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奇书网 www.qishu7.net,最快更新我的帝王生涯最新章节!

    父王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铜尺山的峰峦后面。我在近山堂前晨读,看见一群白色的鹭鸟从乌桕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近山堂的朱廊黑瓦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啭和几片羽毛,我看见我的手腕上、石案上还有书册上溅满了鹭鸟的灰白稀松的粪便。是鸟粪,公子。书童用丝绢替我擦拭着手腕,他说,秋深了,公子该回宫里读书了。

    秋深了,燮国的灾难也快降临了。我说。前来报丧的宫役们就是这时候走近近山堂的,他们手执一面燮国公的黑豹旄旗,满身缟素,头上的丧巾在风中款款拂动。走在后面的是四名抬轿的宫役,抬着一项空轿,我知道我将被那顶空轿带回宫中。我将和我敬重或者讨厌的人站在一起,参加父王的葬礼。

    我讨厌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亲,是统治了燮国三十年的燮王。现在他的灵柩安置在德奉殿中,周围陈列着几千朵金黄色的雏菊,守灵的侍兵们在我看来则像一些墓地上的柏树。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级台阶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携我而上的,我不想站在这里,我不想离灵柩这么近。而我的异母兄弟们都站在后面,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用类似的敌视的目光望着我。他们为什么总喜欢这样望着我?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看父王炼丹的青铜大釜,它现在被我尽收眼底,我看见它孤单地立于宫墙一侧,釜下的柴火依然没有熄灭,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飘散氤氲的热气,有一个老宫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认识那个老宫役孙信,就是他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他看见我就泪流满面,一腿单跪,一手持柴刀指着燮国的方向说,秋深了,燮国的灾难快降临了。有人敲响了廊上悬挂的大钟,德奉殿前的人一齐跪了下来,他们跪了我也要跪,于是我也跪下来。我听见司仪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在寂然中响起来,先王遗旨。王遗旨。遗旨。旨。祖母皇甫夫人就跪在我的旁边,我看见从她的腰带上垂下的一只玉如意,它被雕刻成豹的形状,现在它就伏在台阶上,离我咫尺之遥。我的注意力就这样被转移了,我伸出手悄悄地抓住了玉如意,我想扯断玉如意上的垂带,但是皇甫夫人察觉了我的用意,她按住了我的那只手,她轻声而威严地说,端白,听着遗旨。我听见司仪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司仪加重了语气念道,立五子端白承袭燮王封号。德奉殿前立刻响起一片嘤嘤嗡嗡之声,我回过头看见了母亲孟夫人满意而舒展的笑容,在她左右听旨的嫔妃们则表情各异,有的漠然,有的却流露出愤怒而绝望的眼神。我的四个异母兄弟脸色苍白,端轩紧咬着他的嘴唇,而端明咕哝着什么,端武朝天翻了个白眼,只有端文故作镇静,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端文一心想承袭王位,他也许没想到父王会把燮王王位传给我。我也没想到,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如此突然地成为燮王,那个炼丹的老宫役孙信对我说,秋深了,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可是父王的遗诏上写着什么?他们要让我坐在父王的金銮宝座上去啦。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十四岁,我不知道为什么挑选我继承王位。祖母皇甫夫人示意我趋前接旨,我向前走了一步,老迈的司仪捧出了父王的那顶黑豹龙冠,他的动作颤颤巍巍,嘴角流出一条口水的粘液,使我为他担忧。我微微踮起脚,昂着头部,等待黑豹龙冠压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有点害羞和窘迫,所以我仍然将目光转向西面宫墙边的炼丹炉,司炉的老宫役孙信坐在地上打盹,父王已经不再需要仙丹,炼丹的炉火还在燃烧。为什么还在燃烧?我说。没有人听见我的话。黑豹龙冠已经缓慢而沉重地扣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我的头顶很凉。紧接着我听见德奉殿前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不是他,新燮王不是他。我看见从嫔妃的行列中冲出来一个妇人,那是端文和端武的母亲杨夫人,我看见杨夫人穿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拾级而上,径直奔到我的身边。她疯狂地摘走我的黑豹龙冠,抱在胸前。你们听着,新燮王是长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杨夫人高声大叫着,从怀里掏出一页宣纸,她说,我有先王遗诏的印件,先王立端文为新燮王,不是端白。遗诏已经被人篡改过啦。德奉殿前再次哗然。我看着杨夫人把黑豹龙冠紧紧抱在胸前,我说,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本来就不喜欢。我想趁乱溜走,但祖母皇甫夫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一群侍兵已经上去擒住了疯狂的杨夫人,有人用丧带塞住了她的嘴。我看见杨夫人被侍兵们抬下去,迅速离开了骚动的德奉殿。我愕然,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登基的第六天,父王的灵柩被运出了宫中。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涌向铜尺山的南麓,那里有燮国历代君王的陵墓,也有我早夭的同胞兄弟端冼的坟穴。路上我最后一次瞻仰了父王的遗容,那个曾经把玩乾坤的父王,那个英武傲慢风流倜傥的父王,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楠木棺椁里。我觉得死是可怕的。我从前认为父王是不死的,但他千真万确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巨大的棺椁里。我看见棺椁里装满了殉葬品,有金器、银器、翡翠、玛瑙和各种珠宝,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的,譬如一柄镶有红宝石的短铜剑,我很想俯身去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随便猎取父王的殉葬品。车马都停在王陵前的洼地上,等待着宫役们运来陪葬嫔妃们的红棺。他们是跟在我们后面的。我在马上数了数,一共有七口红棺。听说陪葬的嫔妃们是昨夜三更用白绢赐死的,她们的红棺将从上下东西的方向簇拥父王的陵墓,组成七星拱月的吉祥形状。我还听说杨夫人也已被赐死殉葬,她拒死不从,她光着脚在宫中奔逃,后来被三个宫役追获,用白绢强行勒毙了。七口红棺拖上王陵时,有一口棺木内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众人大惊失色。后来我亲眼看见那口棺盖被慢慢地顶开了,杨夫人竟然从棺中坐了起来,她的乱发上沾满了木屑和赤砂,脸色苍白如纸,她已经无力重复几天前的呐喊。我看见她最后朝众人摇动了手中的遗诏印件,很快宫役们就用沙土注满了棺内,然后杨夫人的红棺被重新钉死了,我数了数,宫役们在棺盖上钉了十九颗长钉。

    我对于燮国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僧人觉空。他是父王在世时为我指定的师傅。觉空学识渊博,善舞剑弄枪,也善琴棋书画。在近山堂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里,觉空跟随我左右,他告诉我燮国的二百年历史和九百里疆域,历代君王的业迹和战死疆场的将士故事,他告诉我燮国有多少山脉多少河流,也告诉我燮国的人民主要以种植黍米和狩猎打鱼为生。我八岁那年看见过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灯时分,那些小鬼就跳到我的书案上,甚至在棋盘的格子里循序跳跃,使我万分恐惧。觉空闻讯赶来,他挥剑赶走了白色的小鬼。因此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崇拜我的师傅觉空了。

    我把僧人觉空从近山堂石到宫里。觉空趋前跪拜时神色凄清,手执一部书页翻卷的论语。我看见他的袈裟上绽开了几个破洞,麻履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

    师傅为何手持论语上殿?我说。

    你还没有读完论语,我折页做了记号,特意呈上请燮王将书读完。觉空说。我已经成为燮王,为何还要纠缠我读书?燮王如果不再读书,贫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去了。不许回寺。我突然大叫起来,我接过觉空手中的论语,随手扔在龙榻上,我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走了谁来替我驱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们现在已经长大,它们会钻到我的帐帷里来的。我看见两侧的小宫女都掩口而笑,她们明显在窃笑我的胆怯。我很恼怒,我从烛台上拔下一支烧着的蜡烛,朝一个小宫女脸上砸去。不许笑。我厉声叫道,谁再笑我就让她去王陵殉葬。宫苑中的菊花在秋风里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讨厌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颜色。我曾经让园丁铲除宫苑中的所有菊花,园丁嘴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将此事禀报了祖母皇甫夫人,后来我才知道在宫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爱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坚持认为菊花的异香对她的头晕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经悄悄地告诉我,祖母皇甫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让宫厨们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汤羹,那是她长寿和治病的秘诀。我听了不以为然。菊花总是让我联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觉得吞食菊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钟鼓齐鸣,我上朝召见大臣官吏,当廷批阅奏章。那时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就分坐于两侧。我的意见都来源于她们的一个眼色或一句暗示。我乐于这样,即使我的年龄和学识足以摒弃这两位妇人的垂帘听政,我也乐于这样以免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盖上放着一只促织罐,罐里的黑翼促织偶尔会打断沉闷冗长的朝议,发出几声清朗的叫声。我喜欢促织,我只是担心秋凉一天凉似一天,宫役们去山地里再也找不到这种凶猛善斗的黑翼促织了。我不喜欢我的大臣宫吏,他们战战兢兢来到丹陛前,提出戍边军营的粮饷问题和在山南实行均田制的设想,他们不闭上嘴,皇甫夫人不举起那根紫檀木寿杖,我就不能罢朝。我不耐烦也没有办法,僧人觉空对我说过,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闲言赘语和飞短流长中过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端庄温婉的仪容,互相间珠联璧合,辅政有方,但是每次罢朝后两位夫人免不了唇枪舌剑地争执一番,有一次群臣们刚刚退出恒阳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记耳光。我感到很吃惊,我看见孟夫人捂着脸跑到幕帘后面去了,她在那里偷偷地啜泣,我跟过去望着她,她边泣边说,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看见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一张美丽而咬牙切齿的脸。从我记事起,这种奇特的表情就在母亲孟夫人脸上常驻不变。她是个多疑多虑的妇人,她怀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怀疑的具体对象是先王的宠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脏的冷宫。我知道那是犯有过错的嫔妃们的受难地。

    我偷偷地去过后面的冷宫。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冷宫确实阴冷逼人,庭院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我从木窗中窥见了昏睡的黛娘,她睡在一堆干草之上,旁边有一只破朽的便桶,那股弥漫于冷宫的酸臭味就是从便桶中散发的。我看见黛娘翻了个身,这样她的一只手就面向我了,它无力地垂放在草堆上,垂放在一缕穿窗而过的阳光里晾晒。我看见那只手形如黑饼,上面溃烂的血痂招来了一群苍蝇,苍蝇无所顾忌地栖息在黛娘的残手上。我看不见黛娘的脸。宫中妇人如云,我不知道谁是黛娘。有人告诉我,黛娘就是那个善弹琵琶的妃子。我想不管她是谁,一旦被割除十指就无法再弹琵琶了。在往后的欢庆佳节中,不知是否还会有美貌的妇人在花园里怀抱琵琶,拨弄珠玑撞玉的仙境般的音乐?我不怀疑黛娘曾经买通宫厨,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里下了砒霜。但我对割除十指的方法心存疑窦。我曾询问过母亲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恨她的手。这个回答不能使我满意,我又去问过师傅觉空,觉空说,这很简单,因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上弹奏美妙的音乐,而孟夫人不会弹琵琶。

    到我登位为止,梧桐树林里的冷宫大约幽禁了十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入夜时分从冷宫飘来的啼哭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对此厌烦透顶,却无法制止冷宫的夜半哭声,那是些脾性古怪置生死于度外的妇人,白天蒙头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铄,以凄厉哀婉的哭声摇撼我沉睡的大燮宫。我对此真的厌烦透顶,我不能让宫役们用棉花团塞住那些妇人的嘴巴,冷宫是禁止随意进出的。我的师傅觉空建议我把它当作夜宫中正常的声音,他说这种哭声其实和宫墙外更夫的铜锣声是一样的,既然更夫必须随时报告夜漏的消息,冷宫里的嫔妃也必须以哭声迎接黎明的到来。你是燮王。僧人觉空对我说,你要学会忍受一切。我觉得僧人觉空的话听来很费解,我是燮王,为什么我要忍受一切?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有权毁灭我厌恶的一切,包括来自梧桐树林的夜半哭声。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刑吏,我问他有没有办法使那些妇人哭不出声音,他说只要剜去她们的舌头她们就哭不出声音来了。我又问他剜去舌头会不会死人,刑吏说只要剜得准就不会死人。我说那你们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听她们的鬼哭狼嚎了。

    这件事是在绝对秘密下进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谁也不知道。刑吏后来提了一个血淋淋的纸包来见我,他慢慢把纸包打开,一边对我说,这回她们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我朝纸包睇视了一眼,那些爱哭的嫔妃们的舌头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红卤猪舌一样。我赏了刑吏一些银子,吩咐他说,千万别告诉皇甫夫人,她若问起来就说她们自己不小心把舌头咬断了。那天夜里我很不安,冷宫的方向果然寂静无声,除了飒飒的秋风落叶和间或响起的夜漏梆声,整个燮王宫都是一片死寂。我在龙榻上辗转反侧,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怜的妇人的舌头,突然觉得有点害怕,现在没有什么声音来折磨我的听觉了,我反而更加难以入眠。榻下的宫女闻声而起,她说,殿下要解手吗?我摇了摇头。我望着窗外半暗半明的灯笼和蓝紫色的夜空,想像冷宫中的妇人们欲哭无声的景象。为什么这么寂静?没有声音我也睡不着,我对宫女说,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来吧。宫女抱来了我心爱的蛐蛐罐,后来我每夜听着黑翼促织清脆的鸣叫入睡,我感到一丝忧虑,秋天一旦过去,我豢养的大批促织一旦在第一场大雪中死去,那时候我该怎样打发漫漫长夜呢?我为我让刑吏犯下的罪孽惴惴不安。我暗暗观察了皇甫夫人和丞相大臣们对此的反应,他们似乎毫无察觉。有一天在罢朝之后我问皇甫夫人最近是否去过冷宫,我说那些妇人竟然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皇甫夫人慈爱地注视着我良久,最后她叹了口气说,怪不得这几夜一片死寂,我每夜都睡不着觉。我说,祖母喜欢听那些妇人半夜的哭声吗?皇甫夫人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她说,剜了就剜了,只是千万别让风声走漏到宫外,我已吩咐过有关宫人,谁走漏风声就剜掉谁的舌头。我心中的石头坦然落地。祖母皇甫夫人的惩罚方式原来与我如出一辙,这使我感到一丝慰藉和一丝茫然。看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把冷宫里十三位妇人的舌头割下来了,但皇甫夫人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冶炼仙丹的青铜大釜依然耸立在宫墙一侧,釜下的炭火业已熄灭,以手指扪及变色的青铜,青铜竟然还是温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炼丹师傅是他从遥远的蓬莱国重金聘来的。蓬莱仙丹未能延长先王羸弱而纵欲的生命,在先王驾崩的前夜炼丹师傅从宫中逃之夭夭,证明那种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仙丹只是一颗骗人的泥丸。

    司火的老宫役孙信已经白发苍苍,我看见他在萧瑟的秋风中徘徊于炼丹炉前,俯身拾取着地上的残薪余灰。我每次经过炼丹炉前,孙信就双手捧起一堆灰烬跪行而至,他说,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

    我知道老宫役孙信是个疯子。有人想将他逐出宫中,被我阻拦了。我不仅喜欢孙信,而且喜欢重复他的不祥的咒语。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手中炼丹留下的灰烬。我说,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当我身边簇拥着那些谄媚的赔笑的宦官宫吏,我时常想起老宫役孙信那张悲哀的泪光盈盈的脸,我对他们说,你们傻笑什么?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秋天的猎场满目荒芜,灌木丛和杂草齐及我的腰膝,烧山赶兽的火堆在山坡上明明灭灭,铜尺山的谷地里弥漫着草木焚烧后的焦味,而野兔、狍子、山鹿就在满山的烟蔼中匆匆奔逃。我听见狩猎者的响箭声和欢呼声在铜尺山山谷里此起彼伏地回荡。我喜欢一年一度的宫廷围猎的场面。策马持弓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所有的男性主族成员都参加了这次围猎。在我的红鬃矮马后紧跟而上的是我的那些异母兄弟。我看见三公子端武和他的胞兄端文,他们神色阴郁或者趾高气扬,我还看见文弱的二公子端轩和蠢笨的四公子端明,他们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后面,除此之外,随行的还有我的师傅僧人觉空和一队担任守卫的紫衣骠骑兵。

    我的帝王生涯中遭受的第一次暗算就发生在围猎场上。我记得一只黄褐色的野山鹿从我的马前一掠而过,它的美丽的皮毛在灌木丛中闪闪烁烁,我纵缰而追,听见觉空在后面喊,小心,小心暗箭机关。我回过头,那支有毒的暗箭恰好掠过我的白翎头盔,这个瞬间令周围的随行惊出一身冷汗。我也被吓了一跳。僧人觉空策马过来,把我抱上了他的马鞍。我余悸未消地摘下白翎头盔,发现那棵雪白的雁翎已经被箭矢射断。谁在施放冷箭?我问觉空,谁想害我?觉空朝四面的山坡树林眺望着,沉默了良久说,你的仇人,我说,谁是我的仇人?觉空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吧,谁现在躲得最远,谁就是你的仇人。我发现我的四位异母兄弟突然都消失不见了。他们肯定躲在某片隐蔽的树林后面。我怀疑那支冷箭是大公子端文射来的,在我们兄弟五人中,端文的箭法最好,也只有阴险乖戾的端文,会设计出如此天衣无缝的暗杀圈套。号兵吹动画角召集回宫时,端文第一个策马回营,他的肩上扛着一只獐子,马背上还拴着五六只野兔和山鸡。端文的箭筒上沾满了牲灵的黑血,他的白袍上也溅上了斑斑血印。我看见他的倨傲的微笑和跃马驰骋的英姿,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我想那位被殉葬了的杨夫人的话也许是真的,端文很像已故的父王,端文很像新燮王,而我却一点也不像。陛下射中野物了吗?端文在马上以一种镇定自若的语气问我,陛下的马上怎么空无一物?

    我差点被暗箭射中。你知道是谁射的吗?我说。不知道。陛下皮毛未损,而我百步穿杨,我想那肯定不是我的箭矢。端文微微弯下腰,脸上仍然傲气逼人。不是你就是端武,我饶不了施放暗箭的人。我咬着牙说。我狠狠地挥打了马鞭,让红鬃马径直驰离了猎场。我听见秋风在我耳边呜咽,山谷里的荒草在马蹄下发出断裂之声。我的心像秋天的铜尺山一样充满肃杀犯气氛。我对那支暗箭耿耿于怀,它使我心悸也使我暴怒,我决定像孟夫人惩治黛娘那样,让刑吏把端文端武兄弟的手指剁断,我再也不想让他们弯弓射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围场事件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我母亲孟夫人在第二天的朝议中当众哭哭啼啼起来,她要求皇甫夫人和臣相们主持正义,严惩端文端武兄弟。而皇甫夫人则显出见多识广雍容大度的样子,她劝慰孟夫人道,这类事情我见得多了,你用不着惊慌失措。不能光凭猜测冤枉端文和端武,我自然有办法查明谁是凶手,到水落石出之时再严惩凶手还来得及。孟夫人对皇甫夫人的话置若罔闻,她认为皇甫夫人一贯袒护端文端武兄弟,孟夫人坚持要将端文端武传到繁心殿前当众盘诘,皇甫夫人则不允许在朝政中穿插宫内私事。我看见传令的宦官在丹陛前进退两难,满面惶惑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场面十分滑稽,不禁嘻嘻笑起来。在长久的僵持中皇甫夫人的慈祥的脸勃然变色,她举起了紫檀木寿杖让臣相们退下。紧接着我看见她手中的寿杖划了一个弧圈,砰然落在我母亲孟夫人的华髻上。孟夫人嘶哑而尖厉地叫了一声,孟夫人骂了一句粗鄙而下流的市井俚语。

    我惊呆了。退出繁心殿的臣相们在台阶上频频回首张望。我看见皇甫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她走近孟夫人,用寿杖的顶端捅着孟夫人的嘴,你嘴里在骂什么?皇甫夫人一边捅一边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让你这个豆腐铺的贱婢做了一国之后。到现在你改不了满嘴的污言秽语,你怎么还有脸坐在繁心殿上?孟夫人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她任凭皇甫夫人的寿杖在嘴唇四周捅戳,我不骂了,孟夫人边哭边说,我让你们串通一气去暗算端白吧,我要死了你们就放心了。端白不是你的儿子,端白是燮国的君主。皇甫夫人厉声训斥道,倘若再不顾体统哭哭闹闹的,我会把你撵回娘家的豆腐铺去,你只配做豆腐,不配做燮王的母后。我觉得她们的争执愈来愈趋于无聊,我趁乱悄悄溜出了繁心殿,刚刚走到大桂花树下,迎面奔来一个锦衣戎装的军士,看见我就跪下,边疆外寇侵犯,西线邹将军有急信呈交陛下。我瞥了眼他手中插有三支鸡毛的信件,我说,我不管,你把信交给皇甫夫人去吧。我纵身一跃,从桂花树上折下一枝香气馥郁的桂花,我用桂花枝在跪着的将士臀部上抽了一下,我不管你们的事,我边走边说,你们成天送这送那让我头疼。外寇侵犯?打退他们不就行了?

    我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先王的炼丹炉前,夕阳余晖使青铜大釜放射出强烈的紫光,我似乎依稀看见一颗棕色的药丸在滚沸的水中旋转的情景,我觉得熄灭多时的炼丹炉仍然散出古怪的药味和灼人的热气,我的红蟒龙袍很快就被汗浸湿了,先王的炼丹炉总是这样令我出汗不止。我挥起桂花枝抽打那只会旋转的铜盆时,老宫役孙信从炼丹炉后面闪了出来,他像个幽灵突然闪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我看见孙信的神色依然悲哀而癫狂,他的手里捧着一支断箭想献给我。你从哪儿拾到的断箭?我诧异地问。

    铜尺山。围场。孙信手指西北方向,他的枯裂的嘴唇像树叶一样颤栗着说,是一枝毒箭。

    我又想起围猎途中的事变,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沮丧,施放暗箭的人现在受到了祖母皇甫夫人的庇护,而那支毒箭现在竟然落到了疯子孙信的手里。我不知道孙信是怎么找到它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它献给我。

    把箭扔掉吧,我对孙信说,我不要它,我知道是谁放的这支暗箭。暗箭已发,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孙信轻轻地扔掉断箭,他的眼睛里再次噙满浑浊的泪水。

    我觉得老疯子孙信很有意思,他对于事物的忧患使我耳目一新。在所有的宫役奴婢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老疯子孙信,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都对此表示过不满,但我从幼年起就和孙信保持着异常亲昵的关系,我经常拉着他在空地上玩跳格子的游戏。别哭啦。我掏出汗巾在孙信脸颊上擦了擦,拉住了他的手,我们来跳格子吧,我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跳格了玩了。跳格子吧,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孙信喃喃地说着抬起了左腿膝盖,他在方砖地上跳了几步,一、二、三,孙信说,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我惩治端文端武兄弟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刑吏们谁也不敢对他们下手。几天后我看见端文端武兄弟手拉手地走过繁心殿前,我不由得沮丧万分。我知道这是祖母皇甫夫人从中阻挠的缘故。现在我对皇甫夫人充满了不满情绪,我想既然什么都要听她的,干脆让她来当燮王好了。皇甫夫人察觉了我闷闷不乐的情绪,她把我叫到了锦绣堂她的卧榻边,默然地审视着我。她脸上的脂粉被洗去后显得异常憔悴而苍老,我甚至觉得皇甫夫人也快进洞尺山的王陵墓了。端白,为什么愁眉苦脸的?皇甫夫人握住我的手说,是不是你的蛐蛐儿死了?既然什么都要听你的,为什么让我当燮王?我突然大叫一声,下面我就不知该怎么说了,我看见皇甫夫人从卧榻上猛地坐起来,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愕而愠怒的表情,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谁教你来这么说的?是孟夫人还是你师傅觉空?皇甫夫人厉声质问我,顺手抓到了卧榻边的寿杖,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怕她用寿杖敲我的脑袋,但是皇甫夫人最后没敲我的脑袋,那根寿杖在空中挥舞了一圈,落在一个小宫女的头上,皇甫夫人说,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快给我滚到外面去。我看着小宫女红着眼圈退到屏风外面,我突然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我说,端文在围场对我射暗箭,可你却不肯惩治他们,要不是觉空提醒我,我就被他们的暗箭射中了。我已经惩治过他们了,你的四个兄弟,我每人打了他们三杖,这还不够吗?

    不够,我仍然大叫着,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来,让他们以后没法再射暗箭。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来,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耳朵,嘴角重新浮现出慈爱的微笑。端白,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残暴凶虐,这个道理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忘记呢?再说端文他们也是个大燮的嫡传世子,是王位的继承人,你割去他们手指怎么向祖宗英灵交待呢?又怎么向宫廷内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为下毒被割除了吗?我申辩道。那可不一样。黛娘是个贱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脉,也是我疼爱的孙子,我不会让他们随便失去手指的。我垂着头坐在皇甫夫人身边,我闻到她的裙裾上有一股麝香和灵芝草混杂的气味,还有一只可爱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系挂在她的龙凤腰带上,我恨不得一把拽过那只玉如意塞进囊中,可惜我没有这个胆量。

    端白,你知道吗?在我们大燮宫,立王容易,废王也很容易,我的这句话你千万要记住。

    我听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后的嘱咐。我大步走出锦绣堂,朝堂前的菊花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骂了一句。这种骂人话是我从母后孟夫人那里听会的。我觉得骂一句不足以发泄我的义愤,就纵身跳进皇甫夫人心爱的花圃里,踩断了一些黄色的菊花枝茎。我抬起头猛然发现那个挨打的小宫女站在檐下,朝我这边惊讶地张望着。我看见她的额角上鼓起了一个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寿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关于仁慈爱心的劝诫,心里觉得很好笑。记得在近山堂读书时背诵过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祸也。我觉得这句话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诠释。端文和端武就是这时候走进锦绣堂前的月牙门的。我从菊花圃里跳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通道。他们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在这里,表情看来都很吃惊。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对他们恶声恶气地发难。向祖母请安。端文不卑不亢地说。

    你们怎么从来不向我请安?我用菊花枝扫他们的下腭。端文没有说话。端武则愤然瞪着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着退后一步,站稳后仍然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瞪着我。我又掐了一朵菊花朝端武脸上扔去。我说,你再敢瞪我我就让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过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不敢再瞪我了。旁边的端文脸色苍白,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泪光闪闪烁烁的,而酷似妇人的薄唇抿紧了更加鲜红欲滴。我又没推你砸你,你有什么可难受的?我转向端文挑衅地说,你有种就再对我放一支暗箭,我等着呢。端文仍然不说话,他拉着端武绕开了我,朝锦绣堂匆匆跑去。我发现祖母皇甫夫人已经站在廊下了,也许她已经在那里观望了一阵了,皇甫夫人拄着寿杖,神色淡漠宁静,我看不出她对我的行为是褒还是贬。我不管这些,我觉得我现在出了一口气就不亏啦。

    到我继位这一年,燮宫的宦宫阉竖已所剩无几,这是因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恶阉人的缘故,他把他们一个个逐出王宫,然后派人将民间美女一批批搜罗进宫,于是燮王宫成了一个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纵情享受他酷爱的女色和床第之欢,据我的师傅僧人觉空说,这是导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宫前的红墙下毙命的那些宦官,他们明显是因为饥寒而死的。他们等待着燮王将他们召回宫中,坐在红墙下坚持了一个冬天,最后终于在大雪天丧失了意志,十几个人抱在一起死于冰雪之中。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对他们的选择迷惑不解,他们为什么不去乡间种植黍米或者采桑养蚕,为什么非要在大燮宫前白白地死去?我问过僧人觉空,他建议我忘掉那件事,他说,这些人可悲,这些人可怜,这些人也很可恶。

    我对宦官阉竖的坏印象也直接来自觉空,我从小到大没有让任何阉人伺候过我,当然这都是我成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没想到这一年皇甫夫人对宫役的调整如此波澜壮阔,她接纳了南部三县送来的三百名小阉人入宫,又准备逐出无数体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驯的宫女,我更没有想到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闲人名单里。

    事前我不知道觉空离宫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阉人的万福之礼。我看见三百名与我同龄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压压的一片,我觉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两侧,我不宜笑出声来,于是我就捂着嘴低下头笑。等我抬起头来,恰恰看见那些孩子的队列后面跪着另一个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他卸去了大学士的峨冠博带,重新换上了一袭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里。我不知道觉空为什么这样做。我从御榻上跳起来,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寿杖的顶端压住我的脚,使我不能动弹。觉空不再是你的师傅了,他马上就要离宫,让他跪在那儿向你道别吧。皇甫夫人说,你现在不能下殿。为什么?为什么让他离宫?我对皇甫夫人高声喊叫。你已经十四岁了,你需要师傅了。一国之君需要臣相,却不需要一个秃头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给我请来的师傅。我要他留在我身边。我拚命摇着头说,我不要小宦官,我要觉空师傅。可是我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他已经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孩子,他还会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松开寿杖,在地上笃笃戳击了几下,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对我说,我并没有驱他出宫的意思,我亲自向他征询过意见,他说他想离宫,他说他本来就不想做你的师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下繁心殿,我冲过三百名小阉宦的整齐的队伍时,他们都仰起脸崇敬而无声地望着我。我抱住了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放声大哭,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听见我的哭声在周围的寂静中异常嘹亮。

    别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觉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泪,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圣洁,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见他从袈裟的袖管里抽出那册论语,他说,你至今没读完这部书,这是我离宫的唯一遗憾。我不要读书。我要你留在宫里。

    说到底你还是个孩子。僧人觉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额上,然后从我的黑豹龙冠上草草掠过,地用一种忧郁的声音说,孩子,少年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见他的手颤栗着将书册递给我,然后他站起来,以双袖掸去袈裟上的尘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留住他了。师傅,你去哪里?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觉空远远地站住,双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听见他最后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里,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中我的表现有失体统,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凭什么不让我哭呢?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阉宦们仍然像木桩一样跪在两侧,偷偷地仰望我的泪脸。为了报复皇甫夫人,我踢了许多小阉宦的屁股,他们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我就这样一路踢过去,我觉得他们的屁股无比柔软也无比讨厌。

    觉空离宫的那个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栏上暗自神伤,宫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而庭院里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败叶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许多潮湿的事物在静静腐烂。书童朗读论语的声音像飞虫漂泛在夜雨声中,我充耳不闻,我仍然想着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想他睿智而独特的谈吐,想他清癯而超拔的面容,也想他离我而去时最后的言语。我愈想愈伤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喜爱的僧人觉空赶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里?我打断了书童的朗读。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国的丛山峻岭中。到底有多远?坐马车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个地方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哪儿都想去,可哪儿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让我跨出宫门一步。

    这个雨夜我又做了恶梦。在梦中看见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呜呜地哭泣,他们的身形状如布制玩偶,头部却酷似一些熟悉的宫人,有一个很像被殉葬了的杨夫人,还有一个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头的黛娘。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梦醒后我听见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锦衾绣被依然残存着白色小鬼飘忽的身影,我恐惧万分地拍打着床榻,榻下瞌睡的宫女们纷纷爬起来拥到我的身边,她们疑惑不解,彼此面面相觑,有一个宫女捧着我的便壶。

    我不撒尿,快帮我把床上的小鬼赶走。我一边拍打一边对宫女们喊,你们怎么傻站着?快动手把他们赶走。没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个宫女说。

    陛下,那是宫灯的影子。另一个宫女说。你们都是瞎眼蠢货,你们没看见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吗?我挣扎着跳下床榻,我说,你们快把觉空找来,快让他把这些白色小鬼全部赶走。

    陛下,觉空师傅今日已经离宫了。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回答,她们仍然对床榻上的白色小鬼视而不见。我恍然清醒过来。我想起这个雨夜僧人觉空已经跋涉在去莞国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会再为我驱赶吓人的鬼魅。觉空已走,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老疯子孙信的那类古怪的谶语。我觉得悲愤交加,周围宫女们困倦而茫然的脸使我厌烦,我抢过了宫女手中的那只便壶,用力掷在地上。陶瓷迸裂的响声在雨夜里异常清脆,宫女们吓得一齐跪了下来。便壶碎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摹仿老疯子孙信的声调对宫女们说,我看见了白色小鬼,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扰,我破例让两名宫女睡在我的两侧,另外两名宫女则在榻下抚琴轻唱,当白色小鬼慢慢逃遁后,庭院里的雨声也消失了。廊檐滴水无力地落在芭蕉叶上。我闻到宫女们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时也闻到了窗栏外植物和秋虫腐烂死亡的酸臭,这是大燮宫亘古未变的气息。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个夜晚。初次遗精是在另一个怪梦中发生的。我梦见了冷宫中的黛粮,梦见她怀抱琵琶坐在菊花丛中轻歌曼唱,黛粮就这样平举着双手轻移莲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轻轻撞击着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满面春晖,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荡,我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那样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艳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娘的手仍然固执地伸过来,那只失去了手指的面饼形状的手滴着血,放肆而又温柔,它触摸了我的神圣的下体,一如手指与琵琶六弦的接触,我听见了一种来自天穹之外的音乐,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还记得自己发出了一声惊骇而快乐的呻吟。早晨起来我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裤儿,我看着上面的污迹问榻下的宫女,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宫女们都盯着我手里的裤儿笑而不答,一个年老的宫女抢先接了过去,她说,恭喜陛下了,这是陛下的子子孙孙。我看见她用一只铜盘托着我的中裤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别急着去洗,我还没细看是什么东西呢。宫女止步回答说,我去禀告皇甫老夫人,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见鬼,什么都要禀告老夫人。我发了一句牢骚,看见宫女们已经抬来了一盆浸着香草的热水,她们让我沐浴,我却伏在床榻上不想动弹,我在想夜来的梦是怎么回事,梦里的黛娘又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从宫女们羞涩而喜悦的表情来判断,这似乎是件喜事。她们也许可以去皇甫夫人那里邀功领赏了,这些贱婢们很快乐可我自己却不快乐。

    我一点也不快乐。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宫女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告诉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些宫女一定要离开清修堂了。她说历代大燮君主都一样,一俟发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宫女伺候起居,这是宫里的规矩。皇甫夫人这么说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在清修堂与八名宫女挥泪告别,看见她们一个个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我心里很难过,一时却想不起补偿的办法。有一个宫女说,陛下,我以后不容易见到你了,你今天开恩让我摸摸你吧。我点了点头,摸吧,你想摸哪儿呢?那个宫女犹犹豫豫地说,就让我摸摸陛下的脚趾吧,让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荫。我很爽快地脱掉了鞋袜,将双足高高地翘起来,那个宫女半跪着满含热泪地抚摸我的脚趾,另外七名宫女紧跟在她的后面。这个独特的仪式持续重复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一个宫女在我脚背上偷偷亲了一下,惹得我咯咯笑起来。我问她,你不怕我的脚脏吗?她呜咽着回答,陛下的脚不会脏的,陛下的脚比奴婢的嘴更干净。新来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后孟夫人精心挑选的。她挑选的宦官大致都长得眉目清秀,而且几乎都来自她的老家采石县。我说过我自小讨厌阉宦,所以他们前来叩见时我采取了横眉冷对的方法。后来我就让他们在堂下玩各式各样的游戏,还让他们跳格子。我想看看他们之中谁玩得更好一些,结果不出所料,他们玩了一会儿就玩不下去了,气喘吁吁或者大汗淋漓的样子令人发笑。只有那个最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时候跳出了许多我不知道的花样。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气逼人,他跳跃的姿态也显得轻盈活泼,充满了那种我所陌生的民间风格。后来我就把他叫到了我面前。你叫什么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锁儿,我的学名叫开祺。你多大啦?我笑起来,我觉得他的口齿特别伶俐。十二岁,是属小羊的。

    夜里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过来,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燕郎腼腆地红了脸。我注意到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在他的修长的黑眉边缘很奇怪地长了一粒红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红痣剥下来。也许用力过猛了,燕郎疼得跳了起来。他没有喊疼,但从他的表情可以判断他已经痛不欲生了。我看见他捂着红痣在地上打滚,少顷又很灵巧地一骨碌爬起来。陛下饶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个头说。我觉得燕郎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我跳下御榻走过去把燕郎扶起来,还摹仿宫女们的做法蘸了点口水涂在燕郎的红痣上,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对燕郎说,蘸点口水就不疼啦。我很快忘记了那些含泪离开清修堂的宫女。这一年大燮宫内人事更迭,宫女内监们走马灯似地调来换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国王来说,喜欢谁忘记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阉割过的下体是什么形状,我曾经强令他向我袒露下体。燕郎的脸立刻苍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让他出丑,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裤带。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坚持要他宽衣解带。燕郎最后褪下裤子时失声痛哭起来,他背过脸边哭边说,求陛下快点看吧。

    我仔细地观察了燕郎的私处,我发现燕郎的疤瘢也与众不同,上面留下了杂乱的暗红的灼痕。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了冷宫里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点扫兴。

    你跟别人不一样,是谁替你净身的?我问燕郎。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说,我爹是个铁匠。我八岁那年我爹特意锻打了一把小刀替我净身,我昏死了三天。为什么要这样,是你喜欢做宦官吗?

    我不知道。爹让我忍着疼,爹说进了宫跟着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还说进了宫就有机会报效父母光宗耀祖。你爹是个畜生。什么时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阉了,看他疼不疼。我说,好了,现在你把裤子拉上吧。燕郎飞快地拉上裤子,燕郎终于破涕而笑。我看见他眉棱上的红痣在丝帘掩映下闪烁出宝石般的光芒。秋天将尽,宫役们在宫中遍扫满地枯枝败叶,木工将殿堂楼阁的窗户用细木条封闭住,防备从北方卷来的风沙。几辆运送柴禾的马车从后宫侧门中辘辘地驶来,卸下成堆的规格一致的柴禾。整个大燮宫弥漫着过冬前的忙碌气氛。我的最后一只红翼蟋蟀在十一月无声无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伤之中。我让宫监收拢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进一口精巧的状如棺椁的木匣中。这是我给那些可爱的牲灵准备的棺木。我决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里。我让宫监关上了院门,然后我和燕郎在花圃里挖了一个洞穴,当我们协力用湿泥盖住蟋蟀之棺时,老疯子孙信的脸冷不防出现在墙上的圆形漏窗中,把燕郎吓得尖叫了一声。别怕。他是个疯子。我对燕郎说,别管他,我们继续干吧。只要不让皇甫夫人看见,谁看见了都不怕。他在用石头掷我,他在狠狠地瞪着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后求援说,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我抬起头发现老疯子孙信悲天悯人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来朝漏窗那边走去,孙信,你快走开。我不喜欢你这样偷偷摸摸地窥视。孙信好像听不见我的训斥,他突然用脑袋去撞击漏窗的格子,漏窗上响起持续的反弹声。我愠怒地大喊起来,孙信,你在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孙信停止了可笑的撞击,然后朝天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陛下,他在说什么?燕郎在我的身后问。别听他的。他是个老疯子。他翻来覆去的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说,你要我赶他走吗?他不听别人的话,但他听我的。他当然要听你的,陛下。燕郎有点好奇地朝孙信张望着,他说,我只是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留一个疯子在宫里?他从前可不是疯子,他曾经在战争中冒死救过先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国公的免死手谕,所以不管他有多疯,谁也不能给孙信论罪。我告诉了燕郎有关孙信的故事。我喜欢告诉燕郎一些隐晦古怪的宫廷秘事,最后我问他,你不觉得他比别人更有趣一点吗?我不知道。我从小就害怕疯子。燕郎说。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赶走吧。我折下一根树枝,隔着窗户捅了捅孙信的鼻子,我对孙信说,去吧,到你的炼丹炉那儿去吧。孙信果然顺从地离开了漏窗,他边走边叹,阉宦得宠,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朝觐时刻是令人难挨的时刻,礼、吏、兵、刑四部尚书簇拥着丞相冯敖立于繁心殿的第一阶石阶上,他们的后面还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有时候来自燮国各郡的郡王们也前来晋见,那些人的衣带上绣有小型的黑豹图案,我知道他们是我的叔辈甚至祖辈,他们的身上流着先祖燮国公的血脉,却无法登上燮国的王位。燮国公分别册立他们为北郡王、南郡王、东郡王、西郡王、东北郡王、西南郡王、东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们中有的已经双鬓泛银,但他们进得繁心殿后都要向我行礼。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我曾听见一个郡王在下跪的时候放了一个响屁,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放屁的是东郡王还是东南郡王,反正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宫侍们匆忙过来替我捶腰敲背。那个郡王窘迫不堪,脸孔涨成猪肝色,紧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屁。这回我真要笑晕过去了。我坐在御榻上前仰后合,看见祖母皇甫夫人挥舞寿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个可怜的郡王一边告罪一边拽拉着臀后的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过错。他说,我星夜兼程三百里前来晋见燮王,路上受了寒气,又吃了两只猪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放屁。他的解释召来了皇甫夫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罚。皇甫夫人怒声训斥,朝廷之上不可说笑,你怎么敢放屁呢?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有趣的一次朝觐,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兴趣而言,与其听皇甫夫人和冯敖他们商讨田地税和兵役制,不如听郡王的一声响屁。

    从繁心殿下众臣手中递来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经过司礼监之手传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里它们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闲言碎语,我不喜欢奏疏,我看得出来皇甫夫人其实也不喜欢,但她还是一味地要求司礼监当众朗读。有一次司礼监读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说西部国界胡寇屡次来犯,戍边将士浴血保国,已经打了十一场战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驾西巡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我第一次听到与我直接关联的奏疏。我从御榻上坐起来望着皇甫夫人,但她却没有看我

    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转向丞相冯敖询问他的意见。冯敖绺着半尺银须,摇头晃脑地说,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隐患,假如戍边军队一鼓作气将胡寇逐出凤凰关外,大燮半边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气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驾西巡的必要,冯敖欲言又止,他偷窥了我一眼,突然轻轻咳嗽起来。皇甫夫人双眉紧蹙,很不耐烦地以寿杖击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问你话,你用不着去朝别人张望。皇甫夫人的声音中含着明显的愠怒,她说,冯敖,你说下去。冯敖叹了一口气,冯敖说,我忧虑的是燮王刚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风霜雨雪旅途艰辛,恐怕会损坏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测风云。皇甫夫人这时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诉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会横生枝节,后宫内也不会发生谋反易权之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大燮宫,请众臣相都放宽心吧。我听不懂他们晦涩暧昧的谈话,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被冷落后的逆反心理。当他们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时,我突然高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么啦?皇甫夫人惊愕地看了看我,她说,君王口中无戏言,你不可以信口开河的。

    你们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去。我说。我的示威性的话语使他们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脸上出现了窘迫的表情。她对丞相冯敖说,吾王年幼顽皮,他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当真。

    我很生气,堂堂燮王之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却可以视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爱睿智,其实她只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老妇人。我不想再跟谁怄气了,我想从繁心殿脱身出去,于是我对身后的宫侍说,拿便盆来,我想大解了,你们要是嫌臭就走远一点。我是故意说给皇甫夫人听的,她果然上了当。她转过脸厌恶而愤怒地瞪着我,然后我听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寿杖在地上戳击三下,今天燮王龙体不适,提前罢朝吧。整个大燮宫中对我的西巡之事议论纷纷。我的母亲孟夫人尤其忧心忡忡,她怀疑这又是一场阴谋,惟恐我离宫后会发生种种不测。他们都觊觎你的王位,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你千万要小心,随驾人员一定要选忠诚可靠之人,别让端文兄弟一起去,别让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驾西巡已成定局,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对于我来说,我视其为一次规模浩大的帝王出游,充满了许多朦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的两千里锦绣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经典中的信条说,为帝王者天命富贵,如捐躯于国殉身以民则英名远扬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对于虚无的古训从来是充耳不闻,她后来就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诅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总是喜欢背地里诅咒皇甫夫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有点焦躁,宫侍们经常被我无缘无故地鞭笞拷打。我难以诉说我的忧喜参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卦师,请他测算出巡的祸福。卦师围着一堆爻签忙碌了半天,最后手持一支红签告诉我,燮王此行平安无事。我追问道,有没有暗箭害我?卦师就让我随手再抽一签,他看了签后脸上露出极其神秘的微笑,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陛下可以出巡了。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我的帝王生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奇书网只为原作者苏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童并收藏我的帝王生涯最新章节