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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红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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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在离开学校的最初的日子里,杜小康除了带父亲治病,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在红门里呆着。

    红门几乎整天关闭着。没有人再来敲红门了。那个曾在红门里揭露杜家杂货铺掺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杂货铺垮台,将家中积蓄拿出,又从亲戚朋友处筹了一笔款,在油麻地新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就在桥头上,位置显然比“大红门”还要好。晚上,人们也不再到杜家来听说古了。杜家现在也费不起这个灯油钱。

    红门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里也没有太多的声响,只是偶然有一串脚步声,或几句平淡的问答声。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总是坐在门槛上,听着红门外的动静。当他久久地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后,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阳光照着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树,枝叶就将影子投在了院地上,无风时,那枝叶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风,就把影子摇乱了,乱得晃人眼睛。风掠过枝头,总是那番单调的沙沙声。这沙沙声仿佛已经响了千年了。枝头上偶然落上几只鸟,叫两声就不叫了,因为安静,就立在枝头上打磕睡。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太安静,就惊醒来,一身羽毛收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然后战战兢兢地叫了几声,受不了这番安静,朝远处飞去了。

    杜小康说不清楚是困,还是不困。但杜小康懒得动,就双脚蹬着门框的一侧,身子斜倚在另一侧,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双眼。

    到了晚上,村巷里似乎反而热闹一些。呼鸡唤狗声,叫喊孩子归家声,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饭后,脚步声就会多得纷乱。人们在串门,在往某一个地方集中。孩子们照例又要分成两拨,进行“殊死”的巷战。一时,巷子里人喊马叫、杀声震天,仿佛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气了。以往总要扮演总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时就像被革了职或被冷落一旁的将军那样,在不能威风疆场时,心中满是哀伤与悲凉。他站在红门下听着那些急促的脚步声、雨点一样的棍棒相击声和惨烈的喊叫声,真想冲出门去,站在断壁或草垛上指挥他的军队作战,甚至希望在战斗中挂彩,然后威武地在他的军队前面走过。他在大红门的背后假想着,重温着大红门昨天时的感觉。可是他终于没有冲出门去。因为,他已不可能称王称霸了。现在,他如果想加入这场游戏,也只能充当一个小“炮灰”在游戏中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原来居然并不是随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门外的游戏中,只有桑桑那样的孩子,才能充当总司令之类趾高气昂的角色*,就离开了大红门,又坐回到了门槛上,然后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树的另一番树影

    等村巷里最后一个孩子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红门。那时,村巷里,只有一巷满满的月光。他独自从地上捡了一根刚才孩子们遗落的木棍,随便砍了几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后返回红门里。

    这样过了些日子,杜小康终于走出了红门,并且在大部分时间里将自己暴露在外面。他东走西走。他要让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见他。他像往常一样,穿着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干净的衣服,并且不免夸张地表现着他的快乐。

    但在白天,他并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为,不上学的孩子并不太多。他在村巷转,在打麦场上转,在田野上转,总不能遇到足够多的孩子。

    这时,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亲杜雍和仍然瘫痪,然后,他撑一只木船离开油麻地,去给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并且已能扶着墙走路了。照理说,他还需治疗,但杜家实在已经山穷水尽,他不能再继续借钱治病了。

    杜小康还从未领略过如此深切的孤独。

    但杜小康毕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怜悯自己,更不能让其它人来怜悯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当他听到对岸的读书声、吵闹声,感觉到大家在他退学之后,一切都如往常,并不当一回事儿之后,他开始在河边大声唱歌。他把在文艺宣传队学的那些歌,一个一个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对岸的孩子们没有听见,他爬到了岸边的一棵大树上。这棵大树有几根粗粗的横枝,几乎横到河心。他坐在横枝上,一下子与教室拉近了,就仿佛站到了教室的后窗下。他演过机智的侦察英雄,演过英武过人的连长。他依然记着桑乔在排练节目时的话:“想着自己是个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走步时,要大步流星,头要高高地昂着,望着天空,天空有云,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个能够腾云驾雾的人。谁能和你比呀,你是个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没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觉得自己忽然地比别人高大,高大许多,而别人在你眼里呢,明明是个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变得渺小了。你要这么看人,这么看,就仿佛你站在台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台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个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个一般的人,你还不觉得骄傲吗?还能不激动吗?人一激动,就会鼻头酸溜溜的,眼睛就红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见人影了”他就这样唱下去,唱到高潮时,他就会站在横枝上,用一只手扶住在头顶上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让自己都感动了。

    秃鹤说:“杜小康在唱戏。”

    大家都听见了,不听老师讲课了,就听杜小康唱。

    “杜小康还那么快活。”

    孩子们就在心里佩服起杜小康来。

    老师也不讲课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却没完没了。老师就推开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么呢?”

    杜小康很尴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横枝上好呢还是回到岸上去好。后来,他就坐在横枝上,将身子靠在另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横枝上,作出一副舒适而闲散的样子。“我要晒太阳。”双腿垂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着河水。

    河水在树枝下涂涂流淌着。一根柔软的细枝垂到了水里,几条身体秀长柔韧的小鱼,一会用嘴去吮那根枝条,一会又一个一个首尾相衔地绕着那根枝条转着圈儿。偶然来了一阵风,那几条小鱼一惊,一忽闪不见了。但过不一会,又悠悠地游到了水面上。

    中午放学了。

    不少孩子站到了河边上,望着杜小康,觉得他真是很舒服,心里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学就好了。

    放了学的桑桑弄船到河心钓鱼去,随风将小船漂到了那棵大树下。

    自从杜小康不上学以后,桑桑和他倒忽然地变得不像从前那么隔阂了。桑桑总记住那天杜小康带他父亲看病去,撑着小船从他眼着经过的情景。桑桑永远是一个善良的孩子。那一刻,过去的事情立即烟消云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边上久久地望着他时,也忽然地觉得,他最好的一个同学,其实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桑桑伸手抓住树枝,不让船再随风漂去了。

    “我晒太阳。”他睁开眼睛“不上学真好。”

    桑桑从来就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孩子,他竟然觉得杜小康说的,是一句他心里总想说的话。

    “读书真没有意思,总是上课、上课、上课,总是做作业、做作业、做作业,总是考试、考试、考试,考不好,回家还得挨打。现在,我不上学了。我整天玩,怎么玩也玩不够。昨天,我去后面塘里抓鱼了,我抓了一条三斤重的黑鱼。抓不住它,劲太大了。我用整个身子压住它,才把它压住了。等它没有力气了,才起来抓住它”

    桑桑羡慕起杜小康来。他将船绳拴在树枝上,双手抓住树枝,身子一收缩,就翻到了树枝上,也坐在树枝上晒起太阳来。

    一在离开学校的最初的日子里,杜小康除了带父亲治病,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在红门里呆着。

    红门几乎整天关闭着。没有人再来敲红门了。那个曾在红门里揭露杜家杂货铺掺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杂货铺垮台,将家中积蓄拿出,又从亲戚朋友处筹了一笔款,在油麻地新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就在桥头上,位置显然比“大红门”还要好。晚上,人们也不再到杜家来听说古了。杜家现在也费不起这个灯油钱。

    红门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里也没有太多的声响,只是偶然有一串脚步声,或几句平淡的问答声。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总是坐在门槛上,听着红门外的动静。当他久久地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后,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阳光照着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树,枝叶就将影子投在了院地上,无风时,那枝叶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风,就把影子摇乱了,乱得晃人眼睛。风掠过枝头,总是那番单调的沙沙声。这沙沙声仿佛已经响了千年了。枝头上偶然落上几只鸟,叫两声就不叫了,因为安静,就立在枝头上打磕睡。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太安静,就惊醒来,一身羽毛收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然后战战兢兢地叫了几声,受不了这番安静,朝远处飞去了。

    杜小康说不清楚是困,还是不困。但杜小康懒得动,就双脚蹬着门框的一侧,身子斜倚在另一侧,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双眼。

    到了晚上,村巷里似乎反而热闹一些。呼鸡唤狗声,叫喊孩子归家声,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饭后,脚步声就会多得纷乱。人们在串门,在往某一个地方集中。孩子们照例又要分成两拨,进行“殊死”的巷战。一时,巷子里人喊马叫、杀声震天,仿佛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气了。以往总要扮演总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时就像被革了职或被冷落一旁的将军那样,在不能威风疆场时,心中满是哀伤与悲凉。他站在红门下听着那些急促的脚步声、雨点一样的棍棒相击声和惨烈的喊叫声,真想冲出门去,站在断壁或草垛上指挥他的军队作战,甚至希望在战斗中挂彩,然后威武地在他的军队前面走过。他在大红门的背后假想着,重温着大红门昨天时的感觉。可是他终于没有冲出门去。因为,他已不可能称王称霸了。现在,他如果想加入这场游戏,也只能充当一个小“炮灰”在游戏中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原来居然并不是随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门外的游戏中,只有桑桑那样的孩子,才能充当总司令之类趾高气昂的角色*,就离开了大红门,又坐回到了门槛上,然后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树的另一番树影

    等村巷里最后一个孩子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红门。那时,村巷里,只有一巷满满的月光。他独自从地上捡了一根刚才孩子们遗落的木棍,随便砍了几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后返回红门里。

    这样过了些日子,杜小康终于走出了红门,并且在大部分时间里将自己暴露在外面。他东走西走。他要让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见他。他像往常一样,穿着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干净的衣服,并且不免夸张地表现着他的快乐。

    但在白天,他并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为,不上学的孩子并不太多。他在村巷转,在打麦场上转,在田野上转,总不能遇到足够多的孩子。

    这时,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亲杜雍和仍然瘫痪,然后,他撑一只木船离开油麻地,去给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并且已能扶着墙走路了。照理说,他还需治疗,但杜家实在已经山穷水尽,他不能再继续借钱治病了。

    杜小康还从未领略过如此深切的孤独。

    但杜小康毕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怜悯自己,更不能让其它人来怜悯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当他听到对岸的读书声、吵闹声,感觉到大家在他退学之后,一切都如往常,并不当一回事儿之后,他开始在河边大声唱歌。他把在文艺宣传队学的那些歌,一个一个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对岸的孩子们没有听见,他爬到了岸边的一棵大树上。这棵大树有几根粗粗的横枝,几乎横到河心。他坐在横枝上,一下子与教室拉近了,就仿佛站到了教室的后窗下。他演过机智的侦察英雄,演过英武过人的连长。他依然记着桑乔在排练节目时的话:“想着自己是个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走步时,要大步流星,头要高高地昂着,望着天空,天空有云,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个能够腾云驾雾的人。谁能和你比呀,你是个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没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觉得自己忽然地比别人高大,高大许多,而别人在你眼里呢,明明是个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变得渺小了。你要这么看人,这么看,就仿佛你站在台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台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个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个一般的人,你还不觉得骄傲吗?还能不激动吗?人一激动,就会鼻头酸溜溜的,眼睛就红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见人影了”他就这样唱下去,唱到高潮时,他就会站在横枝上,用一只手扶住在头顶上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让自己都感动了。

    秃鹤说:“杜小康在唱戏。”

    大家都听见了,不听老师讲课了,就听杜小康唱。

    “杜小康还那么快活。”

    孩子们就在心里佩服起杜小康来。

    老师也不讲课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却没完没了。老师就推开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么呢?”

    杜小康很尴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横枝上好呢还是回到岸上去好。后来,他就坐在横枝上,将身子靠在另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横枝上,作出一副舒适而闲散的样子。“我要晒太阳。”双腿垂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着河水。

    河水在树枝下涂涂流淌着。一根柔软的细枝垂到了水里,几条身体秀长柔韧的小鱼,一会用嘴去吮那根枝条,一会又一个一个首尾相衔地绕着那根枝条转着圈儿。偶然来了一阵风,那几条小鱼一惊,一忽闪不见了。但过不一会,又悠悠地游到了水面上。

    中午放学了。

    不少孩子站到了河边上,望着杜小康,觉得他真是很舒服,心里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学就好了。

    放了学的桑桑弄船到河心钓鱼去,随风将小船漂到了那棵大树下。

    自从杜小康不上学以后,桑桑和他倒忽然地变得不像从前那么隔阂了。桑桑总记住那天杜小康带他父亲看病去,撑着小船从他眼着经过的情景。桑桑永远是一个善良的孩子。那一刻,过去的事情立即烟消云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边上久久地望着他时,也忽然地觉得,他最好的一个同学,其实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桑桑伸手抓住树枝,不让船再随风漂去了。

    “我晒太阳。”他睁开眼睛“不上学真好。”

    桑桑从来就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孩子,他竟然觉得杜小康说的,是一句他心里总想说的话。

    “读书真没有意思,总是上课、上课、上课,总是做作业、做作业、做作业,总是考试、考试、考试,考不好,回家还得挨打。现在,我不上学了。我整天玩,怎么玩也玩不够。昨天,我去后面塘里抓鱼了,我抓了一条三斤重的黑鱼。抓不住它,劲太大了。我用整个身子压住它,才把它压住了。等它没有力气了,才起来抓住它”

    桑桑羡慕起杜小康来。他将船绳拴在树枝上,双手抓住树枝,身子一收缩,就翻到了树枝上,也坐在树枝上晒起太阳来。

    三不久,杜小康就不能将他扮演的形象,再坚持下去了。别人不信,他自己当然更不信。

    杜小康又呆在红门里,不常出来了。出来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精精神神的了。杜小康还没有长到能够长久地扮演一种形象的年纪。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无法坚持太久。他必然会很快要显出他的真相来。

    这天,他终于对母亲说:“我要读书。”

    母亲说;“我们家已不再是从前了。”

    “我们家再开商店嘛!”

    “钱呢?”

    “借嘛。”

    “借?能借的都借了。还欠了那么多钱呢?你没有看见人家天天找上门来要债?再说了,有钱也不能开商店了。”

    “为什么?”

    “已有人家开商店了。路口上,大桥头,好地方。”

    “我不管。我要读书!”

    “读不了。”

    “我就要读嘛。”

    “读不了!”

    “我成绩很好,我是班上第一名。”杜小康哭了。

    母亲也哭了:“哪儿还能让你读书呀?过些日子,你连玩都不能玩了。你也要给家里做事。要还人家债,一屁股债。”

    当杜小康终于彻底清楚他已与学校无缘后,蔫了。油麻地的孩子们再看到杜小康时,他已是一副邋遢样子:衣服扣没有扣上,裤带没有插*进裤鼻儿而聋拉着,鞋子跟拉在脚上,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倒也不总在红门里呆着了,就这个样子,在村子里晃来荡去。见了同学,,他也不躲避,甚至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如果晚上捉迷藏,缺一个人,让他参加,无论是什么角色*,他也不拒绝。他甚至慢慢变得有点讨好他们了。他生怕他们不让他参加。那天,朱小鼓一边走在桥上,一边伸手到书包里取东西,不小心将书包口弄得朝下了,书本全都倒了出来,其中一本掉到了河里。杜小康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桥头上,说:“我来帮你捞。”拿了根竹竿,脱了鞋和长裤,只穿件小裤权,光腿走到水里,给朱小鼓将那本书捞了上来。

    在与他的同学玩耍时,他总是打听学校和他们的学习情况:“学校排戏了吗?”“谁当班长?”“上到第几课了?”“作业多吗?”“班上现在谁成绩最好?”

    有时,他会去找放羊的细马玩。但玩了几次就不玩了。因为他与细马不一样。细马是自己不愿意上学。而且,细马确实也喜欢放羊。而他杜小康不是这样的。他喜欢学校,喜欢读书。他是因为家中突陷无奈而被迫停学的。

    那是一天中午,桑桑一手托着饭碗,走出了院子。他一边吃饭,一边望着天空的鸽子。有两只刚出窝的雏鸽,随着大队鸽子在天空飞了几圈,终于体力不支,未能等到飞回家,就先落在了桑桑他们教室的屋顶上。桑桑就托着饭碗走过去。他要等它们稍作休息之后,将它们轰起,让它们早点飞回家。要不,等下午同学们都上学来了,准会有人要拿石子、砖头去砸它们的。当他穿过竹林,出现在教室后面时,他看到了杜小康。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桑桑问。

    “我家的一只鸭子不见了,怕它游过河来,我来竹林里找找它。”

    岸边停了一只小木船。杜小康没有与桑桑说几句话,匆匆忙忙上了小船,回到对岸去了。

    下午上课时,靠北窗口的一个女生不停地翻她的书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上课的老师问她找什么。她说:“我的课本全丢了。”

    老师问:“其它同学,是不是拿错了?都看一看。”

    结果是谁也没有多出一本课本。

    那个女孩就哭了起来,因为那时候的课本,都是按人数订的,很难多出一套来。她如果没有课本,也就意味着在整个这一学期,就只能与他人合用课本了。而谁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课本与人合用的。

    “先别哭。你回忆一下,你今天上学时,带课本来了吗?”老师问。

    “带了。上午还一直用着呢。”

    老师问邻桌的同学情况是否如此,邻桌的同学都点头说见到了。

    这时,桑桑突然想起他来轰赶鸽子时见到的一个情景:教室的后窗在风里来回摇摆着。

    桑桑的眼前,又出现了神色*慌张的杜小康。

    下了课,桑桑走到教室后面。他看了看窗台。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两只脚印。

    桑桑想将他心里想到的都告诉老师。但桑桑终于没说。桑桑的眼前,总有杜小康吃力而无神地撑着木船的形象。

    杜小康还抱着一份幻想:他要上学。

    他不能把课落下。他要自学。等能上学时,他仍然还是一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

    一个月后,当桑桑到大红门里去找杜小康,在杜小康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女孩的课本时,正被从院子里进来的杜小康看到了。杜小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突然抓住桑桑的手,克制不住地哭起来。桑桑直觉得他的双手冰凉,并在索索颤抖。

    桑桑说:“我不说,我不说”

    杜小康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桑桑走出了红门。

    四当杜雍和终于能行走时,他由祖上承继来的那种对财富的不可遏制的欲望,使他将自己的儿子也卷入了一场梦想。他决心将沉没于深水的财富以及由它带来的优越、自足与尊敬,重新找回来。早在他无奈地躺在病榻上时,他就在心中日夜暗暗筹划了。油麻地最富庶的一户人家,败也不能败在他的手中。大红门是永远的。他拉着拐棍,走了所有的亲戚和所有他认为欠过他人情的人家,恳求他们帮助他度过难关。他要借钱。他发誓,钱若还不上,他拆屋子还。他终于又筹集到了一笔款。春天,他从鸭坊买下了五百只小鸭。他曾在年轻时放过鸭。他有的是养鸭的经验。他要把这些鸭子好好养大,到了秋天,它们就能下蛋了。

    当杜雍和对杜小康说“以后,你和我一起去放鸭”时,杜小康几乎是哭喊着:“我要读书!”

    一直对独生子宠爱无边的杜雍和,因为这场灾难,变得不像从前了。他脾气变得十分暴烈。他冲着杜小康骂了一句,然后说:“你只能放鸭!”

    当杜小康要跑出门去时,杜雍和一把抓住了他,随即给了他一记耳光。

    杜小康觉得眼前一片黑,摇摇晃晃地站住了。他的母亲立即过来,将他拉到了一边。

    晚上,杜雍和走到儿子身边:“不是我不让你读书,而是拿不出钱来让你读书。家里现在养鸭,就是为了挣钱,挣很多的钱,以后让你安安心心地读书。书,迟读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秋天,鸭子就能生蛋了。生了蛋,卖了钱,我们再买五百只鸭隔个一年两年,家里就会重新有钱的,你就会再去学校读书。要读书,就痛痛快快地读,不要读那个受罪书”

    当小鸭买回家后,杜雍和指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又向儿子细细地描绘着早藏匿在他胸中的未来图景,几乎又把杜小康带入往日的情景里。

    五百只小鸭,在天还略带寒意时,下水了。毛茸茸的小生灵,一惊一乍却又无比欢乐地在碧绿的水面上浮游着。当时,河边的垂柳,已一丝丝,带了小小的绿叶,在风中柔韧地飘动。少许几根,垂到水面,风一吹

    就又从水上飞起,把小鸭们吓得挤成一团,而等它们终于明白了柳枝并无恶意时,就又围拢过去,要用嘴叼住它。

    杜小康非常喜欢。

    油麻地村的人都涌到了河边,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也都涌到了河边上。他们静静地观望着。他们从这群小鸭的身上,从杜雍和的脸上看出了杜家恢复往日风光的决心。眼中半是感动,半是妒意。

    杜雍和在人群里看到了朱一世。他瞥了朱一世一眼,在心中说;我总有一天会将你的那个杂货铺统统买下来的!杜雍和惦记着的,实际上仍是祖上的行当。

    杜小康望着两岸的人群,站在放鸭的小船上。他穿着薄薄的衣服,在河边吹来的凉风中,竟不觉得凉。他的脸上又有了以前的神色*与光彩了。

    夏天,杜小康跟着父亲,赶着那群已经长成一斤多的鸭离开了油麻地一带的水面。船是被加工过的,有船篷,有一只烧饭的泥炉。船上有被子、粮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他们要将鸭子一路放到三百里外的大芦荡去。因为,那边鱼虾多,活食多。鸭子在那里生活,会提前一个月下蛋,并且会生猛地下蛋,甚至会大量地下双黄蛋。那时,就在芦荡围一个鸭栏。鸭蛋就在当地卖掉,到明年春天,再将鸭一路放回油麻地。

    当船离开油麻地时,杜小康看到了因为灾难而在愁苦中有了白发的母亲。他朝母亲摇了摇手,让她回去。

    将要过大桥时,杜小康还看到了似乎早已等候在桥上的桑桑。他仰起头,对桑桑说:“明年春天,我给你带双黄蛋回来!”

    桑桑站在桥上,一直看到杜家父子俩赶着那群鸭,消失在河的尽头。

    五小木船赶着鸭子,不知行驶了多久,当杜小康回头一看,已经不见油麻地时,他居然对父亲说:“我不去放鸭了,我要上岸回家”他站在船上,向后眺望,除了朦朦胧胧的树烟,就什么也没有了。

    杜雍和沉着脸,绝不回头去看一眼。他对杜小康带了哭腔的请求,置之不理,只是不停地撑着船,将鸭子一个劲赶向前方。

    鸭群在船前形成一个倒置的扇面形,奋力向前推进,同时,造成了一个扇面形水流。每只鸭子本身,又有着自己用身体分开的小扇面形水流。它们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织成了似乎很有规律性*的花纹。无论是小扇面形水流,还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船首是一片均匀的、永恒的水声。

    杜雍和现在只是要求它们向前游去,不停顿地游去,不肯给他们一点觅食或嬉闹的可能。仿佛只要稍微慢下一点来,他也会像他的儿子一样突然地对前方感到茫然和恐惧,从而也会打消离开油麻地的主意。

    前行是纯粹的。

    熟悉的树木、村庄、桥梁都在不停地后退,成为杜小康眼中的遥远之物。

    终于已经不可能再有回头的念头了。杜雍和这才将船慢慢停下。

    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偶然行过去一只船,那船上的人已是杜雍和杜小康从未见过的面孔了。

    鸭们不管。它们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它们开始觅食。觅食之后,忽然有了兴致,就朝着这片天空叫上几声。没有其它声音,天地又如此空旷,因此,这叫声既显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奋。

    杜小康已不可能再去想他的油麻地。现在,占据他心灵的全部是前方:还要走多远?前方是什么样子?前方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似乎更能撩逗一个少年的心思。他盘腿坐在船头上,望着一片茫茫的水。

    已是下午三点钟,太阳依然那么地耀眼,晒得杜雍和昏沉沉的。他坐在船尾,抱住双腿,竟然睡着了。小船就在风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漂去。速度缓慢,懒洋洋的。鸭们,对于这样的速度非常喜欢。因为,它们在前行中,一样可以自由地觅食和嬉闹。

    这种似乎失去了主意的漂流,一直维持到夕阳西下,河水被落日的余辉映得一片火红。

    四周只是草滩或凹地,已无一户人家。

    因为还未到达目的地,今天晚上的鸭子不可能有鸭栏。它们只能像主人的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为了安全,木船没有靠到岸边,而是停在河心。杜雍和使劲将竹竿插*入泥里,使它成为拴船绳的固定物。

    黄昏,船舱里的小泥炉,飘起第一缕炊烟,它是这里的唯一的炊烟。它们在晚风里向水面飘去,然后又贴着水面,慢慢飘去。当锅中的饭已经煮熟时,河水因晒了一天太阳,而开始飘起炊烟一样的热气。此时,热气与炊烟,就再也无法分得清楚了。

    月亮从河的东头飘上空中时,杜雍和父子俩已经开始吃饭。

    在无依无靠的船上吃饭,且又是在千古不变的月光下,杜小康端着饭碗,心里总觉得寂寞。他往嘴里拨着饭,但并不清楚这饭的滋味。

    杜雍和吃得也很慢。吃一阵,还会停一阵。他总是抬头望着东方他们的船离开的那一片天空—月亮正挂在那片天空上。他可能在想像着月光下的油麻地在此时此刻的情景。

    鸭们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们才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游者了。它们将主人的船团团围住,唯恐自己与这只唯一的使它们感到还有依托的小船分开。它们把嘴插*在翅膀里,一副睡觉绝不让主人操心的样子。有时,它们会将头从翅膀里拔出,看一眼船上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还在船上,才又将头重新放回翅膀里。

    长长的竹篙,把一条直而细长的影子投照在河面上,微风一吹,它们又孤独而优美地弯曲在水面上。

    杜小康和父亲之间,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对话:“饱了吗?”“饱了。”“你饱了吗?”“我饱了。”“就在河里洗碗?”“就在河里洗碗。”“困吗?”“不困。”

    父子俩都不想很快地去睡觉。

    杜小康想听到声音,牛叫或者狗吠。然而,这不可能。

    等杜小康终于有了倦意,躺到船舱里的席子上时,竹篙的影子只剩下几尺长了—月亮已快升到头顶上了。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

    有时,也会路过一个村庄,但,无论是杜雍和还是杜小康,都没有特别强烈的靠岸的欲望。因为,村庄是陌生的。它们与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河流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他们索性*只是站在船上,望一望那个村庄,依然去赶他们的路。

    不时地,遇到一只船,船上人的口音,已很异样了。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才是真正的芦荡。是杜小康从未见过的芦荡。到达这里时,已是傍晚。当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芦苇如绿色*的浪潮直涌到天边时,他害怕了——这是他出门以来第一回真正地感到害怕。芦荡如万重大山围住了小船。杜小康有一种永远逃不走了的感觉。他望着父亲,眼中露出了一个孩子的胆怯。

    父亲显然也是有所慌张的。但他在儿子面前,必须显得镇静。他告诉杜小康,芦苇丛里有芦雁的窝,明天,他可以去捡芦雁的蛋;有兔子,这里的兔子,毛色*与芦苇相似,即使它就在你眼前蹲着,你也未必能一眼发现它;

    吃完饭,杜小康才稍稍从恐慌中安静下来。

    这里的气味,倒是很好闻的。万顷芦苇,且又是在夏季青森森一片时,空气里满是清香。芦苇丛中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香草,一缕一缕地掺杂在芦叶的清香里,使杜小康不时地去用劲嗅着。

    水边的芦叶里,飞着无数萤火虫。有时,它们几十只几百只地聚集在一起时,居然能把水面照亮,使杜小康能看见一只水鸟正浮在水面上。

    但,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驱除杜小康的恐慌。夜里睡觉时,他紧紧地挨着父亲,并且迟迟不能入睡。

    第二天,父子俩登上芦苇滩,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用镰刀割倒一大片芦苇,然后将它们扎成把。忙了整整一天,给鸭们围了一个鸭栏,也为他们自己搭了一个小窝棚。从此,他们将以这里为家,在这一带芦荡放鸭,直到明年春天。

    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父子俩也一天一天地感觉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它就是孤独。

    与这种孤独相比,杜小康退学后将自己关在红门里面产生的那点孤独,简直就算不得是孤独了。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杜小康只能与父亲说说话。奇怪的是,他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对话,他们几乎不知道再说些其它什么话,而且,原先看来是必要的对话,现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语被大量地省略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

    杜小康开始想家,并且日甚一日地变得迫切,直至夜里做梦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将父亲惊醒。

    “我要回家”

    杜雍和不再乱发脾气。他觉得自己将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就拉进他这样一个计划里,未免有点残酷了。他觉得对不住儿子。但他现在除了用大手去安抚儿子的头,也别无它法。他对杜小康说:“明年春天之前就回家,柳树还没有发芽时就回家”他甚至向儿子保证“我要让你读书,无忧无虑的地读书”

    后来,父子俩都在心里清楚了这一点:他们已根本不可能回避孤独了。这样反而好了。时间一久,再面对天空一片浮云,再面对这浩浩荡荡的芦苇,再面对这一缕炊烟,就不再忽然地恐慌起来。

    他们还各自创造和共同创造了许多消解孤独的办法:父子俩一起出发走进芦苇丛里,看谁捡的雁蛋多;他们用芦苇扎成把,然后堆成高高的芦苇塔,爬上去,居然看到好几个散落在芦苇丛里的人家和村落;杜小康用芦苇编了几十只小笼子,又捉了几十只只有这里的芦苇丛里才有的那种身材优美的纺纱娘放入笼中,使寂静的夜晚,能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

    鸭子在这里长得飞快。很快就有了成年鸭子的样子。当它们全部浮在水面上时,居然已经是一大片了。

    杜小康注定了要在这里接受磨难。而磨难他的,正是这些由他和父亲精心照料而长得如此肥硕的鸭子。

    那天,是他们离家以来所遇到的一个最恶劣的天气。一早上,天就阴*沉下来。天黑,河水也黑,芦苇成了一片黑海。杜小康甚至觉得风也是黑的。临近中午时,雷声已如万辆战车从天边滚动过来,过不一会,暴风雨就歇斯底里地开始了,顿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纪已到了末日。四下里,一片呼呼的风声和千万支芦苇被风撅断的咔嚓声。

    鸭栏忽然被风吹开了,等父子俩一起扑上去,企图修复它时,一阵旋风,几乎将鸭栏卷到了天上。杜雍和大叫了一声“我的鸭子”几乎晕倒在地上。因为,他看到,鸭群被分成了无数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杜小康忘记了父亲,朝一股鸭子追去。这股鸭子大概有六七十只。它们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仓皇逃窜着。他紧紧地跟随着它们。他不停地用手拨着眼前的芦苇。即使这样,脸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芦苇叶割破了。他感到脚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去察看一下。他知道,这是头年的芦苇旧茬儿戳破了他的脚。他一边追,一边呼唤着他的鸭子。然而这群平时很温顺的小东西,今天却都疯了一样,只顾没头没脑地乱窜。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群鸭重新又赶回到原先的地方。

    这群鸭似乎还记得这儿曾是它们的家,就站在那儿,惶惶不安地叫唤。

    杜小康喊着父亲,但却没有父亲的回答。父亲去追另一股鸭了。他只好一个人去扶已倒下的鸭栏。他在扶鸭栏的同时,嘴里不住地对那些鸭子说:“好乖乖,马上就好了,你们马上就有家了”

    父亲也赶着一股鸭回来了。两股鸭立即会合到一起,大声叫着,仿佛是两支队伍会合一般。

    杜小康和父亲一道扶起鸭栏,将已找回来的鸭赶进栏里后,又赶紧去找那些不知去向的鸭——大部分鸭还没有被赶回来。

    到暴风雨将歇时,依然还有十几只鸭没被找回来杜雍和望着儿子一脸的伤痕和乌得发紫的双唇,说:“你进窝棚里歇一会,我去找。杜小康摇摇头:“还是分头去找吧。”说完,就又走了。

    天黑了。空手回到窝棚的杜雍和没有见到杜小康,他就大声叫起来。但除了雨后的寂静之外,没有任何回应。他就朝杜小康走去的方向,寻找过去。

    杜小康找到了那十几只鸭,但在芦荡里迷路了。一样的芦苇,一样重重叠叠无边无际。鸭们东钻西钻,不一会工夫就使他失去了方向。眼见着天黑了。他停住了,大声地呼喊着父亲。就像父亲听不到他的回应一样,他也不能听到父亲的回应。

    杜小康突然感觉到他已累极了,将一些芦苇踩倒,躺了下来。

    那十几只受了惊的鸭,居然一步不离地挨着主人蹲了下来。

    杜小康闻到了一股鸭身上的羽绒气味。他把头歪过去,几乎把脸埋进了一只鸭的蓬松的羽毛里。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悲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

    雨后天晴,天空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杜小康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蓝成这样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么地明亮。

    杜小康顺手抠了几根白嫩的芦苇根,在嘴里甜津津地嚼着,望着异乡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亲,想起桑桑和许多油麻地的孩子。但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突然地长大了,坚强了。

    第二天早晨,杜雍和找到了杜小康。当时杜小康正在芦苇上静静地躺着。不知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他又饿又累坚持不住了,杜雍和居然没有能够将他叫醒。杜雍和背起了疲软的儿子,朝窝棚方向走去。杜小康的一只脚板底,还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血滴在草上,滴在父亲的脚印里,也滴在跟在他们身后的那群鸭的羽毛上

    鸭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鸭。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样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的闪闪发光。

    八月的一天早晨,杜小康打开鸭栏,让鸭们走到水中时,他突然在草里看到了一颗白色*的东西。他惊喜地跑过去捡起,然后朝窝棚大叫:“蛋!爸!鸭蛋!鸭下蛋了!”

    杜雍和从儿子手中接过还有点温热的蛋,嘴里不住地说:“下蛋了,下蛋了”

    七在杜小康和父亲离开油麻地的最初几天里,桑桑还时常想起杜小康。但时间一长,他也就将他淡忘了。桑桑有鸽子,有细马,有阿恕和秃鹤,有很多很多的同学,还有许多事情可做。桑桑不可能总去想着杜小康。他只是偶尔想起他来。但一有事情可做,又立即不再去想他了。

    油麻地的人也一样,只是在碰到杜小康的母亲时,才会想起问一声:“他爷儿俩怎么样了?”杜小康的母亲总是说:“不知道呢。也没有个信回来。”

    秋后,秋庄稼都已收割,本来就很开阔的大平原,变得更加开阔,开阔得让人心里发空。油麻地人的日子,似乎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显得平淡。劳作之后的疲劳,日益加深的寒意,满目正在枯萎的作物,使人有一种日子过到尽头的感觉。

    桑桑生病了。他的脖子有点僵硬,并且隐隐约约地时常感到有点疼痛。母亲对父亲说了这个情况,但父亲似乎没有在意。母亲就带他去了油麻地地方上的小门诊室。医生摸了摸桑桑的脖子,说:“怕是有炎症。”就让桑桑打几天消炎针再说。这天,桑桑打完针往家走时,听到了一个传闻:杜雍和父子放鸭,不小心将鸭放进了人家的大鱼塘,把人家放养的小鱼苗都吃光了,鸭子与船统统被当地人扣留了。

    桑桑回家,把这一传闻告诉了母亲。母亲叹息了一声:“杜家算是完了。”

    桑桑天天去打针,几乎天天能听到那个传闻。他去过红门,但红门一直闭着。

    这传闻传了几天,就不传了,好像是个谣言。桑桑心里又不再有杜小康,一有空就和阿恕到收割了庄稼的地里疯玩,要不就和细马放羊去。

    又过了些日子,这天傍晚,桑桑提了个酱油瓶去朱一世的杂货铺打酱油,刚走上大桥,就听村里有人说:“快去看看,杜雍和被抬回来了!”等桑桑过了桥,就有很多人在传:“杜雍和回来了!”而孩子们则在传:“杜小康回来了!”

    人们都在朝红门方向走。

    桑桑抓着酱油瓶,快速跑到了许多人的前头。

    村后有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路口正对着杜小康家所在的这条村巷。巷口都是人,把桑桑的视线挡住了,根本看不见那条路。

    红门开着无人管。

    “回来了!”“回来了!”

    桑桑看到那巷口的人坝,像被一股洪水冲决了似的,忽然地打开了。

    两个大汉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杜雍和。杜小康和母亲跟在门板后面。

    桑桑把脑袋挤在人缝里,往外看着。

    抬门板的大概是杜小康家的亲戚。他们和杜小康的母亲一起去了芦荡,将杜雍和杜小康接了回来。

    躺在门板上的杜雍和,瘦得只剩下一袭骨架。他的颧骨本就高,现在显得更高,嘴巴瘦陷下去,形成了阴*影。头发枯干,颜色*像秋后霜草丛里的兔毛。高眉骨下的双眼,透出一股荒凉式的平静。

    走在后面的杜小康,好像又长高了。裤管显得很短,膝盖和屁股,都有洞或裂口,衣服上缺了许多纽扣,袖口破了,飘着布条。头发很长,与杜雍和的头发一样的枯干,但却黑得发乌,脖子已多日不洗,黑乎乎的。面容清瘦,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并透出一种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能有的早熟之神。他双手抱着一只小小的柳篮,小心翼翼地,仿佛那只篮里装了什么脆弱而又贵重的东西。

    桑桑看到了杜小康。但杜小康似乎没有看到他,在众人抚慰的目光下,走进了红门。

    第二天一早,桑桑的母亲一开门,就看到杜小康抱着一只柳篮站在门口。

    “师娘,桑桑起来了吗?”

    桑桑的母亲,一边将杜小康拉进院里,一边朝屋里叫着:“桑桑,小康来啦!”

    桑桑连忙从床上蹦到地上,鞋也没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跑。

    杜小康将柳篮送到桑桑手上:“里面有五只鸭蛋,都是双黄的。”

    这五只鸭蛋,大概是杜小康从大芦荡带回来的全部财富。

    桑桑低下头去。他看到五只很大的、颜色*青青的鸭蛋,正静静地躺在松软的芦花上。

    八桑桑现在所见到的杜小康,已经不是过去的杜小康了。

    对于杜小康来讲,无论到哪一天,他也不会忘记在芦荡度过的那几个月——

    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天空、芦荡、大水、狂风、暴雨、鸭子、孤独、忧伤、生病、寒冷、饥饿这一切,既困扰、磨难着杜小康,但也在教养、启示着杜小康。当杜雍和因为鸭群连续几次误入人家的鱼塘,几乎吃尽了塘中刚放养的几万尾鱼苗,被愤怒的当地人扣下小船与整个鸭群,而陷入一贫如洗的绝望时,他万万不会想到这段时间的生活给了儿子多少珍贵的财富!杜雍和不吃不喝地躺在鱼塘边上时,杜小康也一动不动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有父亲的悲伤,却并无父亲的绝望。现在,倒什么也不怕了。他坐在那里,既没有向人家哀求,也没有向人家发怒。他反而觉得父亲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鸭子毁掉了几十户人家的一片希望,就像他们也被毁掉了希望一样。杜小康是坐在那里咀嚼着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去咀嚼的,由大芦荡给予他的那些美丽而残酷的题目。他不可能立即领悟,但他确实比油麻地的孩子们提前懂得了许多

    桑桑现在再见到的杜小康,已经是一个远远大于他的孩子了。

    当桑桑向杜小康问起他以后怎么办时,杜小康并没有太大的惊慌与悲哀。他与桑桑坐在打麦场上的石硫上,向桑桑说着他心中的打算。他至少有十项计划,而他最倾向于做的一个计划是:在油麻地小学门口摆个小摊子卖东西。

    而这个计划是桑桑最感吃惊的一个计划:他怎么能在学校门口,当着大家的面做小买卖呢?满眼全是他的同学呀!

    杜小康却是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你是怕大家笑话我?”

    “大家不会笑话你的。”

    “那怕什么?就是笑话我,我也不在乎。”

    杜小康向桑桑详细地说明了他的计划:“我们家开了那么多年的小商店,我知道应该进什么货、什么好卖;我在学校门口摆个小摊,那么多学生,买个削笔刀啦,买几块糖啦,谁不愿意出了校门就能买到?”

    桑桑觉得杜小康的计划是有理的。

    “那你有钱进货吗?”

    “没有。”

    “怎么办?”

    “能想到办法的。”

    桑桑与杜小康分手后,回到家中。晚上,他等鸽子都进窝后,将窝门关上了。他用笼子捉了十只鸽子。桑桑的鸽子,都是漂亮的鸽子。第二天一早,他提了笼子,去镇上,将这些鸽子卖给了一个叫“喜子”的养鸽人。他拿了鸽子卖得的二十元钱,直接去找杜小康,将钱统统给了杜小康。

    杜小康一手抓着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手抓住桑桑的一只手,使劲地、不停地摇着。

    过了一个星期,杜小康在校园门口出现了。他挎一只大柳篮子。柳篮里装了零七八碎的小商品。柳篮上还放了一只扁扁的分了许多格的小木盒。一格一格的,或是不同颜色*的糖块,或是小芝麻饼什么的。盒上还插*了一块玻璃。玻璃擦得很亮,那些东西在玻璃下显得很好看。

    他坐在校门口的小桥头上。令油麻地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感震惊的是,这个当初在油麻地整日沉浸在一种优越感中的杜小康,竟无一丝卑微的神色*。他温和、略带羞涩地向那些走过他身旁的老师、学生问好或打招呼。最初几天,反而是同学们不好意思。因此,几乎没有一点生意。

    桑桑替他感到失望。

    杜小康安慰桑桑:“会有生意的。”那时,杜小康又想起了那次鸭被惊散了,还有最后十几只没有找到的情景,父亲说,算了,找不到了,别找了。他却说,能找到的。结果真的找到了。

    第一个来买杜小康东西的是桑桑。

    杜小康无限感激地望着桑桑,会意地笑着。

    生意慢慢有了。渐渐地,油麻地的孩子们,再去杜小康那里买东西时,就没有异样的感觉了,仿佛只不过是在从一个朋友那里取走一些东西而已。他们可以先不给钱,先在心中记住。而杜小康知道,他们绝不会白拿他的东西的。

    那天,学生们都在上课时,桑乔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望着校门外的杜小康,正在冬季的第一场雪中,稳稳地坐在树下,对另外几个也在廊下望着杜小康的老师说:“日后,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许就是杜小康!”

    几次挣扎均告失败之后的杜雍和,在经过一段调养之后,已能走动了。他平和了,眼中已不再有什么欲望。他像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东走走,西走走。

    红门里,实实在在地成了空屋。

    红门里,还欠人家不少债。但债主知道,杜雍和现在也拿不出钱来还他们,也就不急着催他。其中有个债主,自己实在是窘迫,只好登门来要债。见杜家满屋空空,就又不好意思地走了。但最后还是逼得无法,就再一次进了红门。

    杜雍和感到有无限歉意。他在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债主只好又走出红门时,一眼注意到了那两扇用上等材做成的红门。他追出来,将那个债主叫住。

    那个债主走回来问:“有事吗?”

    杜雍和指着红门:“值几个钱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雍和十分平静:“你摘了去吧。”

    “那怎么行呀。”

    “摘了去吧。我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这院子有门没有门,也没有多大关系。”

    那债主用手摸了摸,敲了敲两扇红门,摇了摇头:“我怎么好意思摘下这对门?”

    杜雍和说:“我对你说,你不把它摘了去,我明天可得给别人了。”

    那债主走了。傍晚,他自己没有来,而是让两个儿子来将这对红门摘走了。

    与杜小康并排站在院墙下的桑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杜小康的手。

    这两扇曾为杜家几代人带来过光彩与自足的红门,随着晃动,在霞光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当这被杜小康看了整整十四年的红门,在他的视野里终于完全消失时,桑桑觉得与自己相握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并抓握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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