班牙人或许有能力帮助一位转世过度而意志消沉的天使。

    “你见过那对西班牙人吗?”我问。

    他摇摇头。

    “昨天你在日期变更线上见到他们,不是吗?”

    我再度觉得他和安娜与荷西一定有点关系。我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他们,这是谁告诉他的?这是大家都会谈论的话题吗?

    我点点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一对。”我说“你会讲西班牙话吗?”

    我瞥见一抹淡淡的微笑吗?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一点点。但是他们的英语讲得很好。”

    “是啊。不过他们偶尔也会用西语彼此交谈。”

    他仔细听着,他的机警让我几乎要害怕起来。他对我的看法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兴趣。这种兴趣和那对西班牙人有关吗?

    “你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现在我面临了一个问题。我不想告诉约翰,我在岛上各处偷听安娜与荷西。

    “呃,他们不会谈论足球或蟋蟀,我大概就知道这么多。”我说“他们说的都是一些相当奇怪的事。”

    他立在原地嗅嗅空气。

    “她或许是塞维尔最有名的佛朗明哥舞者。”他说。

    佛朗明哥舞!我的大脑再度抓住机会寻找一个关键字眼,好帮助我想出先前与安娜的会面。我在马德里曾几度造访一家佛朗明哥舞酒吧,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而且如果我见过安娜,那么在那许多热情的旋律、华丽的舞衣与充满色欲的歌声里,安娜当然无法凸显于我的记忆之中。同时,在我的脑海里,存在着一幅安娜的精神图形,那是远远超过一场佛朗明哥舞表演所能遗留下来的印象。但是有关佛朗明哥舞的消息还是很管用。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安娜!”我说“这就是我对这两个西班牙人很感兴趣的原因。”

    他吃了一惊。

    “哪里?”

    “这正是我的问题。我想不出该把她放在哪里。”

    “真有趣,”他说“简直是神奇。我也有一样的问题。我对她感觉似曾相识,这几乎是一种令人生气的感觉”

    现在我有伴了,我可以不再认为安娜只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或是她在前世是我的妻子。现在,或许我也知道,为什么约翰一定要知道我是否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这对西班牙人。

    “那不是一张容易忘记的脸。”我说。

    我想我的回答或许听起来有点轻率。他站了起来,思考之后回道:“或许吧。不过这样的一张脸也很不容易想得起来。因此有第三种可能。”

    我迫切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们都见过这名女子,所以她有可能经历过某种变形。”

    我也在朝这个方向猜测,也已经开始觉得头昏眼花,热浪和湿气都只有帮倒忙。不过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游泳池那边传来一名女子怒气冲天的声音。那是罗拉,她在棕榈丛中大声喊叫着:“我的意思就是,你不用一天到晚跟着我!”

    接下来是池水四溅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罗拉将比尔推入水中。我向约翰点点头,说我得赶紧去吃早餐,以免太迟了。

    我经过游泳池入口时,目睹了这场好戏结束之后的一点花絮。比尔经历了熟悉的河东狮吼,带着啤酒肚意外落水之后,正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衣装却是无懈可击,黄色的短裤,浅蓝色的t恤,上面印着椰子树的图案。罗拉忙着躺回她的躺椅,同时默默表现出一种恶作剧之后的满足感。她抬眼注意到我正朝餐厅走去,便包起一条浴巾,问我是否正要去吃早餐。我点点头。

    “我和你喝杯茶。”她宣布。显然已经读完她的寂寞的星球。

    她把浴巾挂回椅子上,在黑色比基尼外面罩上一件红色连衣裙,并穿上一双凉鞋。我等着她。然后我们一道前往餐厅。

    服务生分送着咖啡和茶。他们已经开始清理自助餐的残局。我在面包上涂上果酱,端详着罗拉那一只绿眼和一只褐眼。

    “他很烦你吗?”我问。

    她只是耸耸肩。

    “嗯,也不算是啦!”

    “可是你把他推到游泳池里去了。”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她恳求我。

    我反正也不反对转移话题。我很快解释过我的田野调查,发觉她在这个主题上并不是个门外汉。她学的也是这个领域,并且说了一些澳洲大陆上发生的类似问题,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问她一些关于环境保护基金会的问题,那天晚上她对我们说过的年度调查报告,就是这个基金会在给予经费补助。刚开始罗拉有点含糊其词,不过她终于自己承认,该基金会的资金基本上是来自捐赠,所有的钱都是出自一个美国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吗?”我问。

    “一个有钱人。”她纠正道“他的钱滚滚而来。”

    我问她,在谈到地球和人类的未来时,她觉得乐观还是悲观。

    “我对人类的未来感到很悲观,但是对地球则是比较乐观一点。”

    我开始了解她的想法,不久之后她也解释得一清二楚。罗拉对环保的兴趣建立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之上,其忠诚度远超过我的想象。她相信地球是一个有机体,此刻正在严重发烧,不过这是一种净化的发烧,灼热过后,她便会恢复生气。

    “她?”

    “盖亚。除非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她总会打败那些让她生病的细菌。”

    “盖亚?”我轻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我们给‘大地妈妈’取的名字,当然我们也可以就叫她艾莎(英文“地球”的谐音)。不过我们必须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个活着的个人。”

    “谁会去消灭那些细菌?”

    “几亿年前,恐龙惨遭灭绝,”她开始述说“那不见得是陨石所造成的。或许它们让这个世界生了一场大病,而使它们完全绝迹。我听过一种理论,说那和恐龙肠内的毒气有关。不过地球痊愈了,真的重新活了过来。现在人类在威胁着地球的生命。我们在破坏我们的居所,盖亚要把我们赶走。”

    “那么然后这个世界就会重生?”

    罗拉点点头。我注视着她说:“你不觉得人类本身也有内在的价值吗?”

    她只是耸耸肩膀,我了解她并不看重人类的价值。就我本人来看,一个世界所能承载的生命,如果都只是较低级的有机体,我便很难看出它的价值。不过我对这种重生的想法倒是多了一点同情。虽然就像那天夜里,我对高登坦承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步入晚年,我们不知道理性是否能够再有一次机会,我想在这颗星球上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了,因为这要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总觉得每一个个体都是无价的。”我说。

    “每一只熊猫也一样。”

    我直视她的绿眼。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她摇摇头。

    “死去的只是我目前的外形。”

    我还记得当时想到这个外形有多么美丽。

    “但我同时也属于这个活着的星球。”她继续说道“我比较担心她会死去,因为我对她有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

    “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我重复道。

    她目空一切地微笑着。

    “你一定看过从太空中照出来的盖亚的照片”

    “当然。”

    “她不是很美吗?”

    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时间研究这类极端的一元论,它竟还带着多少有点愤世嫉俗的环保意识,虽然这令我稍感不悦,我却必须承认,对罗拉的好感依然。她是个机警认真而在某个方面显得像是受过伤害的生灵。

    我试着充分了解她的观念。好,我想,我们是活在地球上的短暂生命,但并非就此结束,因为我们会再回来,变成莲花和椰子树,变成熊猫和犀牛,而这一切都是盖亚,那是我们最深沉真切的本尊。

    她坐在那儿摇晃着她的凉鞋。透过她连衣裙的红色材质,我瞥见她的黑色比基尼上衣。

    “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开始的?”她问。

    我认为这是个象征性的问题,但给了一个很传统的答案,一切生命都可以出自一个单一的大分子,因为无疑所有的基因物质都互有关联。

    “所以地球是一个单一的、有生命的有机体。”这是她的结论“而且这并不只是一个隐喻。我和那棵芙蓉是真的有关系。”

    她指向外头的花园,我注意到比尔将她留在躺椅上的浴巾拿了起来,我想最好别向她提到这件事。

    “事实上,”她继续道“我和那芙蓉的关系,比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之间的关系还更密切。而且如果所有的生命真的都是从同一个大分子滋长出来”

    她迟疑片刻,我再度凝望着她的绿眼。

    “如何?”

    “那么这就是很了不得的分子。我会毫不迟疑称之为神。那是神的种子。因此我也可以直接称盖亚为女神。”

    “而盖亚就是你?”

    “也是你。也是那些芙蓉。”

    这些我都听过,如前所述,我觉得她言不由衷。

    “但是地球的生命周期也是有限的,”我打断她的话“它只是在伟大虚无之中的一个‘寂寞的星球’。”

    “或是存在于伟大的一切之中!”

    说完这些话她握住我的手,让我觉得一阵慌乱而手足无措。我甚至无法辨别“一切”与“虚无”之间有何不同。基本上它们不就是同义词吗?

    她温柔地握紧我的手。然后她说:“我们合而为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人论惊呆了。不过在谈过那伟大的一切——或伟大的虚无——之后,有双温暖的手握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如一切并非如一,至少有我们两人。我并不想改信任何意识形态,这并非我的本意,因为我知道,当夜幕降临,一切轮廓尽皆消弭无踪。

    我们坐在原地久久,握住彼此的双手。罗拉是个能够夺魂摄魄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个脑袋坏掉了的理想主义者。虽然在某一个层次里,她所说的话很难辩驳,和我自己那无精打采的个人主义一样难以辩驳。但我们合而为一。

    “那位油田工程师也一样吗?”我问,这时候她抽回了双手。

    她摇摇头,温柔地笑着说:“他属于另一个宇宙。”

    然而,她不久便冲到游泳池边的躺椅去,那个美国人拿走了她的浴巾,她大概是要去给他一顿教训。

    我决定要叫部车,到小岛东边的塔罗弗洛国家公园,试着捕捉知名鹦鹉的画面,看看撼动人心的瀑布。我还有另一件琐事要做,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

    乔肯?凯斯是马拉福植物园的所有人,父祖辈来自德国。他帮我叫了车,但我的另一项使命却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个地方有酒吧,当然也是有执照的,但这个国家的法律禁止贩售一整瓶的酒。我说我完全了解,我们在挪威也有完全相同的规定,但是这并非一件寻常的贩售举动,这比较像是合法的赔偿行为,弥补当地壁虎众多所造成的伤害。然而,我清楚表明愿意付钱买酒瓶,也愿意照付每个单位的金额——和酒吧里卖的价格一样。我想他并未接受我的理论,但他心地善良,允许我带着一瓶尚未开启的“高登打翻琴酒”吹着口哨回到布尔三号。我在路上采了一枝罗拉所指的芙蓉花,根据她的说法,她和这些芙蓉的关系,比两滴水之间的关系还要密切。关于水的部分她当然是对的,不过那只是因为两滴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非常相似。

    我将空的琴酒瓶注满了水,插入芙蓉花,并将它放在窗前的一张小茶几上,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外头的棕榈树丛。接下来,我将新酒的瓶盖打开举至唇边。我只喝了一小口,只是要证实为本人所有,任何人不能将它送回酒吧。我打开旅行袋,小心放入酒瓶,封住袋口。

    正当此刻我又见到了它。高登在窗帘上端的帷幔地带打瞌睡。我想它是睡着了,不过爬虫类天生一双半开半合的眼睑,实在很难判别。或许它看见我带进来一瓶新的琴酒。在一切事件发生之后,如今我凝视着它张开的眼。

    “喝酒解宿醉吗?”它问。

    该死!它又来了。

    “我只是在漱漱口。”我向它保证“无论如何,我在自己房间里所做的一切私人事务都与你无关。”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继续昨晚我们留下来的残局吗?”

    “绝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僭越了。你不过是只壁虎。”

    “嗯,亦是亦非,先生。”

    “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此时此地看起来的模样,不过实际上”

    我大概知道它意指的方向。

    “继续吧!”我说“我不会禁止言论自由的。”

    “我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精神,它只是暂居在一只壁虎体内。因此,如果你有任何想知道的事,尽管发问。”

    “我可不想被打扰。”我说“你想说的我早就知道了。”

    “我很怀疑。我是无所不知的世界精神。”

    “好吧,尽管吐出来。你知道些什么?”

    “你早上和一位澳洲来的雌性灵长类一道吃早餐。”

    “很好。那么,我们说你已经通过测验。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她?”

    它笑开来。

    “还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谈爱会显得很可笑,即使对一个像你这样的雄性灵长类来说。不过如果你不设法管管自己的动物本能,就可能会迷失自己。”

    “她也是世界精神。”

    “就是这么说的,先生。你所到之处,我如影随形。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存在,都是我的分身。”

    还有少许孤绝于世的人们不愿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灵魂。塔弗尼岛东方有个小小的波马村,当地居民知道自己出生在全世界最珍贵的雨林之中;它就像个大磁铁,吸引着爱好大自然的人,以及制作天堂电影的人来到这里,例如重回蓝色珊瑚礁。因此当外界有人愿意付出一大笔钱,要村民出卖他们外围的森林供伐木之用,便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因为金钱并非波马村——或是斐济——最丰富的资产。不过最后他们决定禁止伐木,却很有弹性地将这一片蓊郁的森林变为天然公园,让贫穷的村庄得有收入——这种收入会比清除整片森林、将它变为现金要长久得多。今天有一万两千五百英亩的保护林被开发出来,迎接不远千里而来的生态观光客。村民自己沿路植花种树,并在险峻的地方筑起围墙,并提供卫生设备,以及野餐与露营所需的设施。他们树立的典范流传开来,岛上其他地区也有几个类似的计划在筹备当中。

    这一回我穿过村庄,横过赏心悦目的波马河,轻松地付了五块斐元作为入场费用,以造访这保护中的天堂。我在一个小木屋里得到许多资讯,以帮助我走过五哩修好的道路,同时我买了一包饼干和一瓶水。我向他们保证,我知道任何方式的用火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我沿着波马河往上前进,步行大约半哩路。我走的小路上花木繁芜,除了成排的棕榈树与花朵盛放的灌木之外,别无障碍物。这就是我所谓的文化造景,薇拉。你应该来的!

    不久我便听见第一道小瀑布的流水声。我听说这里有道六十五呎长的直立瀑布,并凿出一洼巨型泡沫浴池。还听说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因此我放弃了泳衣,决定如果单独一人,便裸身跃入那座天然游泳池中,否则,便继续上行半个小时,当地有条长达一百七十呎的瀑布,只不过它的水潭没这么大。

    我一见那瀑布,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迎接着我,接着便望见安娜与荷西在潭中。不知道是单纯地惊讶于我撞见的人,或者是因为无法独处而稍感失望。都是一样的,眼前是一道意外的屏障,再度见到他们无疑是件愉快的事,但我却得面对一个事实,他们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都在裸游。他们再度让我想到亚当与夏娃,上帝第一个创造的男人与女人,那太古时期提供满足感的细胞基质——至少在苹果悲剧发生及继之而来的放逐之前。不过放逐事件要到下一章才会出现,因为此刻他们还在天然浴池里冲凉。我转身离去之前,留意到安娜的肚子上有个大型的胎记。

    我始终假装自己听不懂安娜与荷西在说些什么,但我还没堕落到去刺探他们裸露的隐私。这种下流的行为只能留给上帝去做——他是偷窥狂的最完美原型。问题是,如果不出现,便无法前进到下一道瀑布,因为除了官道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通路,而那条路就直直穿过水潭。因此我必须折返。

    然而,我并未转身离去,因为正在此刻,我听见荷西对他的裸体伴侣说了什么话,虽然我没有完全听明白,往后有一天却听见它完整的重述:

    “小丑从自由的梦境醒来,只剩了皮包骨。他急着摘下前一夜的莓果,以免白日将它们催得过熟。倘使失去,机会不再。若非此刻,即是没有。小丑明白,他从来不会醒在同一张床上。”

    或许,我想,如果我留在道上,不前进,也不后退,或许我会听见安娜吐露心声。她说:

    “当小精灵从睡眠的秘密中获得释放,在全新的一天完整成型,他们在想些什么?统计数字怎么说?这是小丑在问。每当小小的奇迹出现,他便露出同样惊异的表情。他总是破绽百出,正如他耍的小把戏。就这样,他庆祝创世的黎明。就这样,他迎接今日的破晓。”

    我经常在想这个“小丑”究竟是何许人也,现在我终于得到某种解释,荷西说:

    “小丑在小精灵之间游移,外表伪装成灵长类。他俯视两只陌生的手,摸摸自己不认识的脸颊,抓抓眉毛,知道里面藏有自我的谜题阴魂不散,藏着灵魂的原生质,知觉的果冻。他无法接近事物的精髓。他模糊感到这必定是颗移植而来的大脑。因此他不再是自己。”

    或是个生化天使,我想,是永恒的代表,对肉体国度思想丰富的生命如此好奇,以至于在傲慢之中,忘了安排自己的退路。灵长类最好小心,别想装上蜡制的翅膀,遽下判断,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天使一样飞往天堂。反方向的做法也同样愚蠢。天使若是要相信自己可以分享灵长类的一切,而不放弃自己天使的地位,结果是同样不智的。天使失去的永远多于灵长类,只是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失去的都是一样:他们自己。不同之处在于,天使向来视自己的永恒生命为理所当然。

    也许我假设安娜与荷西已经发现我的到来,因此开始展示他们那小篮子里的哲学碎片。真是如此,此时撤退便显得傻得可以。不过无论我心中是否如此盘算着,我只记得自己出现在道上,一手遮住一只眼睛,并提醒自己,我自然未曾听见只字片语。

    “有位置让陌生人容身吗?”我问“我付了五块钱买到通往天堂的签证。”

    他们笑了,动身离开水潭,我站在原地,双手欲盖弥彰地遮住眼睛。虽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有几只手指曾经张开小小的缝隙,却正好在他们穿上一条黑色长裤与一件红色夏装之前,瞥见他们裸露的身体。

    我见到安娜乔装成夏娃时,突然得到启示。她的头是我唯一见过的部分。夏娃的身体和它完全不同——虽然它对她而言,也是剪裁合度的,毫无疑问。不过要将一个人的头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根本不可能吗?我从来没听过有脑袋移植这回事。

    他们穿妥衣裳,我们坐在树荫下的凳子上,吃着饼干,拼命比赛极力赞美这里的天然保留区,还有波马的居民,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客人。安娜又开始用她的照相机四处拍了起来,我也得和他们一起照几张相。她走到他处照相时,荷西开始找我大脑的麻烦,谈起各种演化的学说。以一个门外汉来说,他的知识极为渊博,我在前一晚便已留意到这点。他会用上像种系渐进说和进化中断平衡说这样的字眼,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安排了一位司机在接待屋里等着,我们一致同意,现在天堂轮到我独自享用。浸泡片时之后,我便启程寻访其他瀑布。

    几个小时之后,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中,我和安娜与荷西再度狭路相逢。安娜还是继续拍她的照片。我特别提到这个现象,是因为照片似乎属于仪式的一部分,大约是个神秘的判决,如排球般地从一人传至另一人身上。

    我独立于树丛之间,却陡然听见熟悉的声响。我发觉自己竟来到安娜与荷西的茅屋之外,并意识到他们必定是坐在阳台上。他们不太可能看见我,我确定自己是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是我与他们的距离,正如昨日我在自己的阳台上,而他们在棕榈丛中一般。我正打算走开,却听见他们活泼的箴言如小瀑布般倾泻而出。

    是荷西开头朗诵。

    “当天堂里的成排座椅上,只剩了冰与火,又有谁能够观赏宇宙的烟火施放?谁会想到,当第一只英勇的两栖类爬上岸边,它不只是爬上海岸的一小步,还是长足的跳跃,直到灵长类得以见到自己光荣演化的万花筒,起自最初那完全相同的一条路?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或是我们应该先说这个。”安娜说“有人竖起耳朵,张大眼睛:从火舌上端,从史前的浓汤,穿过洞穴,往上,往上到了水平面的大草原。”

    “我没问题。可是我们是不是应该称之为‘史前如铅厚重的汤’呢?”

    “为什么?汤怎么可能像铅一样呢?”

    “这只是一种隐喻,就是很浓的意思。有一天竟有活着的生物爬上陆地,这种几率太低了。”

    “这不会破坏它的韵律吗?”

    “正好相反:‘史前如铅厚重的汤’”

    “好吧,我们再看。”

    现在轮到荷西。显然他在决定之前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念出来了:

    “幻化万千的景致如迷雾升起,穿越云霭,划破迷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锁紧双眉,心知在这灵长类的前额后方,游动着柔软的脑浆,演化的自动领航员,是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于心灵与实物之间。”

    这一回安娜不假思索便可回答,它早已键入仪式的演出之中。

    “突破点在于四肢动物的大脑半球。这是物种宣布最新斩获之处。在温暖的脊椎动物的神经细胞之中,第一瓶香槟的木塞飞起。后现代的灵长类终得远眺全景。请别害怕:宇宙正以广角镜头观看自己。”

    短短的暂停,我以为仪式就此结束,尤其是听到酒瓶开启的声音。但是荷西说:

    “灵长类蓦然回首,在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见到远亲谜样的尾巴。而今秘密之旅即将结束,当他终于醒悟,长长的旅途已至终点。你能做的,只是击节赞赏,运用物种为后代储存下来的四肢。”

    “‘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安娜重复说道“这会不会太沉重了?”

    “但是看进宇宙也就等于回头检视它的历史。”

    “我们可以再回头来考虑这个。那么,我们可以接这个:‘从鱼、爬虫和小小糖般甜蜜的地鼠身上,潇洒的灵长类承继一双迷人的眼眸,拥有长远的视野。肉鳍鱼遥远的后代研究着如何穿越时空,飞向银河,心知自己的视觉花上几十亿年才臻至完美。水晶体由大分子琢磨润色。目光由高蛋白与氨基酸聚焦。’”

    又轮到荷西:

    “眼球上,创造与反思有所冲突。双向见识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转门,创造的灵在自己身上遇见被创造的灵。搜寻宇宙的眼,是宇宙自身的眼。”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静默。然后他说:“梅花还是方块?”

    “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

    装满了两杯,我站了一会儿。当诗句不再,我尽可能安静地撤离。

    我惊愕不已,不过同时也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因为很明显,这些奇怪的格言是安娜与荷西在他们的阳台上拼凑起来的。他们的脸皮还很厚,因为我听见的那长篇大论显然有问题,我可以毫不迟疑地称之为智慧偷窃癖,遑论贱役我的心理。安娜与荷西的箴言开始近似于我自己对演化的看法,这项事实不太可能是巧合——不是在昨天的谈话之后,或是在我和荷西几个小时之前的简短交谈。自从我们的首次相遇,他们便在交叉检验我,基本上是在嘲笑我的每一个想法。

    然而,还是有几个问题。“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方块,当然,薇拉,不是梅花,也绝不是黑桃。但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和纸牌又有什么关系?“小丑”和“小精灵”又是谁?

    我也无法确定,这个下午的讨论会,或许不是刻意安排的定期演出,给任何一个在椰子树丛间鬼鬼祟祟的孤独行脚看。例如,说不定在我抵达他们的阳台背后几分钟之前,他们便预见我将抵达现场。然后是安娜。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安娜!

    我决定要采取行动。首先回到我的茅屋,取出纸笔,坐在床边。我写下:“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我大声念出来,突然有个出自帷幔的声音回道:

    “我喜欢你写的‘残疾的蜥蜴’。”高登说。

    “为什么?”

    “这多少强调我们才是货真价实的。”

    “胡说!你也一样是条着魔的鱼。”

    “但我并没有残疾。我没有多出来一条脑回。我的神经系统正好够用,不多也不少。”

    “好,那么我就要写‘直立的蜥蜴’。”

    “我想你应该要坚持用‘残疾’,不只因为那些大脑里多余的脑回,也因为语言里的韵律。更别提它有多么贴切。”

    “我还有另一个句子,”我说。我边写边念: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我抬头望着。

    “浪漫而毫无意义,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我才没问你。”

    “假使没有永恒怎么办?”

    “就是这点让我生气。也觉得悲哀。我是个悲戚的灵长类。”

    “可是你假设有个天堂,天使可以转世,只是有一天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我可以把这一句放进来吗?‘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当然不行。除了这个世界之外,不太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只有这个能够开展时空。”

    “我知道!”我几乎要尖叫起来。“正是如此你才这么说的。但是我的明喻里有个含蓄的‘如果’,你瞧。我就像个抑郁寡欢的天使——而且唯其真有天使存在。你得想象有个苦闷的天使,失足落入血肉的穷途,猛然觉悟自己做了很不吉利而且逃遁无门的事,因为他找不到回归天堂的路。你看不出来这对一个天使来说,有多么的要命吗?他假设,在造物的自然秩序之中,他的存在没有终点。他总是在那里,而且在神谕之下,事实就是如此,世界没有完了的一天。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缺陷,一个错误——就像伊甸园的苹果造成了缺陷——现在天使终于明白,他的地位已经受到严重贬抑,因为,在一次的心脏病突发之下,他就被贬为一个生化天使,也就是,人,同时也是以蛋白质为基础的凡人机器,比较像是鱼或青蛙。他站在镜前,突然醒悟,为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自己的价值不过和一只壁虎一样。”

    “我说过了,我们从来不会抱怨自己的存在地位。”

    “但是我会!”

    “因为你的脑回太多了。”

    “是的,是的。天使就没有。或许他在作为一个人类时,所拥有的理解能力,正好足够容纳有关宇宙的一些概念,只是他和人类截然不同,他永远存在。就是这里不一样,就是这里。从这个观点来看,天使拥有的理解恰到好处,是按照自己的宇宙地位量身定做的。就个人来说,如果我只是要飞到这里来度个假,我实在知道得太多。”

    “你刚承认自己也不相信天使的存在,因此我实在看不出来有讨论天使理解能力的必要。”

    我不予理会。

    “我属于蝾螈家族,”我继续下去“这和我在这里这么短暂的时间是互相违背的,而我却有多余的脑回。因此我在讨论的不是知识问题,而是一种情绪化的问题,遑论是个道德问题。面对着这么短暂的生命,我却有太多必须留下来,想到这点就觉得气愤而悲哀。实在太不公平。”

    “或许你该好好利用自己分配到的时间做点别的事情,而不光是在那儿悲叹人生苦短?”

    “想象你自己走上一趟孤独的旅程。”我说“突然间,你应某些好人之邀,到了他们家里,不过只能作短暂的停留。同时,你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屋子,甚至到那个国家或城镇。”

    “嗯,你还是可以坐下来,愉快地聊聊天。”

    “当然。但我没有必要去知道这个房子的一切。我不用去知道所有的勺子和锅子在哪里,花园的大剪刀和床单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必要知道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功课如何,或是去年爸妈银婚纪念日的时候,请客人吃了什么。四处走走是不坏,我也不是说这样的热络好客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介绍过屋子里的一切,从天花板到阁楼,还解释说你不过是来喝杯咖啡,那就太离谱了。”

    “就像那两三条脑回。”

    我没让它把话岔开。

    “如果要待上几个月,那就大有不同,因为无疑他们是值得认识的好人。如果不是,我大概也不会去拜访他们,即使我并不明白,他们将尽情利用我的到访,去充实他们已然完美的生活。房屋也很完美,有地板下的暖气和全新的按摩浴缸。我得去赶飞机,我要到地球的另一边去。我坐立难安,因为我不久就得离开,计程车随时会到,而我将不再回来你真的无法了解我在说些什么吗?”

    “我终于开始知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太多?正是如此,这是我一路在说的。我的基因里,几乎有九十九个百分点和黑猩猩一样——我们的长寿程度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但我认为你并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一切有多少,然而我却明白自己必须舍弃这一切。例如,我可以说得出来,外太空有多么无垠,以及它如何分开成各个星系与星团,涡状星云与个别星星,有些是健康的星球,另有些则是发生热病的红色巨星,有白矮星和中子星,行星与小行星。我懂得太阳与月亮的一切,地球上生命的演化,通晓法老王和中国的朝代,世界上的国家和它们的人民,更别提我正在研究的植物与动物,运河与湖泊,河流与山径。我可以不须片刻停顿地告诉你几百个城市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几乎全世界的所有国家,我还知道每个国家的大概人口数。我深通不同文化的历史背景,他们的宗教和神话,还可以大略掌握他们语言的历史,尤其是在语源学上的关系,特别是印欧语系,但我也可以说一长串的阿拉伯话,还有中文和日文,遑论所有脑袋里的地形和人名。此外,我还有好几百个旧识,光是我自己那个小小的国家,我就可以在帽子落地的时间内,给你几千个我多少知道一点生平事迹的人名——对某些人的事略更是能够如数家珍。而我也没有必要将自己限制为挪威人,我们越来越像个地球村,不久村庄的幅员便将涵盖整个银河系。就另一个层次来说,有许多我真心喜欢的人,当然不只是喜欢的人,还有土地,想想那许多我了若指掌的所在,还有那些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可以分辨是否有人去砍倒了一棵树或是移动过一块石头。还有书,尤其是那么多教我认识生物圈和外太空的书,还有文学作品,透过它们,我见识到许多书中人物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对我更是别具意义。然后我没有音乐是活不下去的,我很不挑剔,从民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从荀伯克到潘德瑞基,但我必须承认,我特别偏好浪漫音乐。别忘了,这个也可以在巴哈和葛路克的音乐里找到,更何况阿尔比诺尼。但是浪漫音乐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连柏拉图都提出警告,因为他相信悲伤会使人变得虚弱,尤其当你听到普契尼和马勒的音乐时,你就可以马上领悟到我想说的是什么,生命太过短暂,而人类被塑造的方式,表示他们将必须留下太多在身后。如果你听过马勒在大地之歌中的“告别”一节,你就可以体会我的感觉。希望你能够了解,我在谈的就是再见这一回事,真正的必须离去,别离的地点就在我储存一切的器官,而我却必须向这一切道别。”

    我走向行李袋,将它打开取出琴酒瓶,凑到嘴边。这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我只会喝一小口,而且晚餐时候也快到了。

    “你已经要开始了吗?”它说。

    “开始?我觉得你的用语实在带着太多偏见。我喝一小口,因为我口渴,换句话说就是为了止渴,而你却说我在开始什么东西。”

    “我只是担心这种喝酒的方式会让你的生命更加短暂,让你屋漏偏逢连夜雨。”

    “有可能,我也可以看到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我在谈的并不是变老,而是永恒的问题,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根本无关紧要。”

    “我很幸运不用去担心永恒的问题。”

    “哼,我才不是这样!”我说。我抓起写好的笔记,冲出门外,将门重重关上。

    我径直走向安娜与荷西的茅屋,只是我愈是接近,步伐愈是缓慢,那么当我经过他们的阳台时,如果带点运气,就可以显得毫不经意。我将纸折起来,塞在我后面的口袋里。

    “来一杯白酒吗?”安娜大声喊叫。

    “好啊,谢了。”

    她从里面拿出椅子和杯子,待我们坐下注满酒杯,我假装自己在凝视着外头的棕榈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像在消化一句古老的箴言:

    “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你可以听见钉子落地的声音,阳台上寂然无声吓倒了我。我相信安娜与荷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是两人不发一语,直到安娜问我感觉酒的味道如何。

    我原以为他们会有某种反应,因为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在听完他们过去几天的口头奇想剧之后,所作出的一种反应而已。但我们只是在原地坐了一刻,讨论斐济和几个其他比较普遍的主题。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很担心,理论上,我所听见的安娜与荷西间的对话,就像我和高登的沟通方式一样。但是果真如此,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为何安娜与荷西对我谈到的着魔的鱼和悲戚的灵长类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角色已经突然完全互换。

    或者他们觉得自己成为遭到偷听刺探的被害者,因为他们从来没打算让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句话?一对恋人在一道热带瀑布下裸泳,两人的互诉衷曲或许并不打算让第三者听到,当然也不能保证对听到的人有所反应。此外,他们受到激励而用比较诗歌的方式去对待我们所讨论的主题,我也不应该因此而觉得受到侮辱。

    我得确定才行。我谢过他们的酒,一粒椰子从树上落下,我再度自言自语——大声到保证他们会听到: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再一次,绝然的静默,我感觉阳台上传来一阵尴尬的气氛。我没得到一点点反应,薇拉,连非口语的反应都没有。而且我应该附带一句,自从那天下午之后,便不再有下文。我在场的时刻,安娜与荷西不再有任何文句的往来。某样事物已然死去,无可挽回地死去,宛如失去天堂钥匙的天使。

    我们一道走出棕榈丛。安娜带着她的相机,又开始按起快门。我也得帮他们照相,例如,站在椰子树下,树旁立着注意椰子掉落的警告标志。

    除了郁闷的天使之外,人头和掉落的椰子都让我想到,要在网站上调出照片,伪造熟人的裸体照片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安娜的照片。我可以完全确定,确定到我得自问,为何我会对一件自己根本记不起来的事情如此言之凿凿。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玛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奇书网只为原作者乔斯坦·贾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乔斯坦·贾德并收藏玛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